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永別了,武器(世界文學名著)
- (美)海明威
- 5103字
- 2020-12-07 17:47:28
第二天下午,我從山上第一救護站回來,把救護車停在了后送站的門口,等著傷病員按他們的病例分類后,把他們送往不同的醫院。這段路一直是我開著車,所以我坐在車子里,由司機把病例送進去。那天天氣很熱,天空一片湛藍,公路上照得白晃晃的,彌漫著塵土。我坐在菲亞特駕駛室的高座上,什么也不想。一個團的士兵行進在公路上,我望著他們走過。他們熱得都在出汗。有些戴著鋼盔,大多是把鋼盔吊掛在他們后面的背包上。許多鋼盔都太大了,戴上它,把你的耳朵幾乎也遮住了。軍官們都戴著鋼盔;他們的鋼盔做得合適。這是巴西利卡塔旅一半的兵力。我從他們紅白相間的領標上,識別出了他們。在大部隊過去好久以后,過來了散兵——那些掉了隊的士兵。他們個個滿臉的汗水和塵土,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有些看上去情況更糟。一個士兵一瘸一拐地走在這群散兵的最后面。他停下來,坐在了路邊。我從車上下來,走上前去。
“你怎么啦?”
他抬頭望著我,然后站了起來。
“我這就繼續走。”
“出什么問題啦?”
“該死的戰爭。”
“你的腿怎么啦?”
“不是腿。是我的疝氣發作了。”
“為什么不搭乘一輛運輸車?”我問,“為什么不去醫院?”
“他們不讓我去。中尉說我是故意弄丟了疝帶。”
“讓我看看。”
“它滑出來了。”
“在哪一邊?”
“這邊。”
我摸到了。
“你咳一聲。”我說。
“我怕咳嗽會讓它腫得更大。它已經比今天早晨大了一倍。”
“坐下吧,”我說,“我一拿到這些傷員的病例就帶你上路,把你送到你們的醫務官那里。”
“他會說我是有意這么做的。”
“他們不能把你怎么樣,”我說,“這又不是傷。你以前就有疝氣病,是嗎?”
“可是我丟了疝帶。”
“他們會把你送到醫院的。”
“我能留在你這里嗎,中尉?”
“不行,我沒有你的病例。”
司機拿著我救護車上傷員的病例走了出來。
“有四個是送105醫院。兩個送132醫院。”這兩家醫院都在河的對岸。
“你開吧。”我說。我把發疝氣的這位士兵扶到了車上,和我們一起坐在了前排。
“你說英語?”他問。
“是的。”
“你怎么看著這該死的戰爭?”
“糟透了。”
“我說也是糟透了。耶穌基督哇,真是糟透了。”
“你在美國待過?”
“沒錯。在匹茲堡待過。我知道你是美國人。”
“難道我的意大利語還說得不夠好嗎?”
“反正我知道你是美國人。”
“又一個美國人。”司機看著這位得疝氣病的人,用意大利語說。
“中尉,你真的非要把我送回到那個團嗎?”
“是的。”
“大尉軍醫早就知道我有疝氣。我扔掉了疝氣帶,就是為了讓病情惡化,那樣我就不必再去前線了。”
“我明白。”
“你就不能把我送到一個別的什么地方嗎?”
“如果緊靠著前線,我可以送你到一個急救站。可是在這里,你得有病例才行。”
“如果我回去,他們就會給我做手術,然后讓我一直待在前線。”
我考慮了一會兒。
“你也不想老在前線,對嗎?”他問。
“不想。”
“耶穌基督哇,這難道不是一場該死的戰爭嗎?”
