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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方的奧德賽[6]

1

雪橇行走在路上,挽具咯吱作響,領頭狗身上的鈴鐺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音,這一切匯成了一首永恒的悲歌。然而,無論人還是狗,全都精疲力竭,默然無聲。車道上滿是新雪,使行路變得緩慢。他們遠道而來,雪橇上滿載獵殺的麋鹿,一只只凍得跟石頭一樣硬;雪橇陷在松軟的雪地上,就是不肯前行,簡直跟人一樣倔強。天色漸晚,但今夜他們不準備半路宿營。白雪從靜謐的空中落下——那不是雪花,而是晶瑩剔透、小巧玲瓏的水晶粒。天氣很暖和——差不多也就是零下十度吧——大家并不把這種天氣放在眼里。邁耶斯和貝特爾斯將帽子上的護耳翻上去,露出耳朵,馬拉摩特·基德甚至摘下了手套。

狗兒早在下午就已疲憊不堪,此刻它們卻又開始展現出新的活力。它們之中比較精明的狗已經開始躁動不安了——似乎難耐挽繩的束縛,渴望快速奔跑,卻又猶豫不決,支棱起耳朵,呼哧呼哧用鼻子嗅探著。后來,它們遷怒于自己比較拖沓的伙伴們,動不動就咬伙伴們的后腿,催促它們加快步子。受到責備的狗像是得了傳染病,接著又把這種病傳染給其他的狗。最后,走在頂前邊的那輛雪橇的領隊狗發出一聲興奮的長吠,在雪地里俯下身子向前猛沖,將領圈拉得緊緊的,其余的狗也就緊跟著向前沖。只見雪橇皮帶收緊、挽繩繃直,一輛輛像離弦的箭似的向前沖去。趕雪橇的人緊緊抓住轅桿,加速前進,免得被后邊的雪橇撞倒。一天的疲倦霎時煙消云散,馭手們放開嗓門一聲喊,給狗兒們加油,狗兒也發出快樂的汪汪聲作為回應。人和狗一起發力,在越來越濃的暮色里奔走如飛。

“加油!加油!”馭手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叫喊著,只見雪橇隊突然離開大道,翹起一邊的滑板,猶如一只只乘風破浪的帆船。

雪橇隊向前沖了有一百碼,在一扇羊皮紙糊的窗戶跟前驟然停了下來,窗戶內的燈光讓木屋的情況顯而易見——熊熊燃燒的育空[7]爐子和熱氣騰騰的茶壺。這座木屋來了不速之客。六十幾條愛斯基摩狗氣勢洶洶地狂吠不已,這些毛茸茸的家伙一邊叫一邊張牙舞爪地朝第一輛雪橇的狗兒們撲了過來。屋門被猛地推開,一個穿著紅色西北警察制服的人走了出來,踩著沒膝深的雪走進發狂的愛斯基摩狗群里,用狗鞭的鞭柄抽打它們,態度冷靜、公正,讓它們一個個安靜了下來。隨后,他跟馭手們一一握手——馬拉摩特·基德就是以這種形式被一個陌生人迎進了他自己的木屋。

按說,出來迎接的應該是斯坦利·普林斯——如前所言,普林斯留在木屋里負責照看火爐和烹茶。豈不知,此刻普林斯正在屋里忙著招待客人呢。總共有十來個客人,說不清身份,反正都是為女王效力的,有執法的,也有投遞郵件的。他們血統各異,但相同的生活將他們鑄造成了同一類型的人——身材瘦而結實,成塊的肌肉線條分明;一張張臉被曬成了紫銅色;心靈純凈,目光清朗、坦蕩。這些人駕著雪橇為女王而奔忙,令女王的敵人膽戰心驚;他們吃的都是粗茶淡飯,心里卻充滿了歡樂。他們見過世面,創造過輝煌的業績,成就過一段段傳奇,然而他們自己卻渾然不知。

他們顯得悠閑自在,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樣。他們當中有兩個人四肢伸展地躺在馬拉摩特·基德的床上,嘴里哼唱著法國情歌——當初他們的法國先祖來到西北地區,和印第安女子成雙配對時唱的就是這種歌。貝特爾斯的床鋪也遭到了同樣的侵占——但見三四個身強力壯的郵差身上捂著毯子,一邊搓著腳丫子,一邊在聽一個人講故事。講述者曾經在沃爾斯利將軍[8]的艦隊里服過役,隨沃爾斯利進攻過喀土穆[9]。等到他說累了,一個牛仔就講起了當年自己跟隨野牛比爾[10]游歷歐洲各國首都的經歷,說他們經常出入于宮廷,見到了許多王侯和貴婦人。木屋的一個角落里有兩個混血兒,他們曾是戰友,一道參加過一次最終失敗了的戰役。此時,他們修補著挽具,回憶著逝去的歲月,回憶著西北地區風起云涌的起義以及路易斯·里爾[11]稱王的經歷。

這些客人粗話不斷,相互插科打諢,彼此開玩笑。他們用輕松的語氣談論自己在風雪路上以及大江大河上遭遇的艱險,就好像在說著家長里短——他們回憶這些往事,只是因為其中包含著滑稽或好玩的片段。這些無冕英雄見證了歷史創造的過程,但在他們的眼里,那些偉大、傳奇的事件只不過是日常生活里的平凡瑣事,普林斯聽他們講述,不由心迷神往。他把自己珍貴的煙草毫不在乎地分給他們;為了報答他的熱情招待,生了銹的回憶的鎖鏈松開了,遺忘已久的奧德賽式的故事也復活了。

當談話終止,客人們最后一次加滿煙斗,解開捆得緊緊的毛皮鋪蓋卷準備睡覺時,普林斯掉過頭來找老朋友基德,向他了解更多有關這些客人的情況。

“哦,那個牛仔的情況你已經知道了,”馬拉摩特·基德一面回答,一面動手解開他的鹿皮鞋的帶子,“和他一塊兒躺在床上的那個伙計有點英國血統,這不難看得出。至于其他人,全都是森林里的好漢,血緣關系復雜得只有老天才知道。靠近門口睡的那兩個,卻是地地道道的‘法種’,或稱‘森林小子’[12];那個圍著絨線圍巾的小伙子——你只要看看他的眉眼和下巴——一定是哪個蘇格蘭男人到過他媽媽那煙霧騰騰的帳篷后才有的他;那個把斗篷枕在頭下的帥氣小伙子有一半法國血統——他剛才說的話你也聽到了,他不喜歡那兩個睡在他旁邊的印第安人。要知道,當初這些‘法種’在里爾的領導下起義的時候,純種的印第安人并沒有響應,自那以后,他們之間的感情就大不如以前了?!?

“我說,爐子旁邊那個陰沉著臉的伙計是什么情況?他肯定不會說英語,一晚上連口都沒有開過?!?

“錯了。他的英語很棒。他聽別人講話,你注意到他的眼神了沒有?我注意到了,他顯然跟其他人并非鄉親同胞,那些人一說家鄉話你就可以看得出他聽不懂了。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什么情況,現在咱們就弄他個水落石出吧?!?

“請你給爐子里添幾根柴!”馬拉摩特·基德提高嗓門,眼睛盯著那個不明身份的人喊了一聲。

那人照著做了。

“他顯然受過訓練,習慣于遵守命令。”普林斯小聲嘀咕道。

馬拉摩特·基德點了點頭,脫下襪子,然后小心地從躺下來休息的人們中間穿過,走到爐子跟前,把他的濕襪子和另外二十多雙同樣的襪子掛在了一起。

“你估計什么時候能趕到道森?”他搭訕著問。

那人先看了他幾眼,然后才回答道:“他們說還有七十五英里。是這樣吧?我估計還要兩天。”

可以聽出他的口音帶有一丁點兒地方腔,但說話脫口而出,沒有為斟詞酌句打絆。

“以前來過這一帶嗎?”

“沒來過。”

“去過西北地區嗎?”

“去過。”

“是那里出生的?”

“不是?!?

“哦,那你究竟是哪里人?你跟他們不是同一類人?!瘪R拉摩特·基德說著,用手泛泛指了指那些馭狗人,連睡在普林斯床鋪上的那兩個警察也包括了進去,“你到底是何方神圣?你這樣的臉我是見過的,只是記不清在什么地方了?!?

“我知道你。”那人答非所問地說,一下子就把馬拉摩特·基德的問題岔開了。

“在哪兒?你見過我?”

“不是你,是你的牧師朋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帕斯蒂里克。他曾問過我,問我認不認識你,馬拉摩特·基德。他給了我一點干糧。我在那地方沒有久留。你聽他提起過我嗎?”

“噢,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

那個人點點頭,磕了磕煙斗,把里面的灰磕出來,然后把皮毛毯子在身上裹緊,表示談話到此結束。馬拉摩特·基德將那盞昏暗的油燈吹滅,鉆到毯子下和普林斯躺在了一起。

“怎么樣?他是干什么的?”

