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動,擱淺在舊時光
- 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宋詞
- 王光波
- 8450字
- 2021-11-28 12:31:44
這世間有一種情意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除了伊人,其他花花草草再妖嬈再驚艷,于我不過浮云。
三杯兩盞,最少年
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1],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2]。
【注釋】
[1]回舟:乘船而回。
[2]鷗鷺:泛指水鳥。
很多人與李清照的初次照面,大都是從這首《如夢令》開始的。
彼時,清朗的陽光穿透疏密間雜的枝丫,斑駁的光影滾動在教室的窗臺上。正是晨讀時間,“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刻意的抑揚頓挫,夾雜著孩子頑皮的嬉笑。下課鈴聲驟然響起,松柏間棲息的鴉鵲拍著翅膀,撲棱棱地從窗前掠過。
少年事最是難忘,縱使千年,心情依舊相通——二三好友,蕩舟、飲酒、賞蓮,往昔游玩時的快樂綻放在眉目間,李清照忍不住笑了,以至于那肆意而明媚的歡喜,似乎馬上就要從筆端流淌出來。
那個清新妍麗、秀中有骨的女子,置身溪亭,輕歌高吟、皺眉淺笑,這畫面是淺的、靜的;等到這群游興稍減的少女蕩舟荷塘深處,搖櫓聲與嬉鬧聲響成一片,早已是落日漸斜,余暉掩映,這色調又是濃的、鬧的。
泛舟游玩,需要酒來助興。三杯兩盞,喝酒行令,不知不覺間竟已沉醉。美景加上美酒,又有幾人能不沉醉其中?酒酣心醉導致的后果便是“不知歸路”——此時天色漸晚,借著藹藹暮色,晚歸的游人蕩起船槳,正難辨方向,突然發現早已置身于曲港橫塘深處,紅蓮翠荷之中。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怎生是好?只見她們不管不顧地奮力搖槳,一連兩個“爭渡”道出了七分焦急。原本停棲在洲渚上的水鳥,盡數被這“爭渡”聲驚飛,打破了原本沉寂的暮色。
靜謐與喧笑,清雅與濃麗,宛如水墨風景。泛舟流連忘返、酒醉迷路的李清照,用寥寥幾筆便定格了這幅日暮晚歸畫。全詞從“常記”二字開始,仿佛一個人在安靜的午后緩緩打開一本泛黃的相冊,悠然閑適的情調,卻被滿灘水鳥驚飛啼鳴、沖向夜空的喧鬧打破,言辭到此戛然而止,意境卻無盡延伸。
愛情潤人心,怎不令人醉
李煜《玉樓春·晚妝初了明肌雪》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1]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注釋】
[1]吹斷:吹盡。即樂工們盡自己所能,將笙與簫吹到極致。
有一種美麗叫天生麗質,有一種俗氣叫濃妝艷抹。那不施粉黛、肌膚嫩白如雪的美人兒,在魚貫而入的嬪妃和宮女的簇擁下,愈發顯得高貴脫俗。她,便是李煜的發妻大周后。
那一年,她十九歲,他十八歲,一個是開國功臣之女,一個是當今君王的血脈,年齡相仿,門戶相當。君父指婚,不論他們中的哪一個,都不能也不敢搖頭。
之后,愛情的種子在兩個年輕人心頭迅速發芽并茁壯成長。十八疊《霓裳羽衣曲》,是她給李煜的莫大驚喜。當一疊曲罷,笙簫已停,聽曲的人卻還沉浸在水云仙鄉,是在仙境中迷了路,還是邂逅了暫離天宮的仙女?恐怕只有聽曲的人才能知曉吧!不多時,下一疊舞曲又響起,如云的美女拋開拘謹,翩翩起舞,如在花間穿梭的蝴蝶,婀娜而不放浪。
每疊曲罷,繞梁之余音尚在,新一疊又已開始。十八疊奏罷,聽者已不知身在仙境還是凡塵。
曲得新生,舞更銷魂。“重按《霓裳》歌遍徹”,李煜也借此向大周后傾訴愛慕,他握著她的纖纖素手,欣賞著人間天籟,其間眼波流轉、眉間情濃。