“你聽著,”我說,“你下車,到路邊摔上一跤,把你的頭上撞個大包,在我送了傷員回來時拉上你,送你去個醫院。在路邊停一下,奧爾多。”我們停在了路邊。我扶他下了車。
“我就在這兒等,中尉。”他說。
“再見。”我說。我們繼續前行,在超過那個團的士兵又行駛了大約一英里后,來到橋上,下面的河水夾雜著融雪,在橋墩之間渾濁、湍急地流淌。過了河,我們沿著公路穿過一片平原,把傷員們分別送到了那兩所醫院。在回來的路上因為是空車,我們開得很快,想著去接那位來自匹茲堡的士兵。我們先是看到了那個團,因為炎熱走得更慢了,接著是那些散兵。然后,我們看到了一輛馬拉的救護車停在路邊。有兩個人正在把得疝氣病的士兵抬進車里。他們回來找他了。他跟我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的鋼盔從頭上脫落下來,前額上正流著血,鼻子也擦去了一層皮,他的頭發上和出血處都沾滿了塵土。
“看我頭上的大包,中尉!”他大聲喊,“毫無辦法。他們回來找我了。”
我回到住地已經是五點鐘了,我去到我們洗車的地方,在那里沖了個澡。完了回到家里寫報告,我穿著褲子和一件汗衫,坐在開著的窗戶前。進攻將在兩天后開始,那時我將帶救護車隊去往普拉瓦。我已經很久沒有給美國的家人寫信了,我也知道我應該寫,可一拖再拖,到現在我幾乎都不知道該如何動筆了。我真的沒有什么可寫。我寄了幾張戰區明信片過去,除了“我現在挺好”的話,什么都沒寫。對此,美國的親友想必不會有什么不滿意。這些戰區明信片在美國很受歡迎;它們顯得新奇而神秘。我們這里就是一個既新奇又神秘的戰爭地帶,不過,比起過去跟奧軍的幾次作戰,我想這里的條件雖然嚴酷,戰事進行得還是井然有序。奧軍生來就是為拿破侖打勝仗的,不管是哪個拿破侖。我希望我們也有個拿破侖,可我們沒有,我們有的是大腹便便、非常有錢的卡多爾納大將軍[1],還有蓄著山羊胡子有一個細長脖子的小個子意大利國王維多里奧·埃馬努埃萊。在他們的右邊是奧斯塔公爵。或許是他長得太帥了,成不了將軍,可看上去像個堂堂的男子漢。許多人都想讓他當國王。他長得也像個國王。他是國王的叔叔,指揮著第三軍團。我們是第二軍團。第三軍團里有一些英國人的炮隊。在米蘭我就碰到過兩個這樣的炮兵。他們人都不錯,我們度過一個非常快樂的晚上。他們兩個又高又壯,靦腆,好害羞,能隨遇而安。我多希望能和他們在一個部隊。那樣的話,一切都會簡單得多了。不過,那樣我也許早就沒命了。在救護隊死不了。哦,也難說,甚至在救護隊也是有危險的。開救護車的英國司機不是也有死掉的嗎?哦,我知道我是不會送命的。我不會死在這場戰爭中。這場戰爭完全與我無關。就像電影里的戰爭一樣,它似乎不會威脅到我的生命。不過,我還是祈求上帝,好讓戰爭快快結束。或許,今年夏天便會結束。奧軍也許會垮掉。在以往的戰爭中他們總是一打就垮的。這場戰爭會怎么樣?大家都說,法國人完蛋了。利納爾迪說法國軍隊里發生了兵變,部隊在往巴黎進發。我問他后來發生了什么,他說:“噢,他們被阻止了。”我想去到奧地利不打仗的地方。我想去黑森林(位于德國南部)。我想去哈爾茲山(位于德國中部地區)。可哈爾茲山在什么地方?他們正在喀爾巴阡山作戰。我并不想去那里。不過,那里也許挺不錯的。如果不打仗,我就能去西班牙。現在,太陽就要落山了,天氣變得涼快起來。晚飯后我將去看凱瑟琳·巴克利。我希望她現在就在我這兒。我希望我和她一塊兒待在米蘭。我們在科瓦美餐一頓,然后于炎熱的黃昏,沿著曼佐尼大道散步,走過橋,再掉過頭一直順著運河走,跟凱瑟琳·巴克利雙雙進到旅館。