“還不清楚——他把我的問題岔開了,真是守口如瓶啊。他這種人會叫你頓起好奇之心。對于他,我是有所耳聞的。八年前他去海邊,那里的人不了解他的身份,覺得他是個神秘人物。他在寒冬臘月打北方來,千里迢迢,沿著白令海峽南下,風風火火的,好像有鬼在追他似的。他到底來自何處,無人知曉,只知道他來自很遠的地方。他抵達戈洛文灣時已經累壞了,從瑞典傳教士那兒搞到一點食物,問了問南下的路便又走了。這些都是我們事后聽說的。后來,他橫渡諾頓灣,離開了海岸線。當時雪驟風急,天公不作美,可他堅持到底,一路前行。他未能在圣邁克爾斯上岸,于是最后到了帕斯蒂里克。要是換上別人,早就去見閻王爺了。那一路,他失去了一切,只剩下兩條狗,自己也差一點餓死?!?

“魯博神父見他急著趕路,就給了他一點干糧,可是說什么也不愿把狗給他,因為等我一到,神父自己也要出行呢。那位尤利西斯[13]先生心里非常清楚,沒有狗他是無法上路的。于是,他盤桓數日,四處想辦法。他的雪橇上有一捆硝得很好的海獺皮——要知道,海獺皮的價值等同于黃金。當時,帕斯蒂里克有個俄國商人,簡直就是個老年夏洛克[14],他正好有幾條狗預備宰殺。結果,他們沒用多長時間就把這筆生意談妥了。當那位神秘人物再次登程南下時,有了一隊奔跑如飛的狗,而那位夏洛克先生得到了一批海獺皮。海獺皮我可是親眼看了,真是上等貨色。據估算,每條狗至少讓那位夏洛克先生賺了五百塊。這倒不是說那位神秘人物不懂得海獺的價值——他好歹也是個懂行的印第安人,雖說話不多,卻也聽得出他是跟白人打過交道的?!?

“海上的冰融化以后,努尼瓦克島[15]有人過來說他曾到島上找過干糧,后來就不見了蹤影。此后八年他如同石沉大海,音訊全無,現在卻突然出現在這里。他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呢?來此處干什么?有什么目的?他是個印第安人,神出鬼沒的,而且受過訓練,這在印第安人中是很少見的。普林斯,這又是北方的一個謎團,等著你去破解呢?!?

“多謝器重。不過我手頭的事情太多,恐怕忙不過來?!逼樟炙够卮鹫f。

沒等他把話說完,馬拉摩特·基德已經鼾聲如雷了。而這位年輕的采礦工程師則心潮起伏,睜大眼睛望著那茫茫的夜色,在等待著激蕩的思緒平復下來。后來,他總算睡著了,可是大腦仍很活躍,夢見自己游蕩于一片不知名的白雪皚皚的荒原上,和雪橇狗一起跋涉在永無盡頭的道路上,沿途目睹人們如何在活著時備受苦難,又如何勇敢地走向死亡。

第二天一早,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幾個馭狗人便和警察動身往道森去了。盡管如此,當局只關心女王陛下的利益,他們掌控著她之下的那些小人物的命運,途中也沒讓郵差們好好休息。一個星期后,他們趕到了斯圖爾特河,雪橇上滿載著送往鹽湖的郵件。拉雪橇的狗換了班,郵差卻仍是原班人馬。

他們原指望能休息幾天,放松放松。此外,克朗代克是北方地區新建起來的城市,大家都渴望領略一下這座黃金城的風采——此處的金砂似泉水一般源源不斷,歌舞笙簫徹夜不息。然而,他們卻只能烤一烤濕襪子,在暮色里用煙斗抽幾口煙,跟上一趟來時一樣情緒低落。有一兩個膽大的動起了逃跑的念頭,盤算著翻越人跡罕至的落基山到東邊去,再經過麥肯齊山谷前往齊普硯地區,那兒是他們的常來常往之地。另外有兩三個人也在打著自己的小算盤,決定合同期滿后回家去,也走同一條路線;他們對這趟充滿艱辛的返鄉之旅滿懷期待,激動得就像城里人期待著到林間度假一樣。

那個曾拿海獺皮換狗的人顯得心神不定,對周圍人的談話一點不感興趣。后來,他把馬拉摩特·基德拉到一邊,嘰嘰咕咕小聲說了一會兒話。普林斯瞅著他們,心里充滿了好奇,見他們戴上帽子和手套出了門,就更覺得他倆的行蹤神秘兮兮的了。倆人回來后,馬拉摩特·基德將一桿金秤放在桌上,稱出六十盎司的碎金放進那個神秘人物的口袋里。馭狗人的頭頭隨即也加入了他們的密談,幾個人進行了一場交易。第二天,雪橇隊朝著大河的上游進發,而那個曾拿海獺皮換狗的人卻帶上幾磅重的干糧,獨自返回道森去了。

事后,當普林斯問起,馬拉摩特·基德回答說:“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但那個可憐的家伙出于某種原因,想擺脫現在的工作——至少對他而言那原因極為重要,只是他死活不愿挑明。要知道,干這一行猶如服兵役,隨便不得。他簽了兩年的合同,重獲自由的唯一途徑就是出錢贖身。他不能逃跑,不然他就不能再留在這兒了,可他偏偏又十分渴望留在這個地區。據他說,他一到道森就打定主意扎根于此了,只可惜他囊中羞澀,又舉目無親,我是唯一一個他還說過幾句話的人。他和副總督交涉過,說好只要從我這兒借到錢便可以贖身。他說年內便能將錢還清,還說如果我愿意,可以為我指出一條發財之路。他說他自己雖然并沒有親眼見過,卻知道那是一條鋪滿了黃金的道路?!?

“實不相瞞,他把我拉到外邊時都快要哭了,跪倒在雪地里苦苦哀求我,直到我把他硬拉了起來。他像個瘋子一樣,嘮嘮叨叨說個沒完。他對天發誓,說他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已奮斗多年,如希望落空,定會令他生不如死。我問他是什么目標,他卻不肯說,只說生怕當局會叫他去另一條道上運送郵件,兩年內回不了道森,那時他的目標就實現不了了。我這一輩子從沒見過有誰竟如此傷心,便答應借錢給他,并又一次將他從雪地里拽了起來。我跟他說,讓他把這筆錢當作我的一份股金。你猜他同意了嗎?不!他發誓要把他賺得的財富全部給我,讓我享受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富有。反正,他的好話說了一大簍子。一個人為了籌得做事的本錢,會絞盡腦汁、不擇手段,可是一旦成功,叫他分一半紅利給投資人通常也是很難的。這是經驗之談,普林斯,你可要記好了。他要是留在本地區不走,咱們會聽到他的下文的?!?

“他要是一拍屁股走了呢?”

“那就是我的好心沒有得到好報,那六十盎司的金子全當打水漂了?!?

嚴寒襲來,隨之而至的還有漫漫的長夜,太陽在南方雪野的地平線那兒又玩起了亙古不變的躲貓貓游戲。馬拉摩特·基德的那筆款子仍沒有下落。后來,在一月初的一個陰冷的上午,幾輛滿載貨物的狗拉雪橇停在了他那位于斯圖爾特河下游的木屋門前。雪橇上坐著那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同來的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上帝恐怕也記不清自己怎么會造出了一個這樣的人來)。一旦說起運氣、膽量和一鏟就鏟出價值五百美元的金砂的趣聞,人們總會提到阿克塞爾·岡德森的大名;在營火邊,每當大家議論起勇氣、力量和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也必定會講到他的事跡。一旦談興低落,只要一提跟他同甘共苦的那個女人,人們的談話就一定會變得又熱烈起來。

顯然,上帝在創造阿克塞爾·岡德森時,運用了遠古時期的手法,將其塑造成了洪荒時代的那一類人。他身材魁偉,足足有七英尺高,衣著華貴,儼然一副黃金國國王的派頭。他的胸脯、脖子和手腳都跟巨人一樣。連骨頭帶肉有三百磅重,腳上的雪鞋比別人的要長出一碼多。他方鼻闊嘴,有著一雙無所畏懼的淡藍色眼睛,一看面相就知道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他的頭發結著冰霜,黃黃的,像熟透了的玉米須掃過黝黑的臉膛,猶如陽光穿過了黑夜,一直披到他的熊皮襖上。只見他一馬當先,身后領著一隊雪橇狗,沿著狹窄的小道虎虎生風地走了過來,身上隱約有一股海上霸王的勁兒。他用狗鞭的鞭柄猛敲馬拉摩特·基德的房門,簡直就像是個北歐海盜南下搶劫,正惡狠狠地把城堡的大門擂得山響。

