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吳悟敏下班回到家里時，屋里坐滿了人，在客廳空蕩蕩的中心位置放了一條小凳子，曉龍的姥爺和姥姥、大舅舅和大舅媽、小姨和小姨父、小舅舅和未來的小舅媽坐在椅子和沙發上，面朝客廳的中心。幸虧吳悟敏的家里人都居住在外地，離這里很遠，要不，也可能會列席其中。

他們在激烈地討論著，見到吳悟敏回來都鴉雀無聲。有的將自己的頭低下來看手機，有的裝著在打游戲的樣子。吳悟敏的老婆劉秋妹坐在最主要的位置，滿臉怒氣沖沖的樣子。她見到吳悟敏回到家里，第一時間就命令他坐在小凳子上。

劉秋妹鼓起嚇人的大眼睛，要在座的每個人都聲討吳悟敏。岳父首先發話，岳父是總廠工會的副主席，于公于私吳悟敏都得尊重他老人家，按照禮節立馬站起來，而岳父岳母都客氣地說“快坐、快坐”！吳悟敏東看看西看看，沒有什么地方好坐，只好又一屁股坐在那個小凳子上，差點歪倒在地，自己捂嘴嘻嘻地笑了幾聲。四周的人都在捂住嘴偷笑。

吳悟敏的老婆大聲地嚷起來，這些人只好假裝嚴肅。面對一群假裝正經的批判者，吳悟敏內心里不緊張反倒有一種光榮的感覺，臉上竟然露出一絲微笑。立刻，他又裝出傻傻的樣子憨憨地說：“什么大事呀？這么隆重！”這時會場一片沉默，沒有人搭話。他只好傻傻地坐在房子中央的凳子上，把兩只手放在兩腿中間，等待著大家對他的批判。

原來吳曉龍學校分管學生和后勤的副校長正是曉龍大姨父的朋友，今天上午十點多打電話到岳父家里，正好是岳父接的電話。電話里說吳曉龍本學期剛開學就遞交了休學報告，沒有過多久，這個學生就不知去向了。休學報告里說他得了慢性的腦神經末梢病，暫時無法完成學習任務，不得不退學，說是要等病好了再來續學?，F在需要家長或家長的代理人到學校來確認此事，并要補齊吳曉龍所說的病情醫療診斷報告書。劉秋妹斷定吳悟敏教子無方，要岳父組織大家聲討他。

當年吳悟敏與劉秋妹的結合，是兩個頂頭上司牽線搭橋的，一個是吳悟敏公司的總書記兼總經理駱正魁，另一個則是總工會副主席，也是劉秋妹的父親，后來就成了吳悟敏的岳父。因此，吳悟敏對岳父是言聽計從的。

接下來就是劉秋妹正式對吳悟敏進行聲討批判。

劉秋妹比吳悟敏小十四歲，是醫院里的婦產科護士長。她平時性格多變，高興時就像是小綿羊，生氣時十分兇狠，是一個嘴里從不饒人的女人。

劉秋妹在吳悟敏面前走來走去，指著吳悟敏的鼻子大罵他沒本事，教不好兒子不說，又將兒子教得沒有樣子。而且天天半夜里聊什么QQ，沒有個當爹的樣子?，F在兒子突然失聯，不知道是他自己玩失蹤，還是真的有什么不測之事，害得一大家人都不得安寧。接著，劉秋妹又數落他晉升緩慢，處處不如人家，工作幾十年都撈不到一把好交椅來坐。哪個單位的領導想升官了，就叫他去打前鋒闖天下，等到事情搞好了，他又被調去新的單位幫助新的人打天下。別人升官了，評上高級職稱了，他還是個什么代理校長。

她的手一指吳悟敏，惡狠狠地說道：“就是你這樣的一頭慫驢，成就了那么一堆屎殼郎?！眳俏蛎艏炔桓倚?，也不敢還嘴，誠惶誠恐地低著頭，裝作嚴肅認真聽的樣子，一句也不反駁。滿屋子的人發出一陣善意的嘲笑聲。

吳悟敏假裝正經地反駁道：“不要說‘你們’這個詞好不好，請不要一竹竿打一船人好吧！”

劉秋妹高聲斥責道：“今天不準你還嘴。這不是我說的，你的同事和我們廠里人都這樣說你們單位，錯不了！”

劉秋妹數落累了，就坐下來接著說，說到激動處，她話鋒一轉，面對家人手舞足蹈起來：“爸、媽，弟、妹，你們看，我家老吳有多么窩囊！前天晚上半夜兩點，我們睡得香香的，他們單位有個兩口子來敲門說要離婚，來我們家里評理，說只要給他們倆每人漲一級工資就不離婚了。我說我們家老吳只是個代理校長，沒權力給人家漲工資。他們說老吳將自己的兩級工資都讓給了校長，給一個得癌癥快要死的人，還不如送他們兩口子。你看老吳說什么？他說，不要急，我明年的指標再送你們倆吧，今年的已經送出去了，要不回來的。好不容易送走這兩個混賬剛要入睡，座機電話又響個不停。一接電話，原來是學校的校車司機要求老吳第二天給他開兩箱汽油票，不給開就不出車，說是全公司都是這樣做的，為啥你這個臨時代理副校長就只開半箱油票？老吳不但不批評這個司機，反而說你不出車就不出吧，那就換個別人吧。那個司機又是罵罵咧咧一大堆。你們說他窩囊不窩囊！你們看，我們要怎樣處罰他！”

孩子的大姨父不說話，只是扭過頭去偷笑。孩子的姥姥和孩子的大舅、大舅媽都好言安慰劉秋妹。姥爺在自己女兒面前幫吳悟敏說了許多好話，替吳悟敏給劉秋妹賠了許多不是。大舅舅和小姨父都站起來兩邊打圓場，屋里的氣氛安靜下來，劉秋妹這才消氣坐回原處。