也許她會的。也許她會假裝把我當作她的那個已陣亡的男朋友,我們從前門進去,門房會脫帽致意,我會在柜臺那里停一下,拿上房門的鑰匙,她站在電梯那兒等我,臨了,我們一起進了電梯,電梯緩緩上行,每到一層都咯吱咯吱地響個不停,到了我們住的那一層,侍童會為我們打開門,站在那里候著,凱瑟琳和我從電梯里走出來,我們順著樓廊走,我把鑰匙插進鎖孔,打開門進去,拿起電話,讓他們給送上來一瓶在銀桶的冰塊里冰著的卡普里白葡萄酒,你能聽到冰塊碰撞桶壁的聲音從走廊里傳來,然后聽到侍童的叩門聲,我會告訴他就放在門外好了。因為天熱我們在屋里已經脫掉了衣服,窗戶開著,能望見外面的燕子在屋頂上飛,天黑以后你走到窗前,會看到有小小的蝙蝠在房屋上面飛著覓食,幾乎是在貼著樹梢飛,我們喝著卡普里酒,屋門反鎖著,天熱,晚上只搭一個被單,在米蘭炎熱的晚上,我們一整夜親熱,摟抱在一起。我們的關系就該發展成那樣才對。我要快點兒吃完飯,去看望凱瑟琳·巴克利。
飯廳里,大家都在熱烈地談論,我喝了酒,因為如果今晚我不喝一點兒,不和牧師談談愛爾蘭大主教[2],那我跟大家就不像是兄弟了。愛爾蘭大主教似乎是個高尚的人,受過不少的冤屈,而我作為一個美國人對他所受的冤屈也是有份的,盡管這事我從未聽說過,我還是裝出了解的樣子。牧師對主教受迫害的原因做了很好很詳盡的解釋,說到底似乎都是誤會造成的,我聽了以后,如果再說自己完全不曉得,會顯得不禮貌的。我覺得大主教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他來自明尼蘇達州,這本身就是個不錯的名字:明尼蘇達州愛爾蘭,威斯康星州愛爾蘭,密執安州愛爾蘭。這名字之所以好,是因為它聽起來像Island(島嶼之意,讀起來像愛蘭)。不,不是這樣的。沒有這么簡單。是的,神父。真的,神父。也許是這樣,神父。不,不是這樣,神父。哦,或許真的是這樣。你比我懂得多,神父。牧師是個好人,可他比較乏味。軍官們人不怎么地,而且還乏味。國王人好,可也乏味。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可喝著挺帶勁。酒去掉你牙齒上的琺瑯,又把它們黏在你的上顎。
“牧師曾被關起來過,”羅卡說,“因為人們發現在他名下有一些年息三厘的債券。當然,那還是他在法國的時候。他們在這兒無法逮捕他。他完全否認他有年息五厘的債券。這是在貝濟耶(法國南部的一個鎮)發生的事。那個時候,我正好在那里,在報紙上讀到了這條消息,去到監獄,要求見見牧師。顯然,他偷了那些債券。”
“你說的話,我一句也不相信。”利納爾迪說。
“你愛信不信,”羅卡說,“我是講給我們的這位牧師聽的。很有教育意義啊。他是一位牧師;他懂得怎么去欣賞我的話。”
牧師笑著說:“請繼續,我聽著呢。”
“當然,有些債券是無從查尋了,可他擁有那些年息三厘的債券和一些地方債券,究竟是哪一種我也記不清楚了。為此,我去了監獄,下面就是故事最為精彩的部分了,我站在牢房外面,像是懺悔似的跟他說,‘祝福我吧,神父,因為你犯罪了。’”
在座的人都大笑起來。