普林斯挽起袖子,露出他細皮嫩肉的胳膊,一邊揉面團一邊不住地斜瞟著來客——這三位客人一起光臨,此情此景一生一遇。對于那個神秘人物(馬拉摩特·基德戲稱之為尤利西斯),他仍然興趣不減,但更叫他感興趣的則是阿克塞爾·岡德森和他的妻子。趕了一天的路,女人已倦容滿面。自從她的丈夫找到了富礦脈,發了大財,她就變得嬌氣了,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也就容易感到累了。她依偎在丈夫寬闊的胸脯上,就像一朵嬌弱的鮮花靠在墻上,一邊懶洋洋地回應著馬拉摩特·基德善意的玩笑,一邊時不時地用她那深深的黑眼睛掃一眼普林斯,惹得普林斯熱血沸騰。普林斯畢竟是個男人,身體健康,已經一連好幾個月都沒見上個女人。這個女人雖說比他大,又是個印第安種,但她不同于他所見過的那些印第安婆娘,她是個見多識廣的女性——根據她的談吐看得出,她不僅去過丈夫的國家,還去過許多其他國家。白種女人懂得的事情,她幾乎全懂,此外還懂得許多白種女人不懂的事情。用曬干的魚她就能做出一頓飯,在雪地里也能搭一張床,然而她喜歡拿男人們開涮,故意津津樂道地說出許多盛宴上的菜名,挑動聽者肚子里的饞蟲——那些菜名是舊時的回憶,他們幾乎已經淡忘。對于鹿、熊和小藍狐的生活習性,她了如指掌,也非常熟悉北方海洋里野生兩棲動物的情況。無論是森林狩獵還是江河行船,她樣樣精通;無論是人的足跡還是鳥獸的爪印,她都一看便知。普林斯還注意到她在看他們的營地規則時眼里露出了贊賞的目光。這套規則是“激情的貝特爾斯”在情緒激動之時擬定出來的,言簡意賅、詼諧幽默,每次有女士前來,他都會把它翻過去,免得叫她們看了尷尬。誰料到這個土著女子竟然……唉,說什么也晚了。

阿克塞爾·岡德森的賢內助就是這么一個人。她的名字與傳說和她的丈夫一起,在整個北方廣為流傳。進餐時,馬拉摩特·基德仗著自己是多年的老朋友,老是取笑她,普林斯一改初見時的靦腆,也跟著插科打諢。她雖以一敵二,但不甘示弱,丈夫不善言辭,無法加入智斗,只能為她喝彩助陣。阿克塞爾·岡德森頗為妻子感到自豪,從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都可以看得出妻子在他的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那個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只顧不聲不響地吃飯,在這場熱鬧的交鋒中竟然被大家忘記了。沒等其他人吃完,他就早早退了席,到外邊去照料雪橇狗了。沒過多大一會兒,他的伙伴們戴上帽子,穿上毛皮大衣,也跟了過去。

多日沒有下雪,育空大道的路面被凍得硬邦邦的,雪橇行走在上面毫不費力,猶如滑行在冰面上。尤利西斯駕著第一輛雪橇領頭,普林斯和阿克塞爾·岡德森的妻子駕第二輛緊隨其后,馬拉摩特·基德則和這位黃發巨人駕第三輛押后陣。

“雖然這只是一種‘預感’,基德,”他說道,“但我覺得還是靠譜的。那地方他從來都沒有去過,可是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而且還讓我看了地圖——那地圖多年前我在庫特尼地區早已有所耳聞。我倒是很想叫你一塊入伙,可是他是個怪人,把話說得很死:如果有任何別的人插手此事,那他會就此作罷。不過等我回來,我會讓你第一個嘗到甜頭的。我將把我旁邊的那個礦分給你,而且把城建基金的股份分一半給你。”

“別說啦!別說啦!”他見對方想說客氣話,便提高了嗓門說道,“這事由我做主。再說,事成之前,我有問題還要和你商量呢。假如一切順利,那兒就成了第二個克里普爾克里克[16]了。聽清楚了嗎,伙計?第二個克里普爾克里克!要知道,那可是石英礦,而非砂礦。如果干得順手,那兒就成了搖錢樹,賺個幾百萬不在話下。那地方我以前就聽人說過,所以你應該也不會陌生。到時候,咱們叫一座城市拔地而起,那兒有成千上萬的工人、優良的水道、輪船、繁忙的運輸生意,有小火輪往上游一趟趟運貨,也許咱們還要修鐵路,建鋸木廠和發電站,還要有自己的銀行、貿易公司,成立辛迪加[17]……想想吧!此事必須保密,等我回來再說!”

幾輛雪橇停了下來,前面的路要穿過斯圖爾特河的河口。眼前是一片茫茫無際的冰雪世界,一直向神秘的東方延伸。他們把捆在雪橇上的雪鞋解了下來。阿克塞爾·岡德森跟大家握了握手,然后走到了前邊去。他那巨大的蹼足似的雪鞋踩進柔軟如羽毛般的雪里,陷下去足有半碼多深,把雪壓得實實的,好讓雪橇狗行走。他的妻子跟在最后一輛雪橇后面,腳上穿著沉重的雪鞋,卻顯得輕巧,一看便知是長年鍛煉出來的。朋友間幾聲愉快的告別打破了雪野的沉寂;雪橇狗汪汪地叫著。那個曾用海獺皮換狗的人,正揮鞭教訓一只倔強的狗。

一個小時之后,他們出發上路了,雪橇猶如黑色的鉛筆,在巨大的白紙上畫出一條長長的直線。

2

幾個星期之后的某天晚上,馬拉摩特·基德和普林斯見一本舊雜志上有棋譜,便把那一頁撕下來埋頭研究起來?;虏艔乃牟┠显V山回來,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為之后的長長的獵鹿季做好準備。普林斯不是在江河上行船就是奔走于雪野之上,忙碌了幾乎一個冬天,也想躲在木屋里享受一個星期的清福。

“看這黑棋子,跳馬將軍。不行,這是一步敗棋。瞧,下一步……”

“為什么要讓卒子進兩步呢?應該叫卒子過界河,把象吃掉……”

“且慢!這樣一來,防線就會有一個缺口了……”

“別擔心,不會有缺口的。放心好啦!你會明白這是一步高棋?!?

這盤棋真是妙趣橫生。外邊有人敲門,等到敲門聲第二次響起時,馬拉摩特·基德才說了聲“請進”。房門猛地被推開了,有一個“東西”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普林斯迎面一看,不由得跳了起來,眼里顯露出驚恐的神情,馬拉摩特·基德見了,急轉過身去看個究竟。這一看不當緊,雖說他是見過不少恐怖場面的,卻也被嚇得不輕。那“東西”不管這一套,踉踉蹌蹌向他們逼近。普林斯慢慢向后退去,一直退到了掛著他那把史密斯—威森[18]手槍的地方。

“天呀!這是什么東西?”他悄聲問馬拉摩特·基德。

“不清楚??礃幼酉袷怯謨鲇逐I?!被乱贿吇刂?,一邊悄悄地朝著對面的那個方向摸去?!靶⌒狞c!這家伙也許是個瘋子?!彼哌^去關好門,回來時警告道。

那“東西”向桌子跟前走去,油燈的亮光照在它的眼睛上。它顯然很高興,發出一陣怪異的咯咯聲,表達著內心的喜悅。普林斯和基德發現那“東西”竟然是個人。只見那人朝后一晃身子,把手插在皮褲上,唱起了水手的起錨歌,就像這時有人正升起船帆,轉動絞盤,耳邊濤聲陣陣:

美國船,順流而下,

能干的小伙子呀!拉呀拉!

你想知道船長是誰嗎?

能干的小伙子呀!拉呀拉!

他就是江奈生·瓊斯,來自于南卡羅來納

能干的小伙子呀!拉呀拉!

……

他唱了半截便戛然而止,像狼一樣嗥叫一聲,搖搖晃晃朝食品架子那兒走過去,未等他們反應過來,就已經把牙齒咬進了一塊生腌肉里。馬拉摩特·基德想奪下那塊肉,于是二人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斗。后來,陌生人的瘋勁倏然消失了,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有氣無力地交出了那塊生腌肉?;潞推樟炙拱阉艿揭粡埖首由稀谀抢?,半個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小杯威士忌落肚,他有了些精神。馬拉摩特·基德把糖罐拿來,由著他用勺子舀著吃。待他的胃里有了點東西,普林斯哆嗦著手,端給他一杯淡牛肉茶。

那家伙的眼睛里閃射出一種陰沉、瘋狂的光,一明一暗的,每喝一口茶就會隨之一閃。他的臉瘦得皮包骨頭,臉頰深陷,簡直沒有了人形。無盡的霜凍給他的臉留下了刀刻一般的痕印,舊傷未好又添新疤。又干又硬的皮膚透著血黑色,幾條深深的鋸齒形裂痕中露出紅的血肉。他的毛皮衣又臟又破,一邊的毛已經燒焦,有幾處燒出了缺口——顯然是他曾挨著火睡覺才導致了這樣的后果。

馬拉摩特·基德望著他那被太陽曬黑了的毛皮衣服,用手指了指他衣服上被用刀子割成一條條的地方(這是饑餓留下的可怕標志[19]),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充耳不聞,并未搭理。

“你是從哪兒來的?”

“美國佬的船,順流而下?!彼曇纛澏兜爻艘痪洌闶谴饛?。

“毫無疑問,這個叫花子一定是從河的上游過來的。”基德對普林斯說道,同時扳著來客的身子把他晃了晃,想讓他回答得明白些。

誰知這一晃,那人竟尖叫起來,用手捂住腰,顯然那里很痛。接著,他慢慢站了起來,身子半倚在桌上。

“她嘲笑我……是這樣的……她的眼睛里充滿了仇恨……她硬是不肯來……”

他說著說著便沒有了聲,身子向后倒去,馬拉摩特·基德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著嗓門問道:“你在說什么人?誰硬是不肯來?”

“我說的是她——烏恩卡。她嘲笑我,打我,情況就是這樣。后來……”

“后來怎么啦?”

