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包法利夫人(世界文學名著)
- (法)福樓拜
- 3061字
- 2020-12-08 17:57:11
客人們一大早就來了,坐著各種車子:有單匹馬拉的貨車,帶一排排座位的雙輪車,不帶篷的老式輕便馬車,帶皮篷的運貨車。鄰近村子的年輕人,一排排站在大車里,手扶住欄桿,以免摔倒,因為馬揚蹄奔跑,車顛得厲害。有從十公里以外的戈德維爾、諾曼維爾和卡尼趕來的。兩家的親戚都邀遍了;有隔閡的朋友,重修舊好;多年不過往的故舊,也都發了帖子。
籬笆外面不時傳來鞭子聲,柵欄門隨即打開,便見進來一輛小貨車,徑直駛到第一級臺階前,猛地停住,上面的人從四方跳下來,揉揉膝蓋,伸伸胳膊。女賓們戴著寬邊帽,穿著城里式樣的袍子,亮出金表鏈,披著斗篷,下擺扎在腰間;有的披著小花披肩,背后由別針別住,露出后頸。男孩子們仿效父親,穿了新衣裳(其中不少這一天生平頭一回穿上靴子),倒像添了拘束。他們旁邊,悶聲不響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多半是他們的表姐或姐姐,個兒高高的,身上穿著初領圣體時穿過的白袍子,為了這次來吃喜酒放長了,臉蛋緋紅,神色不安,頭發上抹了厚厚的玫瑰油,直怕弄臟手套。沒有足夠的馬夫幫助卸車,男賓們便卷起袖子,親自動手。各人依社會地位的不同,或穿燕尾服、大禮服,或穿短外套、小禮服——講究的燕尾服,闔家上下敬重,不到隆重場合不從衣柜里拿出來;大禮服有隨風飄擺的寬尾垂,圓筒般的領子,大袋子般的口袋;短外套是粗呢料做的,尋常配一頂帽檐帶銅箍的大蓋帽;小禮服很短,背后綴兩顆扣子,聚在一起,像一雙眼睛,對襟像是一整塊料子用木匠斧子劈開的。少數人(這種人當然只配敬陪末座)穿著出門時穿的工裝,就是說,領子翻在肩頭上,背后打著小褶,腰間低低地扎著布腰帶。襯衣在胸部脹鼓鼓的,活像鎧甲!人人都新理了發,露出了耳朵,刮光了胡須。甚至有些人,天不亮就起床,刮胡須看不清,不是鼻子底下劃了幾道筆直的口子,就是沿下頜剃掉一塊皮,三法郎一枚的銅板大小,路上經冷空氣一激,那喜氣洋洋、大理石般白凈的大臉盤上,添了一小片一小片玫瑰紅。
村公所離莊園半法里,步行前往;教堂的儀式完畢,又步行回來。起初,隊伍整整齊齊,在綠油油的小麥之間,沿著田里蜿蜒的小徑,迤邐而行,宛然一條彩帶;不久拉長了,三三兩兩,步履款款,且聊且走。樂師走在最前頭,小提琴的卷軸上扎著彩帶,隨后是新郎新娘,再后是隨意結伴的親友,最后是孩子們,邊走邊玩,不是摘蕎麥稈尖頭的小花,就是偷偷搞小動作。愛瑪的袍子過長,有點拖地,她不時停下,往上提一提,用戴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除掉草葉和小刺。夏爾垂著雙手,站住等她。魯俄老爹頭戴新緞帽,黑色燕尾服的袖子連指尖也蓋住了,挽著老包法利夫人的手臂。至于老包法利先生,打心眼里瞧不起這些人,來時只穿了一件帶一排紐扣的軍式大衣,一路上只顧對一個金色頭發的鄉村姑娘賣弄小咖啡館調情的話。那姑娘恭恭敬敬,滿臉通紅,張口結舌。其他參加婚禮的人,有的閑扯各自的事務,有的在背后互相捉弄,提前激發歡樂情緒。你要是留意點,就會聽見樂師在繼續拉琴,咯吱咯吱的琴聲在田野回蕩。他發現大家落遠了,就停住腳步,喘口氣,慢吞吞地給弓子上點松香,讓琴弦拉得更響亮,然后又舉步往前走,琴柄上下晃動,給自己打拍子,琴聲遠遠地驚飛地頭的小鳥。
喜筵擺在車棚里。菜肴有四盤牛里脊,六盤炒仔雞,一盤煨小牛肉,三盤羊腿,當中一只油亮亮的烤乳豬,邊上拼了四根酸模香腸。桌子角上擺著幾壺燒酒。一瓶瓶甜蘋果酒,塞子周圍直冒厚沫子,所有酒杯早就斟滿了。大盤黃澄澄的奶酪,桌子稍動就晃蕩不止,光溜溜的表面,點綴著用新人姓名起首字母交織成的奇特圖案。從伊沃托請來一位糕點師傅,專做圓餡餅和果仁糕。這位師傅在當地初出手,做起來特別小心在意,上點心時,親自端上來一盤寶塔式糕點,引起一片喝彩聲。糕點的底層,是藍硬紙板剪成的有門廊有柱子的廟宇,四周神龕里,塑著小神像,上面點綴著金紙做的星星;第二層是薩瓦蛋糕做的城堡,周圍是當歸、杏仁、葡萄干和橘瓣拼成的玲瓏堡壘;最上一層平臺,是綠茵茵一片草地,有蜜餞做的山石和湖泊,棒子殼做的小船,一個打秋千的小愛神,秋千架是用朱古力做的,兩邊柱頭各插一朵真玫瑰花蕾。
