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風吹流年,你的笑顏搖晃
- 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宋詞
- 王光波
- 9709字
- 2021-11-28 12:31:44
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誰都無法逃避聚散,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感傷離別的佳作傳世。
那聲聲蟲鳴,如嘆息
周邦彥《拜星月慢·夜色催更》
夜色催更,清塵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檻燈窗,識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覺瓊枝玉樹,暖日明霞光爛。水眄蘭情,總平生稀見。
畫圖中、舊識春風面。誰知道、自到瑤臺畔。眷戀雨潤云溫,苦驚風吹散。念荒寒、寄宿無人館。重門閉、敗壁秋蟲嘆。怎奈向、一縷相思,隔溪山不斷。
大抵有才之人皆要受懷才不遇之苦。周邦彥亦不例外,那一日他被授予一個卑微官職,下放廬州,任期三年。瘦馬踟躕,夜色里充斥著一股絕望的黑。漫漫長路,仿佛有走不到頭的艱難。
月色陰沉,幾聲更鼓把夜色催得更濃更重,夜間涼涼的露水不知何時垂落,將街上纖塵盡收。他在荒村客舍里落了腳,叢竹掩映下,屋舍內透出來的燈火似曾相識。仿佛就在不久之前,他剛與心上人秋娘在一個同樣有著竹檻微燈的院落相識。那時候,僅四目相對的剎那,秋娘的笑容就如一束溫暖而明亮的陽光,將他的種種煩憂驅散。
如今人隔溪山,鴻雁難到,魚書不至。在冷清的客房里,他只能對著一幅秋娘的畫像睹物思人。這畫卷他是隨身攜帶的,紙上容顏,絕色無雙,燦爛若瓊枝玉樹,明艷如暖日明霞。秋娘的容貌可以與前朝的昭君、貂蟬相比,不遑多讓。
秋娘容貌可以與昭君相比,而詞人的身世更如昭君。此時此刻,他獨自在這荒村敝院里,將重門掩上,聽著秋蟲的低吟從殘破的墻壁里傳出。佳人不在身邊,更無知己可傾訴,唯有自思自念。多希望能聽到秋娘的一聲輕語,來將他內心的痛苦撫慰。
水也遠山也遙,仍無法將他對秋娘的一縷相思阻隔。可惜,這隔著千山萬水的心靈擁抱,并不能溫暖寂寞的長夜。冷月無聲,萬籟俱寂,那一聲聲不曾間斷的蟲鳴聲,便如周邦彥未出口的嘆息。
這一闋詞,沿襲了周邦彥“語淡情深”的風格。在平靜的敘述中,將人的分分合合和命運起伏呈現出來,最終化作一縷悠長的情思,蕩漾在詞里詞外,輕輕叩擊著人的心靈。
花開不延期,人卻總遲到
歐陽修《生查子·去年元夜時》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
“元曲之稱絕者,不過得此法。”明代徐士俊認為,元曲中“稱絕”的作品,都是仿效此作而來,可見其對這首《生查子》的贊譽之高。本詞言語淺近,情調哀婉,用“去年元夜”與“今年元夜”兩幅元夜圖景,展現相同節日里的不同情思,如同影視中的蒙太奇效果,將不同時空的場景貫穿起來,寫出一位女子悲戚的愛情故事。
陌上開花又一度,伊人身在何處?
去年如此,今夕又如此,只是不見了郎君。她依稀記得,去年元夜,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花市上點燃的燈盞,照亮了黑夜,令人恍惚覺得是白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多么美的意境。月亮靜靜掛在了柳枝上,他就是在這樣清澈的傍晚悄悄出現,在她的耳邊呢喃那些深藏在內心深處的言語,輕聲細語怕驚動了淌在腳下的小溪,卻不料讓一陣陣潮紅爬上雙頰。
去年窸窸窣窣的情緒還繚繞在心懷,而今又到元夜時,月依舊皎潔如初,燈依然明亮如晝,以為君等在燈火闌珊處,奈何尋找后只是一場枉然,君果真不在了。我能奈何呢?只能眼見剛剛縫制的春衫,被淚染濕。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最是舊景惹人傷情。花開從不延期,人卻總愛遲到。或許當初的一別,就是永生不得再見。
她只得和淚勾畫著一箋一箋百無聊賴的詞,在詞中在回憶中殷切思念,只想用這些尋常的詞承載自己過重的相思,淡淡地告訴遙遠的愛人:我在遠方,思君如常。真是“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煙君斷腸”,即便是鐵石心腸也淚流!
