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大火親人去,兒女婚嫁受折騰。夫遺良言守誠信,田糧催生詭異心。
1
在關中西部渭河南岸的陳倉山懷前,秦嶺北坡山嶺余脈的臺塬之下,坐落著一個古村落——清泉村,村西的一道山嶺向北延伸兩里多后,被從秦嶺山中流出的河流截斷,嶺頭突兀于河灣之上。在村南山塬根有一眼泉水,水質清冽甘甜,冬暖夏涼,最初開發這片土地時形成的村落的名字便由此而來。離泉水不遠的西邊半山坡上,有一座坐西朝東的寺廟,廟前橫著的南北向的小路,曾經是山外人進入陳倉山唯一的一條小路,這條小路在傳說中也承載了殘唐一代群雄勤王的事跡。
村子縱跨臺塬與川道平地,由東、西、南、堡子四個自然村組成,分別居住著秦、方、趙、劉諸姓人家,村與村之間近則隔路連戶,遠則一二里之距卻也連畔種地,如此村人便常有見面之機會。另外,村人除寺廟廟會、鄉里社村的祭神、唱戲、取湫、耍社火常有聯合之外,也有姻親關系,所以在中老年人中說起哪個人來大家都知道。
西村里的秦大漢和堡子里的趙五田為兒女定了娃娃親,一晃幾年過去了,兩個娃都長大了,一個十六歲,一個過了二十歲。到了談婚論嫁時,雙方之間按照老規矩便對納彩、擇期、迎娶等事進行商談,中間找了兩家都熟悉的媒人,為兩家兒女親事傳話。也就從這一天起,兩家人都為兒女的婚事開始忙碌起來。巧仙的娘為女兒整理準備了陪嫁衣物,并打發丈夫到縣城為女兒買了一個漆色亮、畫兒好、做工細的箱子。秦大漢把自己家三間廈房的一頭舊炕打掉盤了新炕,還讓老伴兒用白土水抹了屋子里外的墻面。又告訴兒子到山里多背幾背柴,自己則到西鎮街上買了粉連紙,準備把多年被煙熏成黃褐色的木板樓頂裱糊一下。
晌午,山兒娘在燒新盤的土炕時,炕洞里的火苗躥了出來,引燃了放在外面的柴火,她忙著撲打房檐臺上被引燃的火苗,誰知立在墻角的柴火又被引燃了,火苗一下躥上房檐,瞬間屋檐間煙火直冒。她一下被嚇壞了,便驚慌地喊了起來:“著火了,著火了!房著了——”在她驚恐凄厲的喊聲中,街坊鄰居看到大漢家屋院里的煙火,都趕來救火,有提桶的、端盆的、擔桶的,可房高人低,火苗從屋檐椽眼內外亂躥,水又要從井中一桶桶地往上絞和擔,火勢迅速蔓延,越來越大。這時山兒娘突然跑進屋去抱了兩個包袱出來,快到房門口時,被燒壞的房上掉下來的房木砸倒了。秦大漢從街上回來時,山兒娘已被救火的人抬到院子外邊,身邊圍了幾個女人又是掐虎口又是掐人中。看著尚在著火的房屋他跺著腳喊道:“老天爺你睜睜眼啊!”這時兒子秦山從山里背柴回來,見家里著了火,老遠放下背上的柴跑了過來,又見自己的娘躺在地上,臉額血污,便抱起來連聲兒叫著“娘,娘,你醒醒,你醒醒,娘”。慢慢地,山兒娘睜開了眼睛,眼睛轉動著,看見丈夫的面孔時,她說道:“都……都怪我……”
入夜后,大火撲滅了,沒有院墻的屋址上依然冒著青煙,啼哭聲、嘆氣聲、議論火情的聲音,彌漫在院子里嗆人的空氣中。街坊鄰居幫忙把山兒娘抬到院子的一角,大漢和幾個女人,為山兒娘處理了砸傷的頭部和燒傷的臉,這一夜父子兩人都沒睡,一直守在山兒娘跟前。第二天女兒秀姑、表親、娘舅都趕了過來,可到了下午,秦山娘終因傷勢過重而亡故。親家趙五田夫妻聽說后也趕來了,亡人靈寢已安在院里臨時搭的棚子里。兩人到靈前上了香、焚了紙,巧仙娘便去哭喪。趙五田很沉痛地問了失火的損失以及親家的安排,問到糧食的情況時,秦大漢說:“糧食在東間樓上沒受多大影響。”巧仙娘在靈前哭了一陣,被幫忙的女人拉起,相互訴說對死者的同情與惋惜。秦山娘娘家人來后看了看死者的穿戴,看見院里那火燒后的一片狼藉只是唉聲嘆氣一番,跟大漢說了幾句寬心話,問了埋葬的日子就走了。