喜酒一直吃到天黑??腿藗冏α?,就到院子里活動活動,或到庫房玩一局瓶塞游戲[1],然后又回到餐桌邊。吃到最后,有幾個人睡著了,打起鼾來。不過咖啡一上來,又都來了精神,有人唱歌,有人扳腕子,有人舉重,有人鉆大拇指[2],有人試扛大車,還有人說下流話,找女賓親嘴。馬吃飽了蕎麥,吃得鼻孔里都是,夜里動身,橫豎不肯套車,又是跳又是踢,把鞍繩也掙斷了,主子有罵的、有笑的。整個夜晚,月光照耀的鄉間大道上,一輛輛馬車,瘋狂奔馳,有翻進水溝的,有跳過石子堆的,有撞在土坎上的;婦女們頭探出車門,拼命抓住韁繩。
留在貝爾托過夜的客人,在廚房里飲酒消夜,孩子們鉆在板凳底下呼呼大睡。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親,勸客人們免除鬧洞房的習俗。不料表親中有位魚販子(此人甚至帶來一對比目魚做賀禮),嘴里含滿水,對著鎖孔往新房里噴。幸好魯俄老爹及時趕到,極力勸阻,說他女婿是有身份的人,這樣鬧不合適。經他好說歹說,那位表親才勉強依了,但心里怪魯俄老爹傲氣,便溜到一個角落,與另外四五個客人沆瀣一氣。那幾個人碰巧席間連續幾次吃了次等肉,認為主人薄待他們,便在一起冷言冷語,指桑罵槐,詛咒主人敗家。
老包法利夫人一天沒開口說話。兒媳的打扮、酒席的安排,統統沒征求她的意見,她老早就上床睡了。她丈夫非但不陪她一起安歇,反而差人去圣-維克多,買來雪茄,一直抽到天亮,同時拿櫻桃酒兌熱糖水和烈酒喝。這種摻和方式,鄉下人沒見過,越發敬重他。
夏爾生性不幽默,婚禮期間,表現不佳。席間上湯之后,客人們照例對新郎說些俏皮話、繞口令、雙關語、恭維話和粗俗話,他只能勉強應付。
但第二天,他仿佛換了一個人,就像昨天的新娘子一樣活躍,而新娘子反倒不露聲色,諱莫如深,連最機靈的人也琢磨不透。當她打身旁走過時,大家心情高度緊張,打量著她。夏爾呢,什么也不掩飾,喊她“我太太”,而且用昵稱,逢人就問她,到處去找她,常常把她拉到院子里。大家遠遠看見他在樹下攬著她的腰,半彎著身子,一邊溜達,一邊用頭蹭她胸前襯衣的花邊。
婚后兩天,新婚夫婦離去,因為夏爾要看病人,不便久留。魯俄老爹讓他們坐他的小運貨馬車走,并親自送到瓦松維爾,最后一次親了閨女,跳下車,便往回走。走了百十來步,他站住了,目送車子遠去,車轱轆在揚起的塵土中滾動,不禁深深嘆了口氣。這時,他想起自己結婚的情形,想起逝去的歲月,想起妻子頭一次懷孕。那天,他也歡天喜地,當他從岳丈家接回新娘子,讓她騎在自己身后,策馬踏雪奔跑,因為當時臨近圣誕節,田野白雪皚皚。新娘子一只胳膊摟住他的腰,另一只胳膊挎著籃子;風吹動她帽子的花邊飄帶,不時掃到他嘴上;他一回頭,就見金色帽檐下,她那紅撲撲的小臉蛋,緊貼他肩頭,默默地微笑。不時,她把手指伸進他的胸懷,讓它們暖和起來。這一切竟恍若隔世!他們的兒子如果活到今天,該三十歲了!魯俄老爹想到這里,看一眼身后,路上什么也沒看到。他覺得自己活像一所搬空的房子,好不凄涼!酒勁上來了,他頭腦里一片霧蒙蒙,充滿柔情的回憶和充滿悲涼的感慨交織在一起。一時間,他真想到教堂那邊去轉一圈[3],但又怕去了會愁上加愁,便徑直回了家。
六點鐘光景,夏爾夫婦回到了道斯特,鄰居們都湊到窗前,看他們醫生的新太太。
老女用人上前見了禮,小心賠著不是,說晚飯還沒準備好,請太太趁晚餐前的機會熟悉一下她的新住宅。
注釋:
[1] 在瓶塞上放置一些硬幣,用彈子打,看誰打下的多。
[2] 將大拇指放平,自己從底下鉆過去的游戲。
[3] 因為教堂旁邊的公墓安葬著他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