漫漫長夜,無盡思念
歐陽修《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游冶[1]處,樓高不見章臺路[2]。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注釋】
[1]玉勒雕鞍:嵌玉的馬籠頭和雕花的馬鞍。游冶:出游尋歡。
[2]章臺路:漢代長安有章臺街,是長安妓院集中之處。后來常指歌妓聚居之所。
又是一個惹人愁思的季節。在這個暮春時節,我們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那些昨日還在枝頭鮮妍明媚的花朵今朝就散落一地,微風一過,細雨一落,枝上就只剩綠葉了。此情此景,讓那些敏感的女子在傷春的同時,不由得為自己易衰的容顏而感傷。
就像這首《蝶戀花》里的女子,就是在自嘆身世。
重重庭院把她跟外面的世界隔絕了。三個“深”字疊用,把女主人公所居住的庭院的幽閉深遠形容得形象至極。“深幾許”是她的自問,亦是她的嘆息。一眼望去,懸掛的簾幕一重又一重,數重之外是高低掩映的楊柳。清晨的霧氣還未散去,棵棵楊柳上仿佛籠了煙,罩了紗,讓人更無法看到庭院的邊際。
煙花巷陌停駐著豪華精致的馬車,紈绔子弟終日聚集在此歌舞升平,以至于流連忘返,而她的薄情郎就在其中。每到黃昏,她登上閣樓極目遠眺,只望能尋著他歸來的身影,可是距離那么遠,庭院這么深,她始終望不到那燈紅酒綠的章臺路,只能一次次失望落寞而歸,獨自度過一個個漫漫長夜。
暮春三月,狂風暴雨忽然而至。她自閣樓回來就將重門掩上,卻無法鎖住春意。再一次淚眼蒙眬,她佇立窗前癡癡地問在風雨中飄搖的花兒,是否她的宿命就像它們一樣,再嬌艷再嫵媚終是無人欣賞,到最后只能獨自墜落,無人嘆息。她聽不見回答,卻看著一樹一樹的花朵被風雨吹散打落,飄滿這深深的庭院,飄過了空蕩蕩的秋千架。
“首闋因楊柳煙多,若簾幕之重重者,庭院之深以此,即下句章臺不見亦以此。總以見柳絮之迷人,加之雨橫風狂,即擬閉門,而春已去矣,不見亂紅之盡飛乎!”清代黃蓼園在《蓼園詞評》將本詞細細梳理,道出其邏輯之清晰明了,情意之層層遞進,故有“自是一手好詞”之評價。
但凡有情,就會痛苦
范仲淹《御街行·紛紛墜葉飄香砌》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真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敧,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這是一個深秋的寂夜,蕭瑟的秋風里,枯黃的樹葉再也無法留在枝頭,只能無奈地墜落,鋪就了一地落寞,秋的氣息就隨著這落葉彌漫開來,染滿庭院。夏末時僥幸留在枝頭的幾瓣殘紅也落了下來,淡淡花香仿佛在傳遞花對枝頭的不舍。月華如洗,天邊銀河閃爍,小小的院落像是被籠罩在一層薄霜里。花蔭深處,一座玉樓高高聳立,雕梁畫棟,珠簾半卷,卻空無一人,原來早已是人去樓空了。
范仲淹的這首《御街行》是他為數不多的表達個人微小情緒的詞作之一。和諸多描寫苦情相思的詩詞作品一樣,此首詞亦是以女子的口吻寫就。
自從離別之后,她就常常在這小院之中呆坐,任由思念從清晨蔓延到深夜。轉眼之間,春去秋來。紅衰翠減的深秋之景總是特別容易引人愁思。“夜寂靜,寒聲碎”,聽著那落葉被踏碎的聲音,她想到那漸漸逝去的青春年華,不知不覺就已經淚流滿面。
窗外月華如練,久難入眠的她只好披衣而起,穿過那落紅滿地的花園小徑,登上了園中的高樓。她還記得那年的一日,他們一起在這高樓上賞月飲酒,吟詩作對。可是如今那人已去,縱然月色再動人,人也早已遠在千里之外。山水相隔,這一生恐怕再也無法相見了。
相思自苦,如今的她滿心無奈,能做的也只有飲酒消愁。可是愁腸已斷,就算再甘甜的美酒也終會化作苦澀的淚水,點點滴滴灑落在那已經被相思折磨得麻木不堪的心上了。