南唐宮廷內的《霓裳羽衣曲》,印證著大周后的才情,也見證著她和李煜的愛情。曲罷再奏,舞罷從頭,日日夜夜不停,唯有你儂我儂。
人婀娜、曲勾魂、愛情潤人心,怎不令人醉?忽一陣風至,夾雜著春日的溫潤氣息和陣陣香澤,直把人吹得肢體舒爽、春心蕩漾。李煜早已沉醉不能自拔,此番又被撩撥心性,已顧不得君王威儀,忘情地和著拍子,敲擊欄桿,還不忘問一句:“香氣何來?”誰說春風不解風情?這撩人的暖風,已讓帝王喜不自勝。
曲終舞罷已不知何時,該回寢宮安歇了。李煜不忘囑咐:“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不必掌燈,莫辜負了這朗朗晴空和如玉圓月,我且騎馬而歸。
踏月而歸,良辰已足夠醉人,又有大周后這如花美眷相伴,可謂幸事。
踏月尋梅,只為美人吟
周邦彥《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1]如水,吳鹽[2]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3]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4]。
低聲問:向誰行[5]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注釋】
[1]并刀:并州(今山西太原)出產的刀剪,以鋒利著稱。
[2]吳鹽:指淮鹽,一種顆粒細勻、晶瑩如雪的優質鹽。因橙子味道略苦,古人常以鹽來中和其苦味。
[3]錦幄:華麗的幃帳。
[4]調笙:調引吹笙。
[5]誰行(háng):哪邊,何處。行,宋代口語,這里、那里的意思。
這是宋詞史上最香艷的畫面之一。
一千年前,宋朝的某個深夜,正是深秋或初冬時,汴京城內寒風割面,繁華的御街上也少有人行。但還是有一頂轎子,由幾個轎夫擔抬,在三五隨從陪伴下,冒著寒風,行色匆匆。
轎中人正是宋徽宗。他正急著趕往北宋第一美人李師師的坐館,踏月尋梅,且為美人帶來南方進貢的鮮橙。
外面寒霜凍,李師師的閨房內卻溫暖得很。她就著朦朧的紗燈,玉手纖纖,輕輕切破鮮橙子,為徽宗獻上。然后,吹笙獻唱,歌聲清冽、繚繞不絕。徽宗只是閉目聆聽,時而指點一下音律。金獸香爐,青煙裊裊;溫柔鄉里,弦歌聲韻,消磨了冬夜多少時光。
三更的梆子敲過最后一響,宋徽宗起身準備告辭了。這時,柔情似水的李師師依偎在徽宗身邊,眼波流轉,湊在徽宗耳邊輕聲道:“三更天了,臺階上霜重,馬蹄濕滑,行人絕跡,不如留下。”
此情此景,軟玉溫香抱滿懷,也不知徽宗到底選擇了走還是留。
全詞到此戛然而止,只留給后人對那一刻的風情的無窮想象。這是多么神奇的體驗——往事越千年,風流天子、絕代佳人,早被雨打風吹去,但憑著周邦彥一首明艷旖旎的好詞,讓人又如身臨其境,去見證北宋那場風花雪月的故事。
詞情幽微細膩、裊裊婷婷,不禁令人想到那首著名的現代詩,“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在周邦彥的筆下,李師師柔情似水,當真如一朵溫柔的解語花,情意纏綿但又恰到好處,正所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傅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令人實在不得不感嘆詞人筆力,所以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贊其為“本色佳制”,并非過譽。
歷盡萬苦千辛,亦甘愿
柳永《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佇倚危樓[1]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2]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3]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4]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注釋】