“后來……”

“后來到底怎么啦?”

“后來他就一動不動躺在雪地里,躺了很長時間,現在還躺在那兒?!?

馬拉摩特·基德和普林斯面面相覷,簡直聽不明白。

“到底是誰躺在雪地里呀?”

“是她——烏恩卡。她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仇恨。后來……”

“說呀,說呀!”

“后來她拿起刀子刺來……一下,兩下……可是她已經虛弱得沒有了力氣。路上我走得非常慢。那兒遍地黃金,簡直多極了?!?

“烏恩卡現在在何處?”馬拉摩特·基德總算聽出了些名堂,猜想那個女子可能就躺在一英里以外的某個地方。他狠勁搖晃來客,一遍又一遍地問:“烏恩卡現在在何處?烏恩卡是誰?”

“她在……在……在雪地里?!?

“往下說!”基德狠狠地握緊對方的手腕說。

“我……我原本……原本也想躺在雪地里??墒牵矣幸还P債……有一筆債要還。我有一筆債……有一筆債要還。我必須……”來客語無倫次,斷斷續續說到這里,把手伸進旅行袋里,摸出一個鹿皮口袋,“這里是五……五磅金子……是還給……還給馬拉摩……馬拉摩特·基德的債款?!痹拕傉f完,他就一頭栽倒在桌子上,馬拉摩特·基德再怎么扶也扶不起來了。

“他是尤利西斯,”馬拉摩特·基德把那袋金子扔到桌子上,平靜地說,“看來,阿克塞爾·岡德森和那個女人兇多吉少。來,咱們把他抬到床上,給他蓋上毯子暖暖。他是印第安人,緩一緩就沒事了,那時再讓他把來龍去脈講清楚?!?

他們把他身上的衣服割下來,發現他胸口的右側有兩處沒有愈合的刀傷,傷口已經結痂了。

3

“我將照我自己的方式講述這一切,但你們會明白的。我將從頭說起,先說說我和那個女人,然后再說那個男人吧。”

這個曾用海獺皮換狗的人向火爐靠近了一點,就像是一個被剝奪了烤火權利的人一樣,生怕普羅米修斯[20]的這份禮物會隨時消失。馬拉摩特·基德挑亮油燈,把它挪了個位置,讓燈光可以照在講述人的臉上。普林斯也把身體從床邊挪過來,湊近傾聽。

“我叫納斯,是個酋長,父親也是酋長。我是在日落以后,日出之前,在黑沉沉的大海上,在我父親的皮舟上出生的。那天夜里,男人奮力劃槳,女人們則把沖進舟里的海水舀出去,大家拼全力和暴風雨搏斗。海水濺在我母親的胸口上結成了冰,待風浪退去,她的呼吸也隨之停止了。而我……在大風大浪里啼哭不止,然而卻活了下來?!?

“我們的居住地是阿卡坦……”

“那是個什么地方?”馬拉摩特·基德問道。

“阿卡坦屬于阿留申群島。那個地方比契格尼克島、卡爾達拉克島以及烏尼馬克島都要遠。我們居住的那個地方處于茫茫的大海之中,簡直就是世界的邊緣。我們在海上捕魚,捉海豹和海獺。我們的住房建在森林與沙灘之間的一座條狀石山上,一家一家挨在一起,黃黃的沙灘上停放著我們的皮舟。我們的人數不多,活動的范圍極其狹小。我們東面有幾座陌生的島——都跟阿卡坦一樣。因此,我們就以為全世界到處都是島嶼,并對此不以為意?!?

“我跟族里的人有所不同。有一天,一條船被沖上了沙灘,只剩了幾根彎曲的船骨和幾塊被海浪沖翹了的船板——我族里的人從來也沒造過這樣的船;山頂上有一棵松樹,那棵樹直直的,挺拔、高大,從那兒的三個方向都可以瞭望大海,我記得這棵樹也是島上從前沒有的。據說,有兩個陌生人在那里轉悠來轉悠去,從白天到黑夜,許多天徘徊不去。這兩人乘船而來,他們的船被浪打翻,殘骸被沖到了沙灘上。他們跟你們一樣是白人,當時身體虛弱,就像空手而歸的海豹獵手家餓扁了肚子的小孩。這些事情我是聽一些老頭老太太們講的,而他們也是從父輩那兒聽來的。起初,那兩個白人不習慣我們的生活方式,但他們吃了我們的魚和魚油后,身體變得強壯了起來,而且十分兇猛。他們各自蓋了房,挑漂亮的女人為妻,并生了孩子,其中一個孩子就是我的曾祖父。”

“我剛才說過,我跟族里的人有所不同,因為我身上流淌著那個乘船而來的強壯而奇異的白種人的血液。據說那兩個白人來之前,我們族里有自己的規矩,可他們性情暴烈,喜歡尋釁滋事,老是跟族里的人打架,最后誰也不敢招惹他們了。于是,他們就自封為酋長,取消了我們的老規矩,并且給我們定下了新規矩,將我們以前以母親為家主的規矩改成了以父親為家主。他們還規定:頭生的兒子有權繼承父親的一切,他的弟弟和姐妹都得自謀生計。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別的規矩也是他們定的。他們教給我們捕魚和獵熊的新方法(那時森林里熊滿為患);他們還教我們多多儲備食物,以防荒年的到來。這些都是好事。”

“可是,當他們當上酋長,再也沒有人敢惹怒他們后,這兩個怪異的白人彼此打了起來。其中的一個,也就是我身上流著他的血的那個人,把刺海豹的魚叉扎進了另一個白人的身體,扎進去有一胳膊那么深。雙方的子女繼承了這場仇殺,深仇大恨子孫相傳,兩家之間常常制造流血事件,甚至到了我這一代仍舊怨恨難釋,以致兩家各自都只剩下了一根獨苗傳宗接代。我們家族只剩了我一個人,對方家族只剩下了一個獨生女,那就是烏恩卡。她和她的母親在一起生活。一天夜里,她的父親和我的父親出海捕魚,再也沒有回來。后來,他們的尸體被大潮沖上了沙灘,二人至死還緊緊扭打在一起。”

“人們見我們兩家宿怨太深,都嗟嘆不已。老人們直搖頭,說烏恩卡的子孫后代和我的子嗣還將繼續仇殺。我小的時候聽他們這么說,后來竟篤信不疑,將烏恩卡視為仇敵,深信她的孩子會和我的子女進行廝殺。此事我天天都在想,百思不得其解,長大后詢問為何會出現這種情況,老人們的回答是:‘我們也不清楚,反正你們的父輩就是這個樣?!也幻靼诪槭裁辞叭艘咽牛笕诉€要繼承舊怨,覺得這樣做沒有道理。但既然老人們這么說,我一個年輕人也無可奈何。”

“他們說我得趕快結婚生子,這樣我的孩子就會比烏恩卡的子女先長大,先養成氣力。結婚并非難事,因為我是酋長。我的父輩功績卓著并且為族里的人定下了規矩,所以我是受到敬重的。再說,我有很多財富,無論哪個女孩都愿意嫁給我,只是沒有一個合我的意。老人們和一些女孩的母親都催我趕快結婚,因為那時已有好幾個獵手對烏恩卡的母親許下了很高的彩禮,向烏恩卡求婚呢。萬一烏恩卡的孩子先長大,我的孩子肯定會死于非命?!?

“就這樣,我一直沒有找到合意的女孩,直到某天的黃昏時分,我捕魚歸來,太陽西沉,夕陽滿目,微風習習,幾只皮舟疾馳在白浪之間。突然,烏恩卡的皮舟從我身旁掠過。她看了我一眼。但見她烏云一般的黑發隨風飄揚,濕漉漉的臉蛋沾著水珠子。我剛才說過,我當時只看到一片落日的余暉,再加上自己又是個血氣方剛的青年,難免會看花眼。但不管怎么說吧,我當時覺得這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她催舟向前,劃了幾槳之后又回頭看了看——只有烏恩卡那樣的女子才會有如此迷人的回眸。我又一次感覺到這就是緣分。我倆你追我趕,從那些慢悠悠的大皮船旁邊飛馳而過,人們紛紛為我們喝彩。后來,我們把那些船遠遠甩在了后邊。她飛快地劃著皮舟,雖然我的心像一片滿帆,卻沒能追上她。風力加大,白浪翻涌,我們的船像海豹一樣在波濤上飛馳,沿著夕陽鋪就的金色航道一直向前?!?

講述到此處,納斯彎下腰,屁股半離開凳子,擺出劃槳的姿勢,仿佛又回到了當年賽皮舟的那一刻,透過爐火,他仿佛又看見那飛馳的皮舟和烏恩卡那隨風飄揚的黑發。呼呼的海風猶在耳畔,鼻孔里腥咸的海水味彌漫開來。

“可她一到岸就跑上沙灘,咯咯笑著,回了她母親的房屋。那天晚上,我產生了一個驚人的想法,一個無愧于阿卡坦酋長之位的想法。于是,月亮升起時,我去了她母親的房屋,見門外堆放著雅什·努什的彩禮。雅什·努什是個身強力壯的獵手,一心想跟烏恩卡結婚生子。曾經也有別的小伙子把自己的彩禮搬來堆放在那兒,后來都知趣地撤走了。那些小伙子拿來的彩禮一個比一個多,后者必定超過前者?!?