“殘燈明滅”,桌上已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過往都在迷醉中鮮活起來,或許只有睡去,才能在夢中與他相遇,夜夜孤枕難眠,這痛苦滋味她實在不想一直品嘗下去了。
世間之苦莫過相思,但凡心中有情,相思的痛苦就會無孔不入,浸入骨髓。只希望等到相逢那日,她那深鎖的眉頭能得以舒展,相思之苦也會隨風散去。
鴻雁在云魚在水,難通款曲
晏殊《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晏殊的《珠玉詞》中多有相思語,卻沒有哪首詞作能如這闋《蝶戀花》般,將無處安放的相思描摹得如此悠遠、綿長。“蝶戀花”,花蝶依偎,蜜意柔情里帶著一絲曖昧。晏殊此作亦不例外,它氤氳感傷,勾起人們的無限遐思。
菊花籠罩著輕煙,像是含愁;蘭花沾著露水,像在哭泣。在這個秋涼如水的清晨,羅幕輕寒,晏殊獨立院中,望著燕子雙飛去,只覺情人遠,天涯近;萬物無情,人卻太過多情。
暮暮朝朝,晏殊曾在無數個夜里輾轉反側,為多情苦。而明月毫不憐惜人的相思無眠,只顧著灑盡潔白的光輝徹夜照耀朱戶。月有朔望,人有離合。月圓可期,人圓卻杳杳。面對這一輪亙古明月,也難怪孤獨的晏殊會怪它不諳離恨。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徹夜的相思之后,他仍舊斬不斷這一份念懷,于是獨自走上高樓。被一夜西風吹殘的樓前碧樹,恍若自己一夜相思,憔悴了的容顏。抬頭眺望那條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的大路,這茫然闊大的景象似乎為纏綿糾葛的離思帶來了安慰,使得此前的珠簾煙幕的頹靡氣息也隨之一掃而盡。
鉛華盡洗,心頭頓時空明,只是終究天涯路可盡,卻不見天涯人。本期待紅箋小字,能說盡相思意,但山長水闊,鴻雁在云魚在水,難通款曲。再深的相思,也只能鎖于心中,任它發了酵,釀成孤獨的酒。
這一支《蝶戀花》,本是相思曲,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卻單拈出“昨夜西風凋碧樹”這一句,來論述學問人生的境界。當西風吹徹,碧樹凋殘,生命中繁華的一面開始落幕,這個時候的登高遠望,便帶著一種感悟的意味。尤其當登高之人望盡所有路途時,那種難以言說的空茫感受,正是對生命真相最初的領悟。
脈脈不語,卻已訴盡一切
晏殊《踏莎行·祖席離歌》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
十里長亭,鋪滿一地離別。那日,馬踏煙塵,催人啟行。行人孤身遠行,居人則孤身而返,雙方漸行漸遠,卻仍然頻頻回首,如此兩相牽扯之下,已是情重難言。
在這樣一場離別里,不知是離去的人更痛苦,還是留下的人更傷懷。離去的人奔向更遠的遠方,自去拼他的前程;留下的人則用違心的歡笑去迎更多的過客。或許,離別最傷情之處便在于此:兩個人在為分離而心碎神傷時,卻還有各自的瑣碎生活要去應對。
這一闋《踏莎行》,也許只是晏殊在筵席上的即興之作,卻也是深諳了離別滋味的人才作得出來的抒情杰作,否則論者不會說它“足抵一篇《別賦》”。
看他在詞中寫行人設想畫閣里的女子是如何為思念而魂消,是如何癡癡地望斷高樓,其中的痛苦恐怕他也是感同身受。然而,晏殊不愿多提這情意中的遺恨委屈,而轉筆去描繪日復一日的斜陽,以及延伸到天際的水波。
這便是晏殊的大氣。
此番景象,浩渺蒼茫,實已道盡了離愁之深廣。所以,晏殊走筆至此,已經無話可說,只好發出深沉的慨嘆:“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無窮無盡”四字最是恰到好處,十足的淺白自然。一如情到深處情轉薄,那愁情最濃處,亦無法再用那雅麗縹緲的詞句來裝點,唯有老實直白地道出。