[1]危樓:指高樓。
[2]黯黯:心情沮喪憂愁。
[3]擬把:打算要把。
[4]強樂:勉強行樂。
愛情是美的,亦是痛的。或許,美與痛總是毗鄰,無論幸與不幸,都要受相思之苦。
又是一個愁煞人的春日,春風細細斜斜地吹來,溫柔甜香。然而,愈是這般,愈是讓人心亂。站在高處,風撩起他的衣角,亦牽起了他內心最深處的牽掛。伊人不在,任憑何處都是天涯海角,任憑春日再繾綣亦是落寞與孤寂。
萋萋春草漫無邊際地鋪展,在沉沉暮靄中朦朧如霧,夕陽斜斜如昏黃街燈,籠罩著高樓亦籠罩著詩人。此時,詩人已像是一尊雕塑,斜倚欄桿,形單影只,滿懷愁思卻無從說起,唯有對著斜暉,默默無言。
就是在這樣的傍晚,所有的相思都已沉淀心底,所有的思念都已化成傷懷的羽翼,登高望遠皆是枉然。罷了罷了,既然不能在撩人春日將她忘卻,便再一次在風中,在高樓上,斟滿酒杯,淋漓盡致醉一回吧。或許,麻痹真是解相思的最好出路,醉到渾然不知,醉到忘了自身亦忘了往事,醉到醒來之時已是另一個春日。酣醉忘憂,高歌縱情暫歡,看似瀟灑,卻有誰知曉其中滋味。被麻醉的苦楚,更是另一種難言的疼痛。
心心念念,在相思這條路上,從來就尋不見柳暗花明。縱然走到路的盡頭,依舊是海角天涯無人伴。然而,還是有太多的人,像虔誠的信徒一般,緘默地讓相思在生命的年輪中纏繞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生命香消玉殞。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有勇氣相愛,便有勇氣相思,縱然人比黃花瘦,依然無悔無怨。想必詩人是經歷過真愛的。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來形容立業治學的第二層境界,傾盡一生去追求,即便歷盡萬苦千辛,亦甘愿。
真心牽系便不怕分離
張先《訴衷情·花前月下暫相逢》
花前月下暫相逢,苦恨阻從容。何況酒醒夢斷,花謝月朦朧。
花不盡,月無窮。兩心同。此時愿作,楊柳千絲,絆惹[1]春風。
【注釋】
[1]絆惹:牽系,挽留。
愛情,是人類最美好的情感之一。此首《訴衷情》,把對愛情的堅貞訴說得蕩氣回腸,想必詞人自己亦曾經歷了刻骨銘心的愛情。
月朗風清,丁香花在月光下身姿搖曳,散發著醉人的香氣。就在這花好月圓之際,少女躲開侍女,偷偷溜出來與心上人約會。這樣的相會那么短暫,短暫到兩人連互訴衷腸的時間都不夠,索性就什么也不說,只靜靜地享受著這片刻的相擁,眷戀這短暫廝守的幸福,而這幸福之中又充滿了無法長相廝守的怨念。他們多么希望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現實在他們中間畫出了一道涇渭分明的界限。
短暫相逢,然后就要忍受長時間離別的苦楚,這種感覺如酒醒后的失落,夢斷后的凄涼,花謝后的悲戚。他們在朦朧月色里分別,悲傷的面容被遮掩,痛苦卻持續發酵。
少女夜不能寐,男子亦輾轉反側,他們都在思念著對方。像是約定了一樣,他們都走到各自窗前,仰望天上的明月,嗅著醉人花香。這月、這花,仿佛他們愛情的見證,替他們傳遞情意。一想到對方眼眸中深厚的情意,兩人似乎又有了堅持的勇氣——只要真心相愛,癡心等候,又有什么可以阻擋他們呢?
雖然花會凋謝,但還會再開,花開花落,何時有過窮盡?月色雖然朦朧,但明月就在天上,日日月月年年,即便被云霧遮住,也從來沒有缺席過。人生本來就如同一場戲,悲歡離合輪番上演,不管是聚是散,只要有真心牽系,便不怕分離。
愛情跌宕起伏更有滋味,縱然會讓人痛徹心扉,卻也讓人無怨無悔。即使粉身碎骨又有何懼?只求心心相印,兩情相悅。花不盡,情無窮,人們對愛情的追求也永遠不會停止,對愛情的歌頌仍在繼續。
惜花愛花,有人知否
李清照《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1]!