“當時我沖著滿天的星月大笑幾聲,然后回到我自己儲存財產的屋子里搬東西,一連搬了許多趟,直至我的彩禮比雅什·努什的那堆高出一扎[21]才住手。我的彩禮包括:曬干后煙熏過的魚;四十張海豹皮和二十張獸皮,而且每張皮都扎了口,里面裝滿了魚油;另外還有十張熊皮,那是春天它們出來覓食時我在森林里獵到的。我的彩禮中還有珠子項鏈、毯子和紅布,是我跟東方客用東西交換來的,而那些東方客則是和更東邊的人做貿易換來的。我看了看雅什·努什的那堆彩禮,不由得大笑起來。我身為阿卡坦的酋長,財富比部落里任何一個年輕人都要雄厚。再說,我的父輩曾經立下了豐功偉績,并為部落制定規矩,其大名被族人口口相傳。”

“就這樣,第二天早晨我到海灘上,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向烏恩卡母親的房屋那兒瞥了一眼,發現我的彩禮原封未動放在那兒。女人們面帶微笑地竊竊私語著。我感到納悶,覺得自己的彩禮應該是多得史無前例的呀。當天夜里,我又加了一些進去,還在彩禮堆的旁邊放了一條從未下過海的、用硝得非常好的毛皮制作的皮舟。然而,那些東西次日仍堆放在那里,成了人們的笑料。烏恩卡的母親是個狡詐的女人,而在族人面前丟人現眼,備受侮辱,最終使我惱羞成怒。夜里,我又拿了一些東西過去,使那堆彩禮變成了小山。這還不算,我還把我的大皮船也拖了去,那只船論價值抵得上二十條皮舟。次日清晨,那堆彩禮不見了蹤影?!?

“接下來,我就開始準備結婚了。為了宴會上的美食和發放的禮品,連住在東邊的居民也來了。烏恩卡比我大四個太陽(按我們的算法,一個‘太陽’就是一年)。比較起來,我只是個小弟弟。但我是酋長,又是酋長的兒子,所以年齡不成問題?!?

“但就在這時,一艘雙桅帆船在海面上露出帆來——隨著一陣陣風刮來,那船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船上忙作一團,人們在用抽水機把船艙里的水朝外抽,但見一股股清水從排水口流出來。船頭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一邊查看著水深,一邊發號施令,聲若滾雷。他的眼睛呈淡藍色,似深深的海水,頭發像海獅的鬃毛,顏色黃似南方人收割的稻草,又似水手用來編繩子的馬尼拉黃麻?!?

“那幾年倒是常見有輪船從遠方來,但靠到阿卡坦岸邊的卻是第一艘?;檠缫粫r中斷,婦女和孩子們躲進了家中,我們這些男人張弓搭箭,拿起長矛準備迎戰。不過,等到船頭觸到了沙灘,那些陌生人卻只顧忙著他們自己的事,并不理會我們。待海潮一退,他們就將輪船放倒,著手修補船底的一個大窟窿。女人們又悄悄回到宴席上,宴會繼續進行。”

“漲潮的時候,那些海上浪人把船拖到了深水區,然后來見我們。他們拿著禮物,顯得很友好。我請他們入席,就像對待所有來賓一樣誠心歡迎他們,贈給他們禮物,因為這畢竟是我結婚的日子,而我又是阿卡坦的酋長。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男人也在那些人中間,他人高馬大、力大無窮,走起路來似乎連地面都發顫。他眼睛望著烏恩卡,死死盯住她不放,兩條胳膊抱在胸前,久久不肯離去,一直待到太陽落山、星星出來,才回到了他的船上去。他走后,我牽起烏恩卡的手,把她領到我家里。大伙兒在那里載歌載舞,一片歡聲笑語,女人們對我們說著那些遇到這種場合必說的意味深長的話,不過我們卻沒有往心里去。最后,大家盡歡而散,紛紛告別,只剩下了我們倆?!?

“歡慶的余音尚未散盡,那個海上浪人的頭目走進了我的家門。他帶來了幾個黑瓶子,于是我們喝著瓶子中的液體,尋歡作樂。要知道,當時我只是個年輕人,又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于是,我渾身的血像火一樣燃燒起來,一顆心輕飄飄的,宛若海浪的泡沫,輕得能飛到懸崖上去。烏恩卡一聲不響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堆獸皮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好像有點害怕。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男子直愣愣地看著她,看了很長時間。后來,他手下的人送來了一捆一捆的東西,堆在我面前。那些東西阿卡坦的人見都沒有見過,其中有長短槍支、火藥、子彈、亮晃晃的斧頭、鋼刀和靈巧的工具,還有一些我聞所未聞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做了個手勢,表示那些東西都是我的了。我覺得他如此慷慨,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可誰知他又做了個手勢,表示要把烏恩卡領走,帶到他的船上去。你們聽明白了嗎?他要把烏恩卡領走,帶到他的船上去。祖輩的那腔英雄熱血頓時涌遍了我的全身,我操起長矛,準備把他戳個透心涼??墒?,酒瓶里的那些東西偷走了我的力氣,他揪住我的脖領,把我的頭往墻上猛撞。我只覺得自己軟綿綿的,像個剛出生的嬰兒,兩腿撐不住身子。烏恩卡被拖向門口時,尖聲大叫,用手亂抓房里的東西,結果弄得那些東西散落了一地。后來,那個頭目伸出粗壯的胳膊將她抱起,她就用手扯他的黃頭發,惹得他哈哈大笑,那笑聲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雄海豹發情時的叫聲?!?

“我爬上灘頭,呼喊族人出來營救,可是他們嚇得不敢出來。只有雅什·努什是個男子漢,挺身而出,卻被那些人用船槳打在頭上,打得他趴在沙灘上,動也動不了了。后來,那些家伙唱著得勝歌升起船帆,乘風而去?!?

“人們說這樣也好,因為從今往后再也沒有族人之間的流血仇殺了。而我一句話也沒說,耐心等到月圓之時,在皮舟上裝了一些干魚和魚油當干糧,只身去了東方。途中,我見到了很多島嶼和很多人。一直偏居一隅的我此時才發現世界竟是那么大。我比手勢和人們交談,但他們說沒見過那艘船以及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人。他們讓我再朝東找找看。那一路,我夜宿古怪的地方,吃稀奇的食物,接觸陌生的面孔。很多人都笑我,覺得我腦子不正常。有時遇見一些老年人,他們就叫我面朝陽光,衷心為我祝福;年輕女子聽我講述那艘怪異的船和那些海上浪人帶走了烏恩卡時,眼圈都會濕潤起來?!?

“就這樣,我穿越波濤洶涌的大海,挺過了狂風暴雨,抵達了烏納拉斯卡。那兒倒是有兩艘雙桅帆船,不過都不是我要找的那艘。于是,我就繼續往東走,越發覺得世界廣闊。我到了烏納莫克島、科迪亞克島以及阿托格納克島,但在那些地方也都沒有打聽到那艘船的下落。一天,我到了一個到處是巖石的地方,看見一些人在山上挖大洞。岸邊停放著一艘雙桅帆船,但不是我要找的那艘。那些人正把挖出來的石頭裝上船。我覺得他們荒唐可笑,因為世界上到處都有石頭,沒必要來這兒挖。他們給我食物吃,叫我為他們干活。等到船吃水深了,船長給了我些工錢打發我走。我問他要到哪兒去,他用手指了指南面。我做了個手勢示意想跟他走,起初他只是付之一笑,后來覺得船上缺人,也就讓我上船當了幫手。在船上,我學著說他們的話,幫他們拉錨索,突遇狂風時則幫著收帆,還和他們一道輪班掌舵。不過這也不足為奇,因為我的祖先和這些航海人本來就屬于同一血統?!?

“我當時心想,要找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人并不難,只要跟他的白人族群打成一片就不難發現他的下落。一天,我們望到了陸地,便駕船穿過海峽,到了一個港口。我原以為那兒停泊的船也只不過有我的手指頭那么多,誰知碼頭上的船竟連綿數英里,密密麻麻如魚群般排列在一起。我上船打聽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人,人們都只是打個哈哈,回答時操著各方語言。我發現他們來自四面八方、天涯海角?!?

“后來我走進了那座城市,逢人便看他們的臉??墒悄抢锏娜颂嗔耍嗟镁拖癜哆吤苊茉言训镊L魚,數也數不清。城市的喧囂聲吵得我簡直受不了,眼前的車水馬龍看得我頭暈眼花。我繼續前行,走啊走,穿過歌聲蕩漾、陽光和煦的大地,走過莊稼豐饒的平原,步入一座座大城市,發現城里到處是過著女人那種生活的男人,到處是滿口假話,因貪圖黃金而發黑的心腸。而在阿卡坦,我的族人還在狩獵和捕魚,他們并不知道世界之大,過得心滿意足?!?

“始終讓我忘不了的是烏恩卡捕魚歸來時看我的那種目光。我堅信,到了某個時候我一定會找到她。在家鄉,當她在朦朧的暮色里行走在寂靜的小徑上,當她引得我追逐她,穿過沾滿晨露的田野時,她的眼神是那樣迷人——只有烏恩卡才會有那樣的眼神?!?