他筆下的離愁,不似柳永那般哀惻凄婉,亦不如唐人那般快意灑脫,他是悲情不夠徹底,放曠亦不見得徹底,只是想從繾綣深情中化出高朗格調,給這無窮無盡的離愁一方廣闊空間,一如那晚照下的平波,遼遠渺茫,脈脈不語,卻已訴盡了一切。
當分離涌來,再沒有后來
晏幾道《虞美人·閑敲玉鐙隋堤路》
閑敲玉鐙隋堤路,一笑開朱戶。素云凝澹月嬋娟,門外鴨頭春水、木蘭船。
吹花拾蕊嬉游慣,天與相逢晚。一聲長笛倚樓時,應恨不題紅葉、寄相思。
都說,小晏這次愛上的歌女是如嬋娟般的女子;都說,他的這次愛情的發生只在一眼之間。不過是一次尋常的打馬出游,不過是隋堤上,他的一次偶然抬眼,她的窗子在那一眼的流光里恰巧開啟。明媚朱顏仿佛聚集了三千里春光,小山詞里于是有了“一見鐘情”。他把她與所有美麗的事物寫在一起,玉鐙、朱戶、素云、木蘭……只是想告訴人們,她是多么值得珍惜。
月華似水般流淌,春水微漾粼光。一只只裝飾華美的木蘭船在燈光中搖曳,笙歌悠揚,小晏與西樓女子在木蘭船上依偎,相見恨晚。此時小晏如莊周夢蝶,情迷心醉,不能自拔。一見鐘情的愛情醺醉了多少癡兒怨女,幻夢待月西廂的情竇初開;執著于“人生若只如初見”的心動怦然;憧憬“月仙扶醉芳頰紅”的羞赧,都應比不上小晏此時陶醉其中的彩蝶比翼、連理根生的纏綿。
如果故事就這樣結束,那么世間會多一對神仙眷侶,少一位癡情詞人。晏幾道終歸不是他愛情的編劇,他的愛情甚至不需要命運來安排,只要皇帝一紙任命便能決定他愛情的歸宿。這次他要去的地方,叫長安。
長安長安,安住了太平盛世,卻安不住一個人的愛情:“天與相逢晚。一聲長笛倚樓時,應恨不題紅葉、寄相思。”
愛情有兩個天敵:時間與距離。
怕時間太長,長到你疲倦了愛我的心,也怕時間太短,短到你來不及愛上我。“天與相逢晚”,他和她的愛情敗給了太短的時間。在一起的日子太匆匆,來不及讓他們的愛沉淀。于是,一經別離,他們便這樣如天涯陌路。當時間和距離一起攔在眼前,于是再沒有后來。
這個故事沒有結局,只有小晏的回憶。
在這悲傷里,思念令人苦
秦觀《減字木蘭花·天涯舊恨》
天涯舊恨,獨自凄涼人不問。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1]。
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注釋】
[1]篆香:一種刻制成篆文模樣的盤香。
并不是所有的愛情都經得起等待,也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會得到回應。等到心酸,等到斷腸,獨倚危樓,看飛鴻過盡,云中不見錦書來,這一顆心也終于空空蕩蕩,觸目皆是愁。
等待得不到回應,深情就生了怨恨。秦觀這首《減字木蘭花》里的女子,就是帶著怨與恨登上高樓的,離愁深重,思念漫長,所有的孤獨和哀傷,只能全部拋灑到風里。全詞詞風清麗,又不乏情感的力度。
隔著“天涯”,不能朝夕相對,由此生“恨”。既是“舊恨”,實在是分別太久,相思入骨才有了怨惱。獨上高樓本已是萬般凄涼,竟連一個同情問候的人也不見,更是痛苦不堪。秦觀雖遣詞委婉,卻又就近取譬,把女子的愁腸比作金爐里的篆香,皆是一樣的曲折回環,并且,篆香漸漸燃盡,煙灰會漸漸斷裂,這一形象自然誘人聯想到女子盼人不歸以致柔腸寸斷的情景,李商隱那“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名句,在此也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她心里的相思之意、惆悵之情那樣深切痛徹,以至于“黛蛾長斂,任是春風吹不展”。女子深鎖的眉頭,連柔和的春風也無法撫平,只是終日困倚危樓,遙望天涯——定是在盼著那人歸來吧!縱然有怨有恨又如何,終究還是盼著相逢,若到重聚日,笑顏必然綻放在臉上,內心冰封一樣的荒涼也會瞬間消融,便如春暖花開一樣。