孩子的姥爺畢竟是見過大世面的領導，他批評秋妹，說這樣吵也不是好辦法，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也不是批判誰出氣的時候。事情既然發生了，應該討論如何解決才是對的。

一大家人在客廳里又討論了很久，大家爭先恐后地發表自己的看法。吳悟敏突然想到大家都沒有吃午餐，站起來說他去做炸醬面給大家吃，這樣比較快?？尚∫套訁s說要吃吳哥做的麻辣燙。吳悟敏給小姨子解釋了好半天，說做麻辣燙還要殺雞還要買羊腿熬湯什么的，還要用煤爐子慢火燉湯，還要上街買新鮮的菜等等，最后小姨子才同意一塊兒吃炸醬面。吳悟敏趁機抽身到廚房里去了。

其他的人都繼續討論著，吳悟敏一邊做飯一邊偷聽他們的談話內容。

有的懷疑吳曉龍是在學校里被女生勾引變壞了，說男孩子長得太帥也是個麻煩事情；有的說現在學校對學生管得太松，學生還去做什么援交之類的事情賺錢，懷疑吳曉龍是自己把持不住失去了讀書的熱情；有的懷疑吳曉龍是不是參加所謂的民間社會組織，搞什么社會新思潮去了；有的懷疑曉龍是不是和哪個女大學生私奔搞浪漫去了。因為最近一個時期網絡上男女大學生私奔成了一種時尚。據說有一個身價過億的大老板生意都不做了，和大學生女友體驗私奔生活去了。

最令大家擔心的還是吳曉龍是不是被人拉去搞傳銷了，因為在大學校園里，有不少學生和老師都在做這種事情。再后來，討論到吳曉龍離校出走的另一個可能，是不是和那些留學生一起出國去了。因為現在大學校園里盛行出國熱，暑假里吳曉龍曾經帶回來一位美籍留學生，都是學建筑設計的，那個留學生建議吳曉龍去美國留學，他說他可以給吳曉龍做擔保人。

討論了大半天，大家的意見統一不起來。吳悟敏一邊聽一邊認真地做著面條，陸續地在餐桌上擺好碗筷、調料小蝶、下飯小菜、調味的醬汁、大蒜泥、香油、麻油、花生油、紫蘇葉細末、脫水小蔥細末、油潑辣子和一碗一碗的炸醬面，同時給在座的每人泡一杯毛尖蓋碗茶。

在大家吃飯時，吳悟敏談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議：

一是曉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兒子的夢想是當一名世界知名的建筑設計師，絕對不會去做壞事。

二是兒子沒有向家里人要過太多的錢，傳銷頭頭拉一個沒錢的孩子去搞傳銷，這是不可能的。

三是去美國留學程序很多，不是說走就走那么容易的事情。

四是兒子很可能是去南方某個城市參加設計大賽去了，那里今年有幾個國際性設計大賽要舉辦。

吳悟敏說了以上幾點意見后，承認自己對兒子管教不嚴，自己要負全責，應當馬上請長假去兒子學校那里探個究竟。

大家吃完了面條，接著又喝了一會茶水。小舅舅帶頭說話了，他笑著看著大姐劉秋妹說道：“大姐，你罵也罵了，鬧也鬧了，也該解氣了，吳哥的拿手炸醬面吃也吃了。大姐，你也該干點正事了！”

“小弟說得好！我們開始討論怎樣去找回曉龍的事情。老吳，我明白地告訴你，在你回來之前，我們一致決定要你立即請假，去南方的新漁市尋找曉龍，希望他會在那里。據說那里有三個國際性設計大賽，他可能去報名參加了，你找到他之后就給我捉回來。第一，你那個德國留學回國的老上級王立勝在新漁市與別人合伙辦了一家監理公司，他寄來了一個邀請函，要你去他公司上班，你可以邊上班邊找你的寶貝兒子。第二，半年前你們單位那個國家注冊監理工程師資格培訓班的李經理找我，他說你的水平足夠，不用考試直接可以給你辦理國家監理工程師資格證書。我當時給了他兩千元，今天你的資格證下來了，已經放在你寫字臺抽屜里面了。第三，你明天上午就去學校請假，后天下午出發，乘火車去新漁市，讓小弟開車送你去火車站。曉龍學校的事由他大姨父去擺平。你單位里的事情由我爸去搞定。你這次去南方的主要任務是找回我們的兒子，找不到你就別回家了。本次批判會到此結束，散會！”

劉秋妹抬頭挺胸地回到自己的臥室，“哐當”一聲把門反鎖了。孩子的姥爺姥姥、小姨和小姨父、大舅和大舅媽、小舅舅走到吳悟敏身邊說了一些安慰話，然后轉身離去。

吳悟敏覺得這場批判會開得牛頭不對馬嘴，好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他已經習慣了。自從上學開始，就是應付接連的“命題作文”。而且他覺得參加了工作，也自然是被領導“命題工作”，世界上沒有人可以逃過別人的“命題生活”。指揮別人去做事和被別人指揮自己去做事，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今日之事對自己來說并沒有什么不好。

就這樣，吳悟敏第三天就簡裝出發了。他提著一個背包，除了裝幾件必要的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之外，包里面裝滿了各種文件和身份資格證明，還有一篇他寫給失蹤兒子的詩歌《媽媽呼喚你，兒子回家吧》。為了尋找自己的寶貝兒子，他就這樣地踏上了一座從未去過的城市，去做一份從來沒有做過的工作——國家建設工程監理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