“我一路流浪,經過了上千個城市。有的人心腸好,給我東西吃,有的則取笑我,還有的出口罵我。但我都咬緊牙關默默堅持著,去了許多奇怪的地方,見了許多奇怪的景象。有時候,我,一個酋長,又是酋長之子,還要放下身段為人打工糊口——那些雇主說話粗聲粗氣,一個個鐵石心腸,只知道斂財聚富,全不顧別人的勞苦和憂傷。至于要找的那個人,我卻一點消息也沒有打聽到。后來,我又回到了海邊,就像海豹回到了自己的棲息地。那是一個港口,位于北方的一個國家。在那里,我總算打聽到了那個黃發海上浪人的一星半點的消息,方才知道他原來是個海豹獵手,知道他正在海上尋找獵物?!?

“于是,我就跟幾個懶惰的西瓦希人[22]一起乘上一只獵海豹的船,朝著北方漫無目的地尋找。當時,正值獵海豹的旺季。我們累死累活,找了好幾個月,見了許多船只,聽了許多有關他胡作非為的傳聞,但始終未在海上看到他的影蹤。我們一路向北,甚至到了普里比洛夫群島[23],在那兒的沙灘上獵殺了成群的海豹,然后把它們仍溫熱的尸體搬上船,海豹身體流出的血和油從排水口直朝外淌,弄得甲板上都無法站人了。一艘速度很慢的蒸汽船追了過來,用大炮向我們開火。而我們扯起滿帆破浪而去,隱身于茫茫大霧中。海浪沖上甲板,把甲板上的血污沖洗了個干凈。”

“如我所說,就在我們被嚇得魂飛魄散、狼狽逃竄之時,那個黃頭發的海上浪人登上了普里比洛夫群島。他到了那兒的加工廠,叫他的幾個嘍啰扣住廠里的工人,并命令其余的人從倉庫里搬出一萬張生皮裝上他的船。這雖然只是傳聞,但我相信是真的。我沿岸航行,雖沒有遇見過他,但北邊的海上卻廣有他的傳聞,說他無法無天、膽大妄為,那兒有三個國家都派船在搜捕他。我還聽到了一些關于烏恩卡的傳聞,船老大們說起她都贊不絕口。她一直跟著那家伙,據說已經習慣了他的生活方式,日子過得很快活。但我卻不以為然,深知她一定惦念著自己的同胞,向往著阿卡坦那黃色的沙灘。”

“后來,我掉頭返回,經過很長時間的航行,又回到了海峽旁的那個港口。到了那里,我聽說他已經橫渡大洋,前往溫暖的東部,到俄羅斯海域以南去捕獵海豹了。此時,我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水手,跟他那一族的人同船航行,沿著他的蹤跡前去捕獵海豹。在那片新的水域,船只很少,而我們整整一個春天都跟在海豹群后邊緊追不舍,將它們趕向北方。途中,母海豹紛紛懷孕,拖著笨重的身子游入了俄羅斯海域,船員們怨聲載道,心生畏懼。那一片濃霧重重,每天去捕殺海豹的船只上都有人員失蹤。船員們拒絕再出去作業,船長只好命令原路返回。而我心里有數,知道那個黃發海上浪人絕不會知難而退,一定會緊追海豹群,哪怕一直追到少有人敢涉足的俄羅斯群島。于是,趁著夜里天黑,當瞭望哨在船頭甲板上打盹的時候,我偷走一條小船,獨自一人朝著那個溫暖而狹長的海岸劃去。我一直向南劃,在江戶灣[24]遇到了一些水手,他們狂放不羈、無所畏懼。吉原[25]的姑娘小巧玲瓏、膚如凝脂,個個都很漂亮??墒俏也荒芡A?,因為我知道烏恩卡正漂泊于北方海豹棲息地那波濤洶涌的海上?!?

“在江戶灣遇到的那些人來自世界各地,不信鬼神,以四海為家,船上掛著日本國的旗幟。我隨著他們一起去富饒的銅島海岸捕殺海豹,鹽艙里的海豹皮堆得像小山一樣。那片水域靜悄悄的,臨離開時也沒見著一個人影。后來,有一天,一陣狂風吹散了大霧,一艘雙桅帆船急急地向我們駛來,它后面有一艘煙囪里冒著濃煙的俄國戰艦緊追不舍。我們借助風勢飛速逃離,雙桅帆船跟在我們屁股后面,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們每前進兩英尺,它就能追過來三英尺。雙桅帆船的船尾站著一個人,正是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家伙。他手扶操縱桿,操縱著風帆,哈哈哈地放聲大笑。烏恩卡在他的身旁——我一眼就認出了她。俄國戰艦的炮彈掠過海面飛來時,那家伙把烏恩卡送進了船艙。正如我剛才所言,他們的船速比我們的快,隨著海水的起伏,我們看見了雙桅帆船那綠顏色的舵。我背對俄國人的炮火,沖向舵盤駕船疾行,心里咒罵著那個頭發像海獅鬃毛的家伙。我們都清楚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想把我們甩到后面,讓我們成為擋箭牌,而他則可以逃之夭夭。我們的桅桿被炮彈擊中,使得我們的船像受傷的海鷗一樣在風中掙扎;他卻帶著烏恩卡溜之大吉,消失在了海天交接之處?!?

“我們有什么辦法呢?新剝下的海豹皮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于是,我們被押送到一個俄國港口,后來又到了一個荒涼的地方,被逼著在礦山挖鹽。有些人累死了,有的活了下來?!?

納斯說著,一把掀開肩膀上的毯子,露出疙疙瘩瘩的肉,那分明是鞭子抽打后留下的一道道傷痕。普林斯連忙替他蓋好,因為那樣子實在慘不忍睹。

“我們在那兒熬了很久,有時也有人逃向南方,但每一次都會被抓回來。因此,等到我們這些從江戶灣來的人一天夜里暴動,奪下警衛隊的槍逃跑時,我們就向北逃去。北方的土地非常遼闊,有潮濕的平原,還有茫茫的大森林。正值寒冷的季節,地上雪積得很厚,我們沒有一個人認得路。在無邊無際的森林里,我們一連跋涉了幾個月,累得要死。當時是怎么熬過來的,我都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沒有東西吃,常常躺著等死。最后,我們總算走到了海邊,那兒是一片冰天雪地。此時,我們一行只剩下了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江戶來的船長。這位船長熟悉那片遼闊土地的情況,知道何處海面上結冰,可以從冰上走到對岸。于是他就領著我們向那兒走,不知走了有多久,反正路途非常遙遠,遠到最后只剩下我們倆了。到了那個地方,我們遇到了五個陌生人,他們是當地的土著人,身邊有許多雪橇狗,雪橇上還有很多獸皮。但我們卻窮得一無所有,于是就想打劫他們。在雪地里經過一場混戰,那幾個陌生人和船長都死了,狗和獸皮都歸了我。接下來,我就踏上了布滿裂縫的冰面,站在一塊浮冰上漂游,后來從西邊起了一陣狂風,才把我刮到了岸邊。上岸之后,我去了戈洛文灣和帕斯蒂里克,后來遇到了那個神父。再接下來,我一路向南走,回到了我最初去過的那片陽光普照的溫暖地帶?!?

“不過,那兒的海產并不豐富,出海捕獵海豹利潤小,風險大。捕獵的船隊散了攤,我向船長和船員們打聽烏恩卡他們的下落,卻無人知曉。于是,我離開奔涌不息的大海去了內陸,所到之處,見到的全是靜止不動的樹木、房屋和大山。我走了很遠的路,學到了很多的東西,甚至學會了讀書寫字。我覺得這是必需的,因為我心想烏恩卡一定也掌握了這些本事,一旦我們重逢……一旦我們重逢……”

“我就是這樣流浪四方,猶如一只沒有舵盤的帆船,隨著風向漂泊。不過,我始終在睜大眼睛看,豎起耳朵聽,遇到游歷廣的人便打聽,因為我知道,他們要是見過我找的那兩個人,一定會記得的。后來,我碰到一個剛從山里出來的人,他有幾塊礦石,那里面嵌著許多跟豆子一樣大的金粒。此人不僅僅聽說過他們,還見過他們,并且很了解他們。他說那倆人發了財,就住在他們挖掘金子的那個地方?!?

“那地方很荒涼,非常遙遠。我找到他們的大本營時,發現那兒隱于大山深處,工人在洞里挖金子日夜不息,終年不見陽光。不過我去得不湊巧,聽人說他們不在本地,而是去了英國。據說,他們去招商引資,準備成立公司。我去看了看他們住的房子,覺得他們的房子就像人們在遠古國度所會見到的那種宮殿。夜里,我從一扇窗戶偷偷爬了進去,想瞧瞧他讓烏恩卡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我挨個房間查看,覺得他們的生活十分優越,不次于王公貴族。工人們說他對待烏恩卡就像對待王后一樣。許多人都感到奇怪,不知她究竟屬于哪個民族,因為她帶著外來的血統,跟阿卡坦的女人不一樣。至于她的身世,無人知曉。話又說回來,就算她貴如王后,我可是酋長呢,還是酋長之子,我送給她的獸皮、皮船和珍珠可是價值連城呢。”

“不過,話也不多說了。我畢竟是個水手,精通海上航行那一套,于是我便跟蹤到了英國,后來又跟到了別的幾個國家。有時,我從人們的口中了解到他們的下落,有時則從報上看到他們的消息,卻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們的面。他們有的是錢,路上走得快,而我一貧如洗,當然追不上。后來,他們遇到麻煩,財富蕩然一空,就像一縷輕煙隨風飄走了。當時,報紙連篇累牘報道此事。事情過后,卻再無人提起。我心里清楚:他們一定又回去干老行當,又去采礦挖金了?!?