【注釋】
[1]綠肥紅瘦:綠葉茂盛,紅花凋殘的樣子。
李易安是個出色的電影編導、視覺大師。她僅用三十三個漢字,就鋪陳了一個故事,甚至渲染出了鮮明的鏡頭感。如果我們聲情并茂地將這首詞讀完,整個場景就會立體地呈現在眼前。
疾風驟雨肆虐了一夜,醉酒后睡得酣甜的閨中小姐迷迷蒙蒙地聽到風雨聲,心中記掛著園里開得正旺的海棠花,卻因酒醉乏力又陷入沉睡。天明后還未睜眼,昨晚忐忑的心情便涌了上來,惺忪著喚了一聲外間的侍女,小丫頭輕手輕腳地過來卷簾。
小姐猶豫了一下,問:“園子里景況可還好?”
侍女隨口應著:“園里的海棠經了這風吹雨打,卻也還和平常一樣。”
小姐輕哼一聲,微慍:“你可知道,那海棠定然已是綠葉繁茂、紅花凋零了!”
李清照精造句,善遣詞,巧用字,但才情不刻意外露。這首小令,三十余字無一難字,如此平白淺近又令人回味無窮。
后人稱詞中有人物,有情節,有對白,有情緒,若非有生花妙筆,恐難駕馭。最經典一句在于“綠肥紅瘦”,清人王士禎在《花草蒙拾》里評其“人工天巧,可謂絕唱”。一般來說,“肥瘦”二字極難讓人產生詩情畫意的聯想,但易安在這四字上套用了多種辭格:通感、借代、對比、擬人、摹色、襯托,將園中海棠被驟雨摧殘之后葉多花少、綠濃紅淺的情狀描摹得十分通透,直將腐朽化了神奇。
除了這驚世絕句,此詞中還有一字格外動人——“試”,若說“綠肥紅瘦”給人的沖擊是視覺上的,那這一個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試”便直截了當地戳進了人的心窩。
人們大抵都有過這樣的經歷:越是在意,越是忐忑。詞人心知經了這一夜風雨,海棠定是不堪蹂損而殘紅狼藉,她不忍心親眼見此景象,但又懷著僥幸的期待,于是便忐忑著“試問”正在卷簾的丫鬟。一個“試”字,把詞人害怕聽到海棠凋零的消息又關心花事的曲折心理再現出來,神情口吻,仿佛就在眼前。這般惜花愛花的心事,有人知否?
秋千架旁,愛情將至
李清照《點絳唇·蹴罷秋千》
蹴[1]罷秋千,起來慵整[2]纖纖手。露濃花瘦[3],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4]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注釋】
[1]蹴(cù):踩,踏。
[2]慵整:慵懶地收拾、整理。
[3]花瘦:指花瓣凋零稀少的樣子。
[4]襪刬(chǎn):即刬襪,指不穿鞋,只穿著襪子往來行走。
德國詩人歌德曾說:“哪個男子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
閨閣庭院,秋千架旁,迎著春末夏初的旖旎光景,露正濃花正瘦。恰是時候,情竇初開。
“古典的男人有了馬之后,把秋千交給了女人。于是女人就讓秋千成了自己的坐騎。男人騎在馬上喝酒消愁,酒能讓他們靈魂起舞。女人站在秋千上忘憂,所以女人天生比男人浪漫。”在《女人的秋千》這篇散文里,作家素素給古典語境中的秋千指明了歸屬。
秋千本身固然是美的,但那秋千索上若再系一繩情懷,或掛一串相思,會更好看。
假如沒有李清照,我們可能永遠都無法窺見那搖曳的秋千,以及那個女子午后的羞赧。
蹴罷秋千,匆忙躲避來客的女子,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含羞疾走。走便走了,又按捺不住心頭的好奇,回頭偷窺,不巧正撞上來客的視線,只好以嗅青梅的動作掩飾自己的臉紅心跳。
好一個嬌俏含羞又天真大膽的女子!這是個待字閨中的少女,若是足夠乖巧,就該趕緊進屋掩門。一個“回首”卻把她對來客的好奇暴露無遺。
欲留不能留,想見又怕見,何其微妙的心思!難得發生在李清照初動情的那段時光里,喜悅多過不安。情竇初開的心事雖未言明,卻也不怕被人看破,于是,她把那微妙的悸動寫進詞里。
秋千架旁,美人如畫,定是因為將至的愛情。
夢醒時分說往事
晏幾道《臨江仙·夢后樓臺高鎖》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
懷念,是晏幾道情感的主旋律。他好像做過一場關于愛情的極絢爛的美夢,于是在夢醒以后,便一直為追憶那場夢里的鮮妍而耗盡心力。