在親朋鄰居的幫助下,大漢借得他人一副尚未漆畫的棺材,臨時用鍋底灰合了水,將外面刷成了黑色,然后用麻紙裱糊了棺材里面,將秦山娘的遺體放入棺材封了口。秦大漢做這些事的時候,低聲說道:“沒辦法,一點錢都用在了為兒子準備的婚事上,想不到啊,給你的喪事也只有簡單化了,實在委屈你了。”
安葬的這一天,趙五田的女兒巧仙——大漢未過門的兒媳婦,穿白戴孝來為婆婆吊孝送埋,她為自己未過門就失去婆婆而傷心,更為婆婆為把自己迎進門操勞、不幸付出了生命而哭泣。親朋鄰居看到大漢遭此橫禍后一家的艱難,便給大漢出主意,等未過門的兒媳從墳地里送埋回來脫去孝衣之后,便將已給新人準備的新衣換上和山兒完婚。
大漢說道:“這使不得,咱不能為了自己,讓人家閨女在這破房陋家之中受委屈,不要說有傷親家的臉面,這也不是咱秦家處世為人的做法。”村人覺得大漢說話在理,做事想著對方,仁義,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后代。
趙五田的女兒巧仙送埋婆婆之后,回到家里一直悶悶不樂,因為她似乎聽到有人說,這兒媳沒過門就把婆婆給克死了。她想著自己的命怎么這么不好,本來要不了幾天就要過門了,婆家卻出了這樣的事,這下又不知要到什么時候才能把燒壞的房子修好。趙五田夫婦也為親家的不幸嘆息,女人說:“這么好的一家人,真是天不睜眼禍亂降。”兒子趙有余一旁接道:“我看秦家幾年都緩不過氣來,我妹過門的事一時半會兒沒指望,我不知道你們咋把我妹許了這么個人家,現在要啥沒啥了,我看將來去了也是受罪。”父親說:“誰不想過安穩日子?古人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福禍,人一輩子誰還沒有個三災八難啊。”兒子說:“我看不如把這門親事退了重給我妹找個婆家。”“胡說!”父親瞪了一眼兒子,生氣地說,“你秦伯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知道個啥?人常說‘親顧親、鄰顧鄰’,你不說咋個幫親、顧親,卻掀下坡碌碡。”有余的母親也接過話頭說:“你爹說得對,你都老大不小的了,前面的事我想你都能記得一點,你咋這么說話哩,咱不能忘了別人的恩德。”在一旁做針線的妹妹也瞅了哥哥有余一眼。趙有余見父母和妹妹都對他說的話表示反對,便嘴里嘟囔著走了。
2
農歷九月初九,下了一場大雪,滿山遍野的白,唯有那農家場院邊上和山坡崖畔上的杮子樹,頂著白雪的一串串紅色的火晶杮子特別惹人注目。天放晴之后,雪很快消了,正像老人們說的,“雪下重陽、凍死牛羊”,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立冬后趙五田的氣管炎犯了,才準備抓一服中藥吃,不小心又感冒了,進而引起哮喘,整天喉嚨里不舒暢,總是“呼咝咝、呼咝咝”的,就像貓兒念藏經似的,吃了幾服中藥也見效不大。遇上三九天他出氣都成了問題,有時上氣接不上下氣,憋得發慌。他知道這病難好,特別是今年冷,說不定自己過不了這四九天。親家秦大漢聽到后來看他,他拉著大漢的手說:“親家來了。”他說話吃力,用手拍了拍炕示意親家坐在炕邊,說:“老哥對我有恩,老哥遭了難,兄弟也沒幫上啥忙。”
“快別這么說,兄弟有情哥知道,只是哥的命不好,在兒女的婚事上我現在是有心無力,自己不隨心,也讓你為難。”