“他們成了窮光蛋,從世人的眼里消失了。我尋找他們,從一個營地尋到另一個營地,甚至一直向北到了庫特尼地區。在那個地區,我獲得了一條已經過時的線索。他們來過,但已經走了,有人說走的是這個方向,有的說是那個,還有人說他們去了育空河一帶。我這里找找,那里找找,輾轉各地,最后弄得我都厭倦了,覺得這個世界簡直太大了。一次,我和一個西北的土著人走在庫特尼地區,路途艱難遙遠。他餓得走不動了,覺得還不如死了好。他曾經去過育空地區,翻山越嶺,走的是一條沒人走過的小路。此時,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至,便把身上的一張地圖給了我,并告訴了我一個秘密的地方,對天發誓那兒有許多黃金。”

“當時,尋金的人潮滾滾涌向北方。我身無分文,只好受雇于人,為別人馭狗。其余的情況你都知道了。在道森,我遇見了他們倆。烏恩卡沒有認出我,因為她走時我還只是個年輕人,后來她的生活又是那么豐富多彩,已無暇憶及這個曾為她付了高昂彩禮的人?!?

“記得嗎?你出錢幫我擺脫了那趟苦役的束縛。我掉頭回去準備以我的方式解決過去的一切——這一時刻我等待已久,如今找到了他們,萬不可因操之過急而誤事。正如我剛才所言,一定要以我的方式解決問題?;叵肫鹱约旱倪@一段人生經歷,回想起途中目睹的災難和親身經受的折磨,回想起在俄國海邊那茫茫無際的森林里受凍挨餓的情景,我氣憤難平。后來的情況你也知道——我領著他和烏恩卡去東方尋寶,那兒去的人多,回來的卻少。我領著他們去了一個地方,那兒滿是累累白骨和人們的詛咒,還有那誰也無法帶得走的黃金。”

“那一趟,道路漫長,雪深難行。我們的狗很多,它們吃得也多,而我們的雪橇不可能將開春之前所需的東西都帶上——我們必須在河流化凍之前趕回來。于是我們把干糧貯藏在沿途的各個地方,一是為了減輕雪橇的負擔,二是為了讓我們返回時不至于餓肚子。到了麥克奎森,那兒的營地里有三個人,我們就在營地跟前挖了個糧窖,到梅奧后又挖了一個——梅奧有一個狩獵人營地,住著十來個佩利人[26],他們是從南邊越過邊界來打獵的。之后,我們一路向東,再也看不見人跡了,能看見的只有沉睡的河流、靜寂的森林和無聲無息的北國雪野。我剛才說過,那一趟道路漫長、雪深難行。有時候,苦苦走一天也走不了八英里或十英里的路,夜里累得倒頭便睡,像死豬一樣。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是納斯——阿卡坦的酋長,一個一心要報仇雪恨的人。”

“這時候,我們挖的貯藏干糧的糧窖比以前的要小。夜里,我沿著走過的路悄悄回去把干糧換個地方貯藏,看上去會讓人以為干糧被狼獾偷吃了。此事干得神不知鬼不覺。有些地方十分危險,不小心就會掉入河中,那兒水流湍急,河面上結著浮冰,底下卻暗流涌動。就是在這樣一個地方,我趕的雪橇和狗一起栽了下去。他和烏恩卡自認倒霉,但什么也沒說。栽下去的那輛雪橇上裝著很多干糧,拉雪橇的狗也是最強壯的。可他只是滿不在乎地哈哈一笑,因為他是一個不畏艱險的強者。干糧少了,他就給狗喂得很少,后來索性把狗一條條解下套,宰殺后再喂給它們的同伴吃。他說回家時這樣反倒好,落個一身輕,沿途從糧窖取干糧吃,用不著狗和雪橇了。當時要說用不著狗和雪橇倒是真的,因為我們的干糧已少得可憐。待我們走到了那個滿是累累白骨和詛咒的黃金地時,當天夜里最后一條狗也死在了挽具里?!?

“那張地圖標的位置很正確,我們到達了那個地方,那兒地處群山的中心,必須在一座冰封的分水嶺峭壁上鑿出階梯攀上山巔。站在山頂四下望去,但見皚皚白雪填平了所有的溝壑,平展得就像一派豐收景象的遼闊的平原。周圍群山巍峨,冰雪覆蓋的山頭直插云天,與星辰做伴。在那一片古怪的雪原當中,有一處地方按說是座山谷,卻見那兒白雪皚皚,覆著雪的地面猛地向下沉去,像是要沉到地球的心臟部位。我們要是沒有做過水手的話,看到這種光景,一定會頭暈目眩的。當時,我們站在令人發暈的峭壁邊緣,想找一條下去的路。腳下的峭壁有一面(也只有這一面)是傾斜的,傾斜得就跟颶風襲來時的甲板一樣。不知道那是怎么形成的,但情況的確如此。只聽他說:‘這是地獄之門。走吧,咱們下去吧?!谑?,我們就走下去了。”

“在斜坡底部有一座小木屋,為前人所建,用的是從崖頂拋下來的木頭,年代已非常久遠。不同時期都有人喪命于此,成了孤魂野鬼。屋里有一些樺樹皮,上面刻著他們的遺言以及詛咒。我們看后得知:一個死于壞血??;一個是由于合伙人偷走了他僅有的一點干糧和彈藥悄悄溜走,導致他最后被餓死了;一個是因為遭到一只臉上有白斑的灰熊攻擊,傷重而亡;一個是因為沒有打到獵物,活活餓死的……還有一些其他情況,反正都是因為貪戀黃金,最后死在了黃金的旁邊,只不過各有各的死法罷了。他們辛苦得來的黃金成了無用之物,黃澄澄散落一地,令人覺得如在夢中。”

“不過,我遠途領來的這家伙卻不糊涂,大腦很清楚。只聽他說:‘咱們干糧已盡,現在要做的只是看一眼這黃金,弄清它是從哪兒得來的,究竟有多少,然后趕快離開,免得讓黃金迷住心竅,亂了咱們的方寸。咱們以后還會回來的,那時多帶點干糧,再將黃金全部據為咱們的財產。’接下來,我們查看了黃金礦的礦脈,發現它跟人的脈絡一樣直透崖壁。我們進行了測量,然后從上到下畫出輪廓,打下幾根木樁,又在樹上刻了字,標示明白此處是我們的財產。那時,我們肚子里空空如也,餓得雙腿發抖,肚子也很難受,心也撲通撲通地快要跳出來了。最后,我們爬上那道高聳的崖壁,踏上了歸途?!?

“在最后的一段路上,我們倆一左一右架著烏恩卡走,一不小心就栽跟頭,最終總算掙扎到了那個糧窖,可是那兒空空如也。我轉移干糧的那件事干得很巧妙,他覺得是狼獾偷走的,于是便破口大罵狼獾,還罵上帝不保佑他。烏恩卡卻表現得很勇敢,只是笑了笑,把自己的手放進了他的大手里。我急忙將臉轉開,努力克制住情緒?!蹅儾环辽鸦鹦菹⑿菹?,明天早晨再說??梢园崖蛊ば敻杉Z吃,積攢些氣力?!癁醵骺ㄟ@樣說道。說干就干,我們把鹿皮鞋的統子切成一條一條的,煮了半夜,煮軟了才能嚼碎下咽。第二天早晨,我們商量了一下我們的處境。走到下一個糧窖得走五天的路,那是我們力所不及的,當務之急是打點獵物果腹?!?

“‘走,咱們打獵去。’”他說。

“‘好的,’我說,‘咱們打獵去?!?