可是她終究未能如愿。天上飛鴻過盡,雁過無聲,竟連他的一封書信也沒有捎來。思念令人憔悴,在這巨大的悲傷里,連取悅自己都會覺得疲憊,索性任由思緒向著更黑暗的深淵里沉下去,縱使人在高樓上,抬手可觸月摘星,但那一顆心早已被困在憂傷的谷底。困倚危樓,此是人之困,亦是情之困。
滔滔江水是我不變的誓言
李之儀《卜算子·我住長江頭》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滾滾長江奔流不息,一路浩浩蕩蕩直到東邊的大海。癡情的女子佇立在岸邊,望著江水流去的方向,看著寬闊的水流越來越窄,直到變成一個點,消失在天邊。
她住在長江的源頭,可是情郎住在長江的盡頭。分開的日子,她沒有一日不在思念另一端的戀人,明知在江水這端根本望不見那端,卻還是日復一日地立在江畔極目遠眺。愿這江水能把她無盡的相思帶到他身邊,讓他知道她的心意。
雖無法相見,但他們至少同住在一條長江岸邊,共飲這一條江上的水。她就這樣安慰著自己,也許她打水時取了這一瓢,滑落的水滴正好流到江尾被他汲取。
長江水滔滔不絕日夜奔騰,似乎永遠都不會停下來。恨不能見的相思之情如這江水般綿延不絕,大概也沒有停止的一天吧。“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江水既不能枯竭,對情郎的相思自然也不會熄滅。“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江水不休與思君不見的恨不止類比,更顯相思之長之久。
她注視著這浩浩蕩蕩的江水,暗暗許下永不變心的誓言,心中卻還是因為不能與他相見而惆悵苦悶。但愿他對我的相思也像我對他那般深重,但愿他不會辜負了我的一片深情,而我也定不會辜負了他的情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這兩句與顧夐《訴衷情》里的“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成了流傳千百年的經典詠情名句。
毛晉在《姑溪詞跋》中寫道:“姑溪詞多次韻,小令更長于淡語、景語、情語。至若‘我住長江頭’云云,直是古樂府俊語矣。”對此詞評價之高可見一斑。
愁緒劃破了天空
萬俟詠《長相思》(二首)
雨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燈,此時無限情。
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
山驛
短長亭,古今情。樓外涼蟾[1]一暈生,雨余秋更清。
暮云平,暮山橫。幾葉秋聲和雁聲,行人不要聽。
【注釋】
[1]蟾:傳說月中有蟾蜍,所以稱月為“蟾”。
這兩首《長相思》,一篇題為《雨》,一篇題為《山驛》,前后彼此聯系,都彌漫著濃濃的愁緒。詞中多用疊字,或一個詞重復出現,讀來極富音樂美感,仿佛那絲絲縷縷的愁緒,隨著讀詞的聲音從心底流出來,又從聽詞者的耳朵鉆進心房。
一聲聲,一更更,窗外的雨聲斷斷續續,又從不曾真正停止。一滴落在屋檐上,沿著屋瓦成股地流下,如潺潺的溪水;一滴落在碧綠的芭蕉葉上,像小錘敲著鼓面;一滴落在詞人的心中,無聲無息,卻透心冰涼。
夜不成眠,只好起身點起一盞孤燈,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肆意滴落,淋濕了詞人的心。輾轉無眠,又不成夢,耳邊盡是滴答滴答,心緒愈發凌亂了。這無情的雨哪里會管人愛不愛聽,自顧自地下著,拍打著臺階,一直到天亮方肯罷休。
天亮之時,詞人收拾行裝,又一次啟程。長亭蜿蜿蜒蜒,從古至今,見證了多少生離死別,又有多少人兒依舊站在那亭中等待著遠游之人歸來?