“哪里的話,我知道娃們的事你比我急。”趙五田說一句話喘一口氣,顯得非常吃力。
秦大漢說:“兄弟放心養病,熬過這寒冬就沒事了。”秦大漢從堡子往回走,一路上他想,今冬再叫些人幫忙,和兒子一起去山里扛些木料回來,到春天把燒壞的房子續起來,給兒子把媳婦娶了,屋里衣食問題就不用自己操心了,也了了親家的心愿。
說起秦趙兩家兒女的婚事還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是一年冬天,秦大漢要進山去燒木炭,他腿上纏了裹腿布、腳上穿了麻鞋,大襟棉襖外一根藍粗布腰帶上別了旱煙袋,辮子盤在頭上,背了裝有干糧、玉米面、鐮刀、斧頭、搭拐等東西的背簍,一早兒便上了路。走到大嶺頭上時,見到了堡子里的趙五田,兩人都是進山燒木炭,便相伴到了山里。他們從一條溝進去,通過判山、搭寮、選窯址,將彼此的窩棚搭在了相距不遠但地處溝谷的兩邊,開始建窯備料。下午,他們拉著砍好的樹枝木棒回窯場時,山林里傳來了“山客早回,山客,早回、早回早回”的鳥叫聲。據說這種鳥兒是一個曾經在山里挖藥,因天黑迷失路徑不幸掉入山谷里的人死后變的,他為了不讓那些走山場的人和他一樣貪事誤時,于是變成山鳥,常在山里飛來飛去,太陽西斜之后,便不停地扯著嗓子叫著,提醒人們早點回家。
趙五田的第一窯木炭背到集市上去賣時,因里面有沒燒熟的生棒子,最后低價賣給了人家,第二窯卻因火門封的時間晚了而風化,好炭不夠裝一背簍,他不想走。天上飄起了雪花,為了不讓大雪把他們堵在山里,秦大漢把自己沒裝完的炭讓趙五田裝上出山。一路上,穿溝過河,雪漸漸大了起來,又刮起了大風,真是:寒山疏木荊苦落,大雪飄飄細路遙,雀鳥不知何處去,谷風陣陣似狼嚎。就在出了山門口過最后一道河時,趙五田一腳沒踏好,滑入河里,為了保持身體平衡,他急忙將另一只腳也踩入河里,誰知卻踩到一塊動彈的小圓石上,腳一崴再提起來時,走不成了。秦大漢在河岸上不見趙五田上岸,扭頭看時,見他站在水里不動,問:“怎么了?”“我把腳崴了。”趙五田說。“你不要動,我來扶你。”秦大漢說著脫了鞋襪到河里扶趙五田走上河岸,幫著把趙五田的炭背簍取下,讓趙五田解開裹腿的毛簾,脫去鞋襪,一陣按摩揉搓。好在山外僅有零星雪花,秦大漢在路邊拾了一些柴火,撇柴燃火給趙五田烤了鞋襪、毛簾,讓其穿裹好站起。背上炭背簍剛走了兩步,趙五田說道:“大漢哥,我走不成,你走吧,路過我家捎個話,叫個人把我接一下。”“天快黑了,走,我替你背。”秦大漢把自己的炭背簍背上,走了一段路放下,然后回來在路旁折了一截樹枝讓趙五田拄上慢慢走,他再背上趙五田的炭背簍往前走。趙五田說:“這咋能行?”“誰叫咱是伴兒,走吧。”
秦大漢來回換著把他與趙五田的炭背簍背著前行,趙五田拄著大漢給他的那根樹枝棍兒一瘸一拐地走著。離村子有兩三里路時見到一位前行的路人,是堡子里的,趙五田便讓那人給家里捎了話,不一會兒工夫,趙五田的媳婦和自家親房兄弟便趕來接趙五田。到了他們家門口時,趙五田要大漢到家中歇息,大漢說:“下坡就到了,你們回吧。回去后尋點燒酒點著,撩著熱酒多擦擦,歇兩天就好了。”說完沒停步就走了。天晴之后,秦大漢又連著到山里跑了兩趟,這一天他到集市上賣完木炭回到家里時間尚早,便和自己的女人說,要去看看趙五田崴的腳好沒好,女人說:“人常說傷筋動骨一百天,這才幾天啊,你今天賣炭回來已經跑了六七十里路,等改天進山時順便去看看就是了。”夫妻倆正說著,外面有人問:“大漢哥在家嗎?”