“他吩咐烏恩卡留在火堆旁保存體力,而我們倆出發打獵去了。趁著他去尋找鹿跡的當兒,我摸到了我偷換的那個貯藏干糧的地方。我只吃了一點干糧,免得叫他們見我長了氣力而看出破綻。晚上在回營地的路上,他餓得老摔跟頭。我也裝出十分衰弱的樣子,踉踉蹌蹌的,常被雪鞋絆倒,每走一步仿佛都要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似的。后來我們把鹿皮鞋吃了,添了點力氣。”

“他真是個了不起的人,有一股精神始終支撐著他,至死不渝,除非為了烏恩卡,否則有淚決不輕彈。第二天,我跟著他去打獵,為的是看看他最后的結局。他走幾步就要躺倒休息一下,到了晚上已氣息奄奄。然而次日早晨他有氣無力地罵了聲娘,又咬緊牙繼續前行了。他走路東倒西歪像個醉漢,有好幾次我都以為他要完蛋了,可他是一個極為堅強的人,有著打不垮的鐵人精神,硬是硬撐著挺過了整整一天。他打到了兩只松雞,卻舍不得吃。按說,松雞不必用火烤,是可以生吃的,吃了就能活命,可他心里只想著烏恩卡,只顧掙扎著向宿營地趕。后來,他實在走不動了,只能手腳并用地在雪地上爬。我走到他跟前,從他的眼里看出他的生命即將結束。即便到了這個時候也不算太晚,只要吃了松雞就可以挽救他的性命??伤豢铣?,而是丟掉獵槍,像狗一樣用嘴叼著松雞爬行。我走在他身旁,腰桿挺得直直的。他停下來休息時會不解地看我一眼,不明白我怎么會這樣結實。此時,我看得出他已說不出話來了,只見他嘴唇張合,卻聽不到聲音從嘴里出來。說實在的,他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我的心都有些軟了。然而,我想到了自己在俄國海邊那茫茫無際的森林里受凍挨餓的情景,想起了烏恩卡本是我的妻子,我為她付出了獸皮、皮船和珍珠這般高昂的彩禮?!?

“我們就這樣穿過了白雪皚皚的森林,猶如濕漉漉的海霧般的寂靜沉甸甸地壓在我們身上。過去的生活猶如幻影懸浮在眼前,在周圍晃動。我仿佛看見了阿卡坦那黃色的海灘,看見了捕魚歸來的飛馳的皮舟,看見了坐落于森林邊的一棟棟房屋,還仿佛看見了那兩個自封為酋長的人——一個是我的祖先,另一個是我妻子烏恩卡的祖先,正是他們給族人立下了種種規矩。此外,我仿佛還看到了雅什·努什走在我的身旁,頭發里粘著濕濕的沙粒,他被打倒時折斷了的長矛仍握在手中。我知道,那個時刻來臨了,我看見了烏恩卡期許的眼神?!?

“正如我所言,我們就那樣穿過了茫茫林海,直至嗅到了宿營地的煙火味。我彎下腰,將松雞從他的嘴里奪了下來。他側身躺著喘氣,眼睛里涌出詫異的神色,慢慢伸手去摸索掛在身上的腰刀。我拿走了他的刀,沖著他的臉大笑。即便這個時候,他仍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于是,我擺出拿黑瓶子喝酒的架勢,做了個手勢,就好像雪地上堆了好多貨物似的,把我新婚之夜出現的情景表演了一番。我一句話也沒說,但他明白了。不過他并不害怕。只見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并因此而產生了一股新的力量。宿營地就在不遠處,但雪深難行,他爬得像蝸牛一樣慢。一次,他躺著久久動不了身。我把他翻過來,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他的眼里忽而有了活力,忽而死氣沉沉。我松手放開他時,他又艱難地向前爬行。就這樣,我們來到了篝火旁。烏恩卡見了,立刻沖到了他身旁。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后來就用手指著我,想讓烏恩卡明白是我在搗鬼。隨后,他就靜靜地躺在雪地里,一動也不動,躺了很久很久。直到現在,他仍舊躺在那兒。”

“我一直沒有吭聲,只是在那兒烤著松雞。松雞烤好之后,我才說了話,用的是她許多年都沒有聽到過的家鄉的語言。她直起了腰,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問我是什么人,這種話是從何處學來的?!?

“‘我是納斯?!蔽艺f道。

“‘什么?真的嗎?’她湊過來要看個仔細。”

“‘是真的,’我回答說,‘我是納斯,阿卡坦的酋長,是我們家族的最后一個傳人,而你是你們家族的最后一個傳人?!?

“她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我寧愿再目睹許多災難,再經歷許多艱險,也不愿聽到那樣的笑聲,它讓我心里發寒。就這樣,我坐在皚皚白雪里,周圍寂靜無聲,孤零零地陪伴著一個死人和一個瘋笑的女子。”

“‘來吧!’我覺得她神經有些錯亂,于是便勸道,‘你吃點東西,咱們離開這里。回阿卡坦的路遠著呢?!?

“她沒理會我,而是把臉埋在他的黃頭發里,大笑不止,直笑得天都好像快要塌下來似的。我原以為她認出我后會喜出望外,會立刻想起過去的歲月,誰知卻是這般情景,讓我感到很是奇怪。”

“‘來吧!’我用力抓住她的手大聲說道,‘路遠難行,還是早點動身的好!’”

“‘到哪兒去?’她止住了怪笑,坐起來問我?!?

“‘回阿卡坦呀。’我回答道。我想著回家鄉會叫她的臉色轉晴,誰知她跟他一樣,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

“‘好呀,’她說道,‘那咱倆就手拉著手回阿卡坦去,一起住進土坯房,一起吃魚肉和魚油度日,再生個孩子,視其為掌上明珠。咱們忘掉一切煩憂,快快活活、幸幸福福。好呀,簡直好極啦。走吧,趕快走吧,咱們一起回家鄉,回阿卡坦去!’”

“她邊說邊用手指梳著他的黃頭發,一邊還陰陽怪氣地笑著,眼神里卻萬念俱灰?!?

“我默默無語地坐著,真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何如此古怪。記得那天夜里他把她從我身邊拖走時,她又是尖聲叫喊又是扯他的頭發。而現在,她卻在撫弄他的頭發,不愿離開?;叵肫鹱约焊冻龅拇鷥r和多年來的苦苦等待,我一把拽住她要將她拖走,一如他多年前那般。而她也跟那天夜里一樣死活不肯走,拼命地掙扎,就像母雞不愿離開小雞。我拽著她,把她從火堆和那個黃發男人身邊拖開,然后松了手。她坐在那里聽我說話。我袒露心扉,倒出了心里的苦水,講了我漂泊異國他鄉的苦難經歷,講了我多年的旅途奔波和忍饑挨餓的生活,講了自始至終伴隨著我的希望。我把一切都和盤托出,甚至還講了我和黃發男人之間白天發生的事情,以及我小時候的生活經歷。我說著說著,見她的眼里出現了柔情,那柔情好像黎明時的一片陽光。在那里,我看到了憐憫,看到了一個女人的溫柔和愛情,看到了烏恩卡的芳心和靈魂。我覺得自己又成了那個年輕人,而烏恩卡的眼里又露出了當年她跑上沙灘,咯咯笑著奔向母親房屋時出現過的眼神。那種冷酷、令人不安的感覺倏然消失,我忘掉了饑餓和疲倦,覺得團聚的時刻就在眼前。我感到她的胸脯在召喚我,召喚我把臉埋在上面,將一切都忘掉。她向我張開了雙臂,我撲進了她懷里。突然,她眼里升騰起仇恨的怒火,伸手拔出我腰間的刀,連刺我兩刀?!?

“‘你是條狗!豬玀!’她冷笑一聲,把我推倒在雪地上。隨即,她狂笑一陣,笑聲擊碎了周圍的沉寂。最后,她又回到了死去的黃發男人身旁。”

“如我所說,她刺了我兩刀,但由于饑餓乏力,刺得不狠,我命不該絕。不過,當時我決定留下來,和他們長眠在一起——我跟這兩人的生活密不可分,為了他們我千里迢迢來到了此處??墒?,有一筆債壓在我的身上,使得我不能就此安息?!?

“返回的路很漫長,途中寒風刺骨,沒有吃的東西可以果腹。那幾個佩利人沒有獵到麋鹿,把我貯藏的干糧吃光了。麥克奎森的那三個白人也是如此,偷吃了我們的干糧,待我找回來時,見他們餓得只剩下了骨頭架,死在了木屋里。離開那兒之后,我餓得什么都記不得了。來到了這里,我才見到了食物和火——啊,多么暖和的火呀!”

他講述完之后,把身子湊到爐子跟前烤火,甚至顯得有些羨慕我們的生活。在油燈的投射下,他悲慘的身影久久地映在墻上。

“烏恩卡后來怎么樣了呢?”普林斯對于剛才聽到的故事仍然難以忘懷,不由高聲問道。

“烏恩卡嗎?她不肯吃松雞,只是摟著他的脖子躺在那兒,把臉深深地埋在他的黃發里。我把火挪得近一點,讓她不至于受凍,而她卻躲到了一邊。我跟過去,又在那兒生了一堆火??蛇@樣做一點也不頂用,因為她一口東西也不肯吃。直到現在,他們還依偎著躺在雪地里呢?!?

“你有什么打算嗎?”馬拉摩特·基德問道。

“不知道。阿卡坦是個彈丸之地,反正我是不愿再回去了,不愿再生活在那個世界的角落里了。不過,說來說去,活著對我而言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我倒想去找康士坦丁警官,讓他給我戴上手銬,末了上絞架完事。那樣,我就可以安眠了。唉,說不清呀,真不知以后該怎樣才好?!?

“基德,你聽我說,”普林斯在一旁插話說,“這可是謀殺呀!”

“胡說!”馬拉摩特·基德喝止了他,“有些事情是超出咱們的智慧和衡量標準的。孰是孰非難以說得清,咱們可不能妄加評判?!?

納斯朝著爐子又貼近了一些。屋子里靜悄悄的,掉根針在地上都能夠聽得見。每個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現了無數幻象,一幕幕場景忽隱忽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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