詞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將目光轉向天邊。懸掛在屋檐邊的月亮,似乎也被這連綿不絕的秋雨凍僵了。秋雨過后,碧空如洗,天高地闊,遠處的群山盡收眼底。可是連這一片空闊,也充滿了蒼涼之感。遠方傳來大雁凄涼的叫聲,劃破了天空的寧靜,伴著風卷落葉的瑟瑟聲,鉆進詞人的耳朵。詞人不想聽那雨水滴落的聲音,但雨還是點點滴滴落了一夜;不想聽那大雁凄厲的叫聲,但大雁怎會體諒詞人心中的愁苦?
這兩首詞,一寫雨之愁,一寫羈旅之愁,但愁苦誰又不曾體會過?詞人寫詞以排解心中的苦悶,卻惹得更多讀詞之人愁上心頭。詞人說:“幾葉秋聲和雁聲,行人不要聽。”此刻,怕是要說一句“萬俟詠之《長相思》,眾人不要讀”吧!
明明知道相思苦
李清照《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
紅藕香殘玉簟[1]秋。輕解羅裳[2],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注釋】
[1]玉簟(diàn):像玉一樣精致光滑的竹席。
[2]裳(cháng):古人穿的下衣,泛指衣服。
明知是苦卻讓人甘心受之,除了救命的良藥,就是相思了。苦亦不棄,看上去頗有幾分呆氣。李清照這首著名的《一剪梅》里,便展露出了十足的呆氣。
雙十年華,又成婚不久,李清照一心盼著能與愛人朝朝暮暮長相廝守,又不得不面對分別。紅藕香殘秋色漸濃,日夜思君望穿秋水,這一等便等到了菡萏香銷、碧荷凋殘。
全詞開始交代了時節,蕭索秋意引發的離情別緒也隨之傾瀉而出。紅藕謝了,竹席涼了,秋意濃了,他卻不在身邊。閨愁無從消解,秋涼無人溫暖。索性出外聊以解悶兒,詞人連侍女也沒帶,獨自一人去了湖邊,她怕沾濕衣裙,就輕輕解去綾羅外裳,任這艘木蘭舟載著自己在湖面飄蕩。
等到天黑月滿,李清照獨上西樓,回雁穿云破月,幾聲長鳴,不知傳的誰家書信,寄的何人相思?月圓人不圓,離情更厚。
美好的年華如落花流水般消逝,卻不能與丈夫共度,真讓人傷懷。“一種相思,兩處閑愁”一句構思獨特,她由自己推及對方,便知相思是雙方面的,趙明誠也同樣受著相思之苦,兩人情愛之篤頓現,那份默契坦然的心心相印,羨煞旁人。感傷無處排遣,緊皺的眉頭剛剛舒展,思緒就涌上心頭,實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上闋中并無明顯字眼,卻句句包孕離思,顯得不落俗套;下闋坦言相思,又以獨特的構思呈現出來,更見詞人機杼之心。女詞人沒有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感情肆意流露卻不顯黏膩。清代梁紹壬說上闋開篇七字“便有吞梅嚼雪,不食人間煙火氣象”,并非過譽。《一剪梅》有想念有愁思,無糾纏無抱怨,縱使相思徹骨卻不失清爽,恰如易安本人。
最好的故事都難以言喻
姜夔《江梅引·人間離別易多時》
人間離別易多時。見梅枝,忽相思。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今夜夢中無覓處,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濕紅恨墨淺封題。寶箏空,無雁飛。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暉。舊約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罷淮南春草賦,又萋萋。漂零客,淚滿衣。