大漢走出房門一看:“啊,是五田兄弟呀,快進屋坐,腳好些了吧?我才說看你去呢。”趙五田說道:“謝老哥牽掛,基本上好了。”說著走進屋子,將手里提的東西放在大漢屋里的木柜上,說道:“兄弟謝你來了,沒啥拿,給你拿了兩碗谷米。”
大漢說:“咱是村連村、地連畔,說大點咱是一個村的,還這么客氣。”
“說實在的,要不是老哥,那天還不知道咋受罪哩。”
這時大漢的兒子跑了進來,大漢指著趙五田跟兒子說:“這是堡子里的趙叔。”
兒子叫了一聲“趙叔”,把書包一放,說:“我割草去了。”便跑了出去。
“娃有十一二了吧?”
“十二歲了。”
看到秦大漢這機靈勤快的兒子,又想到大漢為人厚道,趙五田產生了兩家締結娃娃親的想法。說了感激大漢給自己幫忙的話后,便提到要把自己七歲的女兒許給大漢兒子將來當媳婦。
大漢說道:“難得兄弟有這份情意,只是我這家境……”
趙五田說:“要說家境我還不如你,像大漢哥這樣勤勞積善的人家將來一定比我好。”這時大漢的女人在屋外聽見了走進屋內笑道:“他叔有這心也是咱山兒的福。”她望著趙五田說,“兄弟這話當真?”
“看嫂子說的,青天在上我怎敢自欺欺人。”
大漢呵呵地笑著說:“兄弟不嫌我這家里沒啥,行。”
趙五田走后,大漢的女人說:“改天我去見見那女子,能行了先給咱山兒占下。”
沒過幾天秦山娘借走親戚路過到趙五田家的時機,見了趙五田的女兒。見她長得十分乖巧,滿心歡喜,走時,便將自己準備好的一股指頭粗的紅線從衣兜里掏出來系在了巧仙的脖子上。趙五田妻子覺得秦家老家老戶,村里地方又平又近,結這樣的親對女兒來說也是福。兩個人都笑得合不攏嘴,接下來雙方大人便給兒女定了這門娃娃親。
3
趙五田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趙有余二十歲出頭,結婚早,已經有了娃。他自小跟父親種地,曾經是父親的希望。在他來到這個世上時,正是父親窮困之時,父親“但求溫飽尚且有余”的思想支配著他,給兒子起了一個“有余”的名字。女兒出生時是農歷的七月初七,母親希望女兒聰明秀巧,本想給女兒起個秀巧的名兒,可本村已經有了幾個叫秀巧的女娃,最后就叫巧仙了。兒子長大成了父親的幫手,在父親的指導下莊稼活兒沒有不會干的,就是不精,但他的嘴比他父親會說,也有心計。他父親后來種大煙發了家,他更勝一籌,種煙、買地、置家,七八年時間,家里土地連片,牛馬成雙,有時也雇短工干活。他從母親那里知道父親大半輩子的辛勤和不容易后,平時見了給自家干活的人稍有懶散,便脾氣實足,父親病后更是如此。而女兒巧仙勤快手巧,模樣兒長得也俊,十二歲那年,村里七月初七過乞巧節,巧仙也去了。