“夢后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風煙流蕩中,他仿佛回到相國公子輕裘玉帶、倚馬斜橋的時光。而她綺色華年青春正好,在最好的時光里,他們飲酒歡歌,互訴衷情。纖指撥動間,一曲琵琶聲聲含情,光陰的河流奔涌流轉,這一切最終都凝成了一幅永恒的畫卷,在記憶的最深處閃耀著金色的光暈。
但當風流云散,琵琶聲絕,他從鐘鳴鼎食的金馬玉堂跌落到了萬丈紅塵里,早已看盡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身邊的人隨流年淡去,只剩自己端著酒盅,靠些許回憶溫暖心情。宴席早已散去,而那一見傾心的女子也難再見。彼時,他再次思念起了那個衣上帶著兩重心字的女子。那一曲惆悵婉轉的琵琶曲,仿佛至今仍回響在耳畔,向他訴說深情。
獨立樓臺,于微雨落花之中遙憶故人的這一場相思,因這一件兩重心字的羅衣而變得纏綿起來。唐人李白曾寫“只恐歌舞散,化作彩云飛”,嘆息歡樂不可長久。晏幾道此處用“彩云”代指小,未嘗沒有此意。當他在一場歡宴過后,于酒后深沉的夢里醒來,看到樓臺高鎖,簾幕低垂的景象,心頭大概是有一些空虛和茫然的,所以憶及往事時,往事亦染上一層迷蒙色彩。他一直記得的是初見時她的模樣,也一直記得她用琴弦彈奏出的心事,卻更記得她離去的那一刻,月光在她身上流連的情狀。
或許他已將這難言的思念傾注于明月之上,若它可以穿過光陰的罅隙,回到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希望它可以再次溫柔地撫過她皎潔如玉的臉頰和如云如墨的長發,照在她如彩云般翩然的身影之上,他希望它可以多流連一刻,哪怕只有一瞬,卻已償了相思。
莫辜負這山容水色
王觀《卜算子·水是眼波橫》
送鮑浩然之浙東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選擇什么角度看待民間萬物,是每個人的自由,亦是每個人的智慧。如若將相離當成一次永別,便覺暮靄沉沉,心火熄滅;如若將遠游當成一次旅行,看盡美景便歸來,那么分別自然也有了浪漫的意味。
王觀《卜算子》中的離散并無半點凄苦,讓人不禁想到李白詩中的“煙花三月下揚州”。一切景語皆情語。友人期期念念將要歸去,而其妻亦是朝朝暮暮地盼。清晨日暮時,他總是斜倚欄桿,望著悠悠不盡的江水,等待有一方小舟將他載回。漸漸地,那些明澈的江水,仿佛真的成了日日盼的人的眼波。江水兩岸起伏綿延的山峰,恰似她們不經意間攢起的眉峰,帶著些許期盼,又帶著幾多哀怨。
清風徐徐,吹皺了熨帖平整的江面,那微起的漣漪像是友人的心情,有些欣喜,又夾雜著莫名的情愫。小船就在風的推動下,緩緩前移,像是睡眠前的輕音樂,雖舒緩卻不失歡樂。如若問上一句:“將至何處?”友人則笑而不語,只是伸手指指遠方的江水。流水依依,綿綿遠去,在昏黃夕陽的映射下,泛起粼粼波光,恰似女子婉媚靈動的眉眼。你看,江南就是這般惹人憐愛,就連山水亦是如此多情。
暮春時節,繁花片片飄零,落英繽紛,詞人看到此景,并無傷感,反而覺得浪漫至極。昨日把春天送走,今日又送別了友人,無論是誰都會深覺惋惜。而詞人卻在此將春歸與人歸重疊掩映,春歸人亦歸,沖淡了暮春的蕭索,并賦予其美好的感情。
且友人將去的又是璀璨爛漫的煙花之地,如若抵達江南之時,還能抓住春日的尾巴,就千萬別辜負這山容水色,定要緊緊握住這片明媚春光,和它同住。
詞人用語明白如話,卻將送別之意和團圓的祝福寫得如此含蓄雅致、深具韻味,詞境渾然天成,足見其才情。
原來你也在這里
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世間有一種情意叫“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除了伊人,其他花花草草再妖嬈再驚艷,于我不過浮云。這便是辛棄疾在這首《青玉案》里想要表達的意思了。
正是元宵佳節,年輕的男女打扮得光彩照人,紛紛來到熱鬧的集市上欣賞花燈。百花爭艷的春天還未到來,東風已催開了一樹一樹的花燈爭奇斗艷。
節日的煙火不斷地升騰而起,如同點點繁星照亮了夜空,瞬間又如流星紛紛墜落。他身邊不斷有富貴人家的華麗馬車經過,飄來香風陣陣。不知道他心中的伊人會不會也端坐在哪一輛車輦中,在掀起轎簾欣賞路邊的花燈時,經東風吹來一縷香魂。鳳簫悠揚的旋律回旋在華衣麗服的人群里,皎潔的月光流轉在五光十色的花燈間,舞魚舞龍的表演此起彼伏,她會駐足在哪一處觀看呢?
