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
(一)
印象中,我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我從沒見他笑過。可是我卻一點也不怕他。我能記事的時候起,他已經很老了,年近八十,整天躺在床上,吃飯也在床上。有時候會坐起來看看報紙,大部分時間里都是直挺挺地躺著,面無表情,口中不時發出長長的吐氣之聲。我搞不懂他為什么會發出那種奇怪而有規律的聲音,于是總是糾纏著奶奶問為什么?奶奶解釋不了,現在想來,那不過是爺爺長年累月以來的習慣罷了。
爺爺身材高大,十分清瘦,似乎全身只是一層皮膚包著骨頭,乍一看像病入膏肓,卻也一直沒有上過醫院,因為后來也沒有生過什么大病。據說年輕的時候曾經得過肺病、吐過血,“文革”期間為了躲避迫害,干脆就裝病在床,長臥不起,漸漸養成了習慣。聽說爺爺對我的父親特別嚴厲。奶奶告訴過我一個故事:我父親小時候十分頑皮,有一次爬上床頭,偷吃了鐵皮罐里的炒米糖。爺爺知道了,把他狠狠揍了一頓,并讓他待在矮墻頭上以示懲罰。為此奶奶十分心疼,她認為小孩貪吃是天性,偷吃一塊炒米糖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爺爺認為家規就是家規,女人休得多嘴。奶奶自然不敢再多言。我一向認為爺爺比較偏愛我大伯,覺得大兒子為人穩重、老成,而我父親小時候頑皮無知,自然少不了“吃柴”。
盡管日常生活中長臥不起,但人有三急,他也得起床如廁。奶奶對我說,你別看他老躺在床上,走起路來,像風一樣!于是我特別仔細地觀察,果然是十分利索,雖然用風來形容過于夸張,但因為他身材高大,步子跨得大,所以走起路來給人衣襟帶風的感覺。
爺爺有雙奇怪的耳朵,這雙耳朵似乎只聽得見好話,而聽不見壞話。家里來了鄉下親戚,奶奶就坐下來陪人家嘮家常,當然也會抱怨日子的不順,爺爺耳朵就聾了,似乎沒聽見有人在聊天,只是象征性地朝客人點下頭以示招呼,然后就面無表情,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客人覺得被忽視,自然有些尷尬,奶奶就跟客人解釋說:他耳聾已經好久了!但當大家談得興起,說到他以前的輝煌往事的時候,他似乎又聽到了大家談話的內容,在床上也輾轉反側起來,嘴里評論起來,于是奶奶又跟客人們解釋說,只要講他的好話,他耳朵就不聾了!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起來。
(二)
我爺爺一生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大伯的母親。這其中有個悲慘的故事,因為聽說第一任妻子是被他懲罰死的。從小我就對這個說法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后來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有了孩子,更加不愿意相信這個故事。但家族親戚中有年長的前輩卻堅持這個說法。據他們說,那個女人因為觸怒了爺爺,被整夜罰跪在天井中,半夜時分下起了雨,女人因此受了風寒,從此一病不起,醫治不愈,直到離開人世。假如這件事是真的,那真是封建社會婚姻制度中男尊女卑所造就的一個巨大慘劇!然而經我觀察,并沒有感受到大伯父對他父親有什么怨恨,那些描述此事的親戚們,也并沒有帶著慷慨激昂的情緒,反而是帶著一種無比敬畏的神情去描述這個事情,這更鞏固了爺爺在后輩們心中神秘而威嚴的形象。