乞巧節是晚上過,晚飯后星空燦爛,天河橫過天空,秋爽氣清,一群女娃跪在一張方桌前面的地上,桌上供奉著用紙寫的巧娘娘的牌位,面前一盞昏黃的油燈,一個插著香冒著青煙的香爐與一疊黃表紙,另有幾碗用豌豆、扁豆、綠豆生的長長的豆芽,豆芽足有半尺高,分別用兩道紅紙條攔著腰,還有幾碟供果。桌跟前兩個中年婦女不住地敬香禱告,并領著幾個女人唱著乞巧歌:“巧娘娘下凡來,指點秀女巧手來,一乞手巧會描畫,二乞手巧會繡花,三乞手巧茶飯好,四乞紡織縫衣衫,乞手巧乞貌美,乞我女子樣樣會。”
人們都說巧仙的名字起得好。到巧仙十五六歲時,她紡線、織布、針工、茶飯、剪窗花樣樣都拿得出手,村里人都說她得了巧娘娘織女的真傳。巧仙在母親的指點下,靠著自己的靈氣也給自己做了不少陪嫁,期待著嫁娶之日的到來。她知道自己和自己要嫁的夫婿,是父親在他們還是娃娃時給定的親,也記得母親給她裹小腳她痛得走不成路時,他到他們家來串親戚,還攙扶過她。母親在她面前常夸他能干、懂事。她給婆婆送埋時,發現幾年沒見,他個頭高了,人又壯實,心里很喜歡,可也為他失去娘親難過。
快到五九天時,趙五田的病更重了,他對老伴兒說:“我恐怕過不了這個年了。”老伴兒說:“你不要胡思亂想,慢慢熬吧,大夫說這幾服藥吃了就見效了,四九就要過去了,后天就是五九了,五九半冰自散,天就會慢慢向暖了。”第二天趙五田有點氣緊得厲害,還說他眼睛一閉見到了誰和誰。老伴兒一聽丈夫說的都是已經去世的人,心里有點發怵,她也知道數九寒冬對于久病的老人,每交一九便是一道關。到了下午,趙五田自覺不行,對妻子說:“你把有余和巧仙叫來我有幾句話要說。”等兒女都到炕前時,他睜開眼停了一下,斷斷續續地說:“爹不行了,走了之后,有余你再不要和我一樣胡折騰了,把你娘看承好,把地種好,操心把你妹的婚事辦好。”兒子說:“爹,我記著你的話哩,你放心。”趙五田又叫著女兒巧仙的名字,說:“爹本打算親自送你出嫁,看來是不行了,記著過門之后那就是你的家,要敬奉老人,維護家聲。你秦伯是個好人,一輩子也不容易。”女兒巧仙抹著眼淚說:“爹,你不要想那么多,等你病好了再說。”趙五田又望著老伴兒說:“你記著,咱絕對不能做對不起親家的事,人有了要想到沒有的時候。”說完,他閉上眼睛歇著了。晚上交夜時分,睡在旁邊的老伴兒聽到丈夫一陣粗聲喘氣之后,趕忙叫兒子去西鎮請郎中竇先生。
先生來后,把病人的脈一摸,搖了搖頭,說:“準備后事吧,人不行了。”
趙五田去世后,秦大漢和兒子都來了,兒子身穿孝衣擔著花獻食,手里挑著銘旌,大漢一只手里拿著金花,一只手里提著大蠟。門外的吹鼓手瞧見早已吹打起來。幫忙的親房、主事、給吹鼓手說是新親戚,吹鼓手便額外鼓著勁兒吹。主事又傳話勞客燃放鞭炮,主家為小伙子搭紅,并接去所有獻祭禮品,一時引得鄰里、親房、女人娃娃都來觀看。大漢和兒子秦山進到靈棚敬香禮拜,有余在一旁燃紙哭祭。守在父親靈前的巧仙陪祭之后,對禮儀周全的未來夫婿偷眼看了看,覺得他很耐看,村里姐妹們的夫婿論個頭論相貌都比不上他,可是一想到彼此的命運,又哭得抬不起頭。第二天,在埋葬父親時,巧仙幾次哭倒在父親的墓坑邊上,女兒對父親的親情讓許多在場的人都掉了淚,秦大漢也深受感動,他認定巧仙將來一定是一個知恩知孝的好兒媳。