“他是怎么說的?”牧師問。羅卡沒有接牧師的話茬,繼續向我解釋著這個笑話。“你聽出來它的可笑之處了嗎?”如果你能領會了,這似乎是個很有趣的笑話。人們給我倒上更多的酒,我講起一個英國士兵被逼著洗浴的事情。少校講了十一個士兵和一個匈牙利下士的故事。我又喝了一些酒,講了一個騎士撿到便士的故事。少校說意大利有個類似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公爵夫人,她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這個時候,牧師離開了,接著我又講了一個旅行推銷員的故事,這位推銷員說他在早晨五點、北風勁吹的時候,來到馬賽。少校說他聽說我很能喝酒。我不承認。他說,我肯定能喝,我們可以當著酒神巴克斯的身體起誓,來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喝。別抬出巴克斯,我說。不要巴克斯。不,要巴克斯,他說。我提出要和菲力波·文森柴·巴錫比喝酒。巴錫說不行,這不是公平的比賽了,因為他已經喝下了相當于我兩倍的量。我說,他這是撒謊,什么巴克斯不巴克斯的,什么菲力波·文森柴·巴錫還是巴錫·菲力波·文森柴,整個晚上他就沒有沾過一滴酒,不管他的名字是怎么叫的。他說我的名字究竟是叫Frederico Enrico還是叫Enrico Feferic(本書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亨利意大利語姓名的讀法)?我說,讓能者勝出,巴克斯除外,少校用大杯端上來紅酒,宣布比賽開始。比到一半,我不想再喝了。我記起來我一會兒還要去醫院。
“巴錫贏了,”我說,“他比我能喝。我得走了。”
“他真的有事,”利納爾迪說,“他有個約會。我知道的。”
“我得走了。”
“哪天晚上我們再比,”巴錫說,“等哪一天晚上你覺得自己狀態好的時候。”巴錫拍了拍我的肩膀;桌子上的蠟燭還在燃著。所有的軍官都很開心。“再見,先生們。”我說。
利納爾迪跟我一塊出來。我倆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他說,“你喝醉了,今晚最好不要去了。”
“我沒有喝醉,里寧。真的沒有。”
“你最好口里嚼上點兒咖啡。”
“用不著。”
“我去給你拿點兒。你在這里來回走走。”再出來時他帶來一把烤咖啡豆,“嘴里咀嚼點兒這個,寶貝,上帝保佑你。”
“巴克斯。”我說。
“我跟你往前走走。”
“我一點兒也沒事。”
我們倆一起穿過鎮子,我嘴里嚼著咖啡豆。到了通往英國別墅的車道門口時,利納爾迪跟我道了別。
“再見,”我說,“你為什么不一起進來待上一會兒呢?”
他搖了搖頭。“不,”他說,“我喜歡更簡單一些的快樂。”
“謝謝你的咖啡豆。”
“沒什么,寶貝。沒什么。”
我開始沿著車道往前走。道路兩邊松柏樹的輪廓清晰,鮮明。我回頭看了看,見利納爾迪還站在那里望著我這邊,我向他招了招手。
我坐在醫院的接待廳里,等著卡瑟琳·巴克利下來。有人穿過大廳走過來。
我站了起來,可來人不是凱瑟琳。而是弗格森小姐。
“你好,”她說,“凱瑟琳讓我來告訴你,她很抱歉她今晚不能出來見你了。”
“真遺憾。但愿她的身體無恙。”
“她有點兒不舒服。”
“你愿意幫我轉達我對她的掛念嗎?”
“當然愿意。”
“你覺得我明天來看她行嗎?”
“我覺得行。”
“謝謝你,”我說,“再見。”
我出了醫院的大門,突然感到一陣孤寂和空虛。我原本并沒有把來看凱瑟琳當回事,我略微有些醉意,幾乎忘記了來這里,可是,當我在醫院里未能見到她時,我又感到了獨孤和空虛。
注釋:
[1] 路易吉·卡多爾納(1850—1928):意軍司令官,在伊松佐戰役中指揮盲目,乏術。
[2] 美國天主教教士約翰·愛爾蘭(1838—1918),在1888年升到大主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