我從小幾乎是奶奶帶大的,奶奶只有我父親一個兒子,沒有孫子,雖然感覺十分遺憾,卻也退而求其次,對我這個長孫女寵愛有加,甚至可以說是溺愛了。自從我有認知能力開始,發現爺爺并沒有對奶奶有特別嚴厲的跡象,根據那些愛閑話家常的親戚們的說法,他這是因為覺得自己做了錯事而心中愧疚,因此對第二任妻子態度好了許多。對于這些議論,爺爺自始至終保持沉默,他從來也沒有向我提起過任何往事,仿佛那一切都已經塵封在記憶的密匣之中,再也不會被打開。從小我讀了很多兒童文學,故事中爺爺的形象總是和藹可親,他們會在黃昏的傍晚,坐在庭院、村口,給后輩們講述往事,其樂融融。而我的爺爺,卻像一塊沉默的長滿青苔的石頭,雖然對我并不嚴厲,卻從來話語無多。
(三)
“就著美孚燈昏暗的燈光,爺爺在墻板壁上給我變幻出各種各樣的手影。他是個嚴肅的人,但這時候,他會柔和而寬容地看著我,而我則樂得像個開心果似的笑著,然后他就更加賣力地變幻出新的花招來。”
我那當年貴為北大歷史學教授、精通多國語言、有幸曾與我們毛主席共事過的爺爺,最終在“文革”中被掛破鞋上街游行,因此不得不裝病以躲避迫害。爺爺臥床長達數十年后去世正好趕上火葬推行,一把怨骨化成黃土飛揚不知所終。曾經一把大火燒掉了九曲巷的老宅。記得那里有張雕花鏤空的大眠床,通體漆成了棕黑色,按照老說法,應該是“九進眠床”。當然,跟現代的床不好比。這張床,上楣是連續的陶瓷童子嬉戲彩畫,兩側床楹是鏤空木雕外加陶瓷片,上面寫著“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詩句。床后圍正中是一面長方形的鏡子,因年代久遠,鏡子十分模糊,并且水漬斑斑。當年的很多古床都裝著大鏡子,不知這是為何?這在現在,于我來說是不能接受的。我們當地有個迷信的說法是鏡子不能對著睡覺的人,說那樣殺傷力十分之大。以前我杭州家里的柜子上有兩面穿衣鏡,自從老母親指出鏡子殺傷力大之后,我晚上睡覺都不安穩,仿佛感覺有凌厲的刀氣,從鏡子里射出來一樣。后來,還是把這柜子撤換掉了。
言歸正傳,當年爺爺舊宅的堂前還有八仙桌、長板凳,小小的我坐上去之后腳尚夠不到地面,于是兩腳不停地晃蕩晃蕩,悠閑有樂趣。屋子里還有數個棕黃色的牛皮箱,上敲大印“永泰隆”等店號。堂前的屋檐好高,下雨時,滴滴答答的雨水從屋檐墜落下來,有時像珠串,有時像銀線,接雨水、看天空成了我自得其樂的游戲之一。這些記憶的碎片,仍然是那么清晰、生動。只可惜后來一場大火,將這一切的安靜美好,都凝固成了腦子里的一張黑白舊照。
大火之后無家可歸,住在朋友素青姐家里大半年后,爺爺奶奶搬到了三井巷一個沿街的小屋子里。小屋子的地是泥地,由于長期的走動,泥地被磨得光滑而結實,我常常需要拿鐵棒才能撬出一個小洞來。潮濕的季節,木頭柱子邊上會長出小蘑菇來,對于年幼的我來說,簡直是一個有趣的奇觀。房間里擺兩張床,一張好一些的床給爺爺躺著,還有一張木板搭成的所謂的“床”,是奶奶用的,我來的時候,就和奶奶擠在這張木板床上。有一次,半夜里奶奶掉到床下去了,那會兒她剛被自行車撞了,腿受了傷,爬不起來,為了不影響我睡覺,一整個晚上就躺在泥地上,直到我第二天睡醒,她才叫我把她拉起來。現在想起這些事情,熱乎乎的眼淚還會不聽話地奪眶而出。
爺爺有兩個從大火里搶救出來的皮箱,一個皮箱里裝著皮襖子,我母親說那叫“皮統”,聽起來很唬人的樣子,其實現在看看都是很粗糙的東西,里子上的毛硬得可以當板刷。老一代人把這些皮襖子當成傳家寶,隔三岔五地拿出來翻一翻、曬一曬,免得被蟲蛀了,至今我母親還在不厭其煩地“照料”著上一代傳給她的數件“皮統”。另外一個箱子里裝著些舊書,包括爺爺當年的校友錄,還有他翻譯的文稿等,這些是比較珍貴的。這箱子里還有奶奶從大火里搶回來的一些首飾,裝在一個圓肚子的玻璃瓶里,這是最最讓我好奇的東西了,女孩子對首飾的喜愛,是與生俱來不用教導的。箱子上用那種古老的掛鎖鎖著,我常常要纏著奶奶打開箱子,拿出玻璃瓶來,一件一件擺弄那些珍珠玉石做成的花花綠綠的頭飾和首飾。現在我回老家,偶爾母親打開老箱子,我還是會看到這些東西,只是現在的心境確實完完全全不同了,會感到啞然失笑。這些做工和材料都很粗糙的東西,當時卻是多么地膜拜它們啊!
2015.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