今夜的女子環佩叮當、美若天仙,發間繁復纏繞著耀眼的珠翠,與其擦肩而過,暗香余留。可是詞人心中系掛的那一位佳人到底在何方?他在五光十色的燈市里一路走過,燈影凌亂,他四處張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錯過。忽然,一個轉身,她出現在了詞人的視野里——纖纖身影亭亭玉立在燈火稀疏的橋邊,若隱若現。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在這嘈雜鬧市熙攘人群里,獨自品味風光,不隨波逐流,亦不炫耀人前。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用“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來形容立業治學的第三層亦即最高層境界,即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歷經人世百態、世事變遷,終于發現在經過了千辛萬苦追尋后,原以為遙不可及的,卻近在咫尺,只嘆被塵世五光十色的燈火迷了眼,沒想到一心等待的,就在“燈火闌珊處”。
天倫之樂的幸福
辛棄疾《清平樂·茅檐低小》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十幾年的宦海沉浮,詞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淳熙九年(1182),他終究還是被朝廷罷免,來到了江西上饒。在帶湖和鉛山一帶,辛棄疾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閑居中的辛棄疾,筆下少了戰場殺伐之氣,多了縱情田園山水間的安逸。
雨過天晴,陽光明媚,辛棄疾像往常一樣走出家門。聽著鳥語,聞著花香,便是一天中最靜謐閑適的時光。陽光、微風、青山、綠水,草木蟲魚已是每天都見,但怎么看也看不厭。穿過田野,不遠處是一條潺潺小溪,這是去往樹林的必經之路。等過了那座由村民們搭建的小木橋,辛棄疾便停住了腳步,眼前那一幕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映入了眼簾。
他看到了一座臨溪而建的茅屋,茅屋雖矮小簡陋,卻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寒酸。只因那一家人其樂融融、溫馨和睦的氛圍,已將一切物質上的拮據感給沖淡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午后的陽光透過屋邊大槐樹的枝葉,在屋前的空地上灑落下點點光斑。白發蒼蒼的老夫妻就坐在門前的樹蔭下,用當地的吳音方言笑談瑣碎閑事。吳音軟語,悅耳動聽,仿佛能夠讓人沉醉。
而這對老夫婦的三個兒子,也正忙著各自的事情。大兒子正在溪邊為豆苗除草。不遠處的樹下,心靈手巧的二兒子正用剛采摘下的柳條,為家中所養的雞鴨編制新的籠子。最受全家寵愛的小兒子斜躺在溪邊的青草地上,剝著隨手從小池塘摘來的蓮蓬,一派天真無邪的頑皮模樣。
眼前這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畫面,撥動了辛棄疾內心深處向往田園的心弦。他也曾羨慕那些嘯傲在山林間的隱逸高人,所以自從他來到帶湖,便也學起了古來隱士,種一畦豆,養一叢菊,感受著“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的滋味。就像這一家人,生活雖然清苦,卻能夠自食其力,每日享受天倫之樂,這不也是一種珍貴的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