人生聚少離多,似乎短暫的相聚過后都是更漫長的分離。如今又看到梅花盛開,知又是一年冬來到,梅花幽香如故,詞人的心卻又添滄桑。詞人還清楚地記得那兩次分別的時候,枝頭的梅花開得也是這般爛漫,此后每每看到梅花,都會想起她清澈的眼眸。
在夢里,詞人經常與她相會,美人對鏡梳妝的樣子令人魂不守舍。握著她的手臨窗作畫,畫的正是那窗外飄零的梅花。可是,今夜的夢中,卻覓不到佳人的蹤影,詞人從夢中失落地醒來,呆呆地望著被清冷的月光披上輕紗的房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寒意襲被,不覺悲從中來,于是起身下地,在月光中來回地踱著步,以打發心中的空虛寂寥。
看著閑置的古箏,落上了厚厚的灰塵,當年的琴聲早已消失在蹉跎時光里,他濕著眼眶展紙磨墨,把相思之苦寫成書信。淚水一點一滴,落在硯池中,和墨汁交融在一起,落在紅箋上,暈開了字跡。但這和淚寫就的相思,卻沒有鴻雁為他傳遞,這份苦痛折磨,注定還要他獨自承受。
猶記得當年離開時,美人拉著他的手再三叮囑:“一定要記得回來!”如今詞人信守承諾,故地重游,但對方早已不在原地等候。古樹仍然留在原地,然而昔日的恩愛情侶已散去無影,至于當時泛舟游湖時許下的約定,只怕更是早已被忘記。
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誰都無法逃避聚散,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感傷離別的佳作傳世。姜夔這首詞里描繪了的對人生境遇的無可奈何和飄零之感,感人肺腑,尤其一句“幾度小窗幽夢手同攜”,更使人想起蘇軾《江城子》中一句“小軒窗,正梳妝”。有生離,也有死別,不知多少人為此落淚。眼淚成詩,難免“濕紅恨墨淺封題”。
青泥壁上寫相思
無名氏《浣溪沙·剪碎香羅浥淚痕》
瓜陂鋪題壁
剪碎香羅浥淚痕,鷓鴣聲斷不堪聞,馬嘶人去近黃昏。
整整斜斜楊柳陌,疏疏密密杏花村,一番風月更消魂。
幾杯濁酒一飲而盡,離愁別緒依舊不減。沒有紙墨在身,他顫悠悠地踱到瓜陂鋪陳舊的青泥壁前,用隨身攜帶的篦刀,一筆一畫,刻下了這首詞來抒發內心的抑郁憤懣。
相聚總是太短,離別卻久到遙遙無期。兩個人難舍難分,情不能已。分別的情話講到一半,淚水已打濕了衣衫。從懷中掏出伊人往日贈送的香羅繡帕,抬手輕輕為她拂拭臉上的淚水。她那哭紅的眼眶,掛滿淚痕的香腮,楚楚動人。只是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見,想到這些,他亦哽咽不已。正此時,又有鷓鴣的鳴叫聲一陣陣傳來,愁煞人心。
多情自古傷離別。兩人依依惜別,從朝陽升起到夕霞漫天,待到伊人不得不行,天色已近黃昏,他這才轉身離去,不忍回頭再看。聲聲馬嘶,塵土飛揚,他在黃昏暮色中打馬而去。
漫長的旅途,一個人形單影只,更覺內心空蕩萬分。道路兩旁遍植楊柳,這一段路旁整齊排列,井然有序,下一段路旁又是雜亂紛呈斜伸而去,就像他行路時的心情,時而空虛漠然,時而糾結莫名。再往前一段,便是遍地杏樹的村落。疏疏密密的杏花開得艷麗熱鬧,在醉人的春色里最是搶眼。面對這般美景,他卻只能獨自欣賞。況且時光如水,妖嬈繁花終會零落成泥碾作塵,一朝春盡花容老。
明月升上天空時,他行到瓜陂鋪,停頓下來稍作歇息。如今只剩清風、明月、杯酒與己為伴,再多的苦痛、不舍,都無濟于事,無處訴說。
這首詞被刻在蔡州瓜陂鋪的青泥壁上,從而流傳了下來,然而詞人并未留下姓名。雖是出自無名氏之筆,出自于一塊青泥壁上,但詩詞本身的光輝終是難掩。暗想主人公用篦刀一下一下地把詞句刻在墻上,仿佛同時也是刻在了自己心上,離別的苦痛,恐怕便是刀削針刺也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