趙五田去世百日之后,已是新一年的春天了,趙有余對母親說:“我爹去世時讓我操心辦好我妹的婚事,這都幾個月了,也不見秦家打發人來說。”
他娘說:“你爹才滿百日,巧仙的夫婿死了娘,是重孝在身,即使你秦伯把房子續好了,也要準備一下,況且你妹也是重孝在身,現在又是青黃不接的困月,不急。”
時間不等人,一晃就到了忙月。趙有余是個急性子,打麥場上才卸了碌碡,便叫長工給他翻麥茬地。他靠著那兩個牲口、一個做活的人,要把準備種麥的五十多畝地趕在白露前翻兩遍、打磨平整,談何容易。因為趕得緊,大熱天牲畜也沒得歇,一頭牛在犁地時倒在犁溝里起不來了,連拉帶抬弄回場院就死了。趙有余氣得大罵給他做活的人。
少祖山廟會,四周村社的人都會去趕會。少祖山是秦嶺北坡的余脈,到了陳倉山山下,山勢猶如一個圓圓的饃,相傳燃燈古佛曾在此山修行結緣,最后功德圓滿坐化于此處。后人修冢立碑,若干年后,又建廟塑像供人朝拜祭祀。此山周圍有五座小山相拱,山山相連,樹木蔥蘢,環境幽靜,香火鼎盛,所以來此的僧人不斷,逢廟會之時更是熱鬧。有詩言:
少祖山前思禪山,燃燈乘鶴去高天。
如來傳說曾從學,暮鼓晨鐘醒世間。
明月松間覺不曉,青苔花落白云眠。
道居塵世民心里,消怨結緣總相安。
趙有余往年愛逛廟會,今年他無心趕會,因為他要到廟會上打聽買牛。他跑了幾家,見到的牛雖然渾身滾圓、毛色鮮亮,但都是個頭兒不大的小牛,看似利索實則沒有耐力,他要買大犍牛。隨后他在山門口見一算卦先生正給人算卦,跟前圍了幾個人在聽。他無心地走過去,那算卦先生頭一抬,見來人中等個頭、寬板身材,上身穿家織布布衫,辮子盤在頭上,從穿著上便知這是一個殷實家庭的人,開口道:“少掌柜是個有福有運之人,算一卦吧。”有余正在琢磨算還是不算,這時老遠有人叫他。他抬頭一看,是地方上的里正賈金,便走了過去。等他走近,賈金問道:“聽說你家牛死了正跑著買牛啊?”趙有余說:“您老也知道了。”
“人常說家有萬貫,長毛的不算,添一個就是了。”賈金又說道,“借一步我問你個話。”
“問啥,你說。”
“聽說你有個妹子沒出嫁,渭村的丁來財托我來問問。”
“這你甭問了,我妹早許人了。”
“我聽說那家人遭了事,人強命不強啊,一兩年內翻不過身。”
“這遲早是要結婚的。”
“想想吧,丁來財準備了十石麥、二畝川平地,其他彩禮一樣也不少,讓我來說媒,這在方圓幾十里可是從來沒有過的。”
趙有余聽了心里一動,說:“看賈叔說的,你是咱里正,你說的我咋能不信,這是件好事,但我得跟我娘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