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遺言
一個想著如何補償虧欠的兒子。
一個想著怎樣報答恩德的師傅。
也許該給師傅找個師娘,熊倜想道,迷迷糊糊間睡著了,安然地放下了所有的防備。
逍遙子卻沒有睡,目光緊緊地凝視著熊倜,嘴角是淺淺的笑意。
若換在以前,逍遙子一定會痛罵熊倜,沒有殺手該有的警覺,但現在不會了,他希望他的兒子可以每夜都有一個安穩覺。
甚至逍遙子已經后悔讓熊倜走上了殺手這條路,但熊倜的骨子里終究流淌著他的血,安安靜靜地當一個普通人,也許才是不可能的吧!
第二日夜,兩人如期來到襄離縣郊的霹靂堂外。
當年那個害死可憐寡婦的罪魁禍首正是今日霹靂堂的堂主。
今夜沒有一絲風,匾額旁的燈籠也紋絲未動,紅漆銅釘的大門旁立著兩名身著黑衣紅邊的霹靂堂弟子。
隔著前院,依稀能望見正堂內燭光躍動,人聲鼎沸,一團喜氣。
不知那豪強是否還記得曾今被他害死的寡婦。
逍遙子同熊倜一人提著一把劍,站在霹靂堂前,很快就吸引了門前弟子的注意。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逍遙子同熊倜對視一眼,同時出劍。
“唰!唰!”
兩道劍光,似流星劃過天際,兩名霹靂堂弟子睜著眼應聲倒地。
逍遙子嘴角上揚拍了拍熊倜的肩頭道:“等做完這筆生意,我們回綠柳山莊休息一陣。”
熊倜微微點頭,心中卻想:你有的休息,我可沒有,欠了你那么多銀兩,看來我得找那王小二了。
兩人拎著劍,緩緩步入正堂。
朱紅色的門打開著,門上銅釘閃著黯淡的光芒,好似即將隕落的星辰。
而正堂內散發的融融光芒卻似巨獸的龐然大口,吞噬著即將前來的一切。
這一戰的所有結果其實都在預料之中。
熊倜一把劍,解決了這個豪強壽宴上的所有人。
唯一的變數就是唐鍥。
而這個唯一的變數,導致師傅現在倒在自己懷里。
逍遙子的手已經變得漆黑,赫赫有名的唐門暗器之毒可不是采兩株斷腸草攪碎了摻點鐵銹那么簡單,很快,逍遙子的半邊身子全麻木了。
當熊倜拔劍的時候,唐鍥就跳起身來了。
當唐鍥跳起身來的時候,逍遙子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因為唐鍥跳起身的一瞬間,幾乎同時發出六十幾件暗器,射向熊倜。
逍遙子做了一件事,他擋在了熊倜身前,然后朝唐鍥刺出了一劍。
劍刺入唐鍥的腹部,四指寬,并不深,所以唐鍥撿回了一條命,但一時卻也動彈不得。
逍遙子躺在熊倜的懷里,望著一臉錯愕的熊倜,很想伸出手,好好摸摸那熟悉的面容。
兩年的時間,熊倜的模樣,逍遙子早已厭煩得不想再看,可此時他即將永遠地閉上雙眼,卻又那般不舍。
唐門的毒天下一絕,所以逍遙子此刻沒有什么痛苦,更多的是麻木,除了腦子還算清醒,其他的已經失去知覺。
“師傅!你撐住,我帶你找大夫!”熊倜眼眶紅了,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
這個男人不該死,不該就這么死在他的面前,更不該就這樣死在他的前面。
熊倜慌了神,向四周望去,周圍除了死人,便只有唐鍥這個將死之人。
他趕忙放下逍遙子,怒視著唐鍥道:“解藥!”
“唐門毒藥向來無解!”唐鍥冷笑著望著熊倜,那戲謔的眼神,好似貓望著老鼠。
而下一秒,殊不知,他自己才是那可憐的老鼠。
熊倜冷道:“那你可以死了!”他拔出逍遙子的劍,又狠狠地刺進了唐鍥的胸膛,長劍穿胸而過。
銀晃晃的劍尖上滴下鮮紅的血,落在那冰涼的地上,一滴一滴又一滴,血花彈起落下,最終真成了一朵驚世駭俗的血紅牡丹。
唐鍥張著嘴,那雙眼睜得極大,可謂是死不瞑目。
熊倜不死心,眉頭緊皺地在唐鍥的尸體上摸索著。
逍遙子卻笑了,他護住了自己的兒子,總算有臉去見柳陌了,更讓他開心的是,唐鍥這家伙終究是死在了他之前。
唐鍥是唐門的人,唐門又怎會攪和到霹靂堂來?
唐門雖只是一家族式江湖門派,但用毒之高深精湛,江湖皆知。而唐門弟子行蹤向來飄忽不定,行事亦正亦邪。
如今在此處遇到了唐門中人,僅僅是其個人行為,還是背后隱藏著更大的陰謀?
雖然逍遙子心中有諸多疑惑,但他已無心去解,他隱隱看到柳陌的倩影在眼前晃悠著,自知大限將至。
二十年來,逍遙子一直想死,卻始終死不掉,如今他想為了熊倜活下去,卻也做不到。
不知該嘆造化弄人,還是應訴世事無常。
他嘆了口氣,無力道:“小熊……他說的是實話……唐門之人從不帶解藥,來……再讓師傅看看你……”
唐門中人終日與毒物一起,制暗器煉毒掌,骨血里都透著三分毒性,自己便是毒藥,又怎會帶什么解藥呢?
待熊倜重回逍遙子身邊,拉著他躺在自己腿上的時候,逍遙子的雙眼已經看不清了,原本黑色清亮的眸已經化作了灰色。
逍遙子面色微紅,顯然已是回光返照,他嘴角含笑,他雖然看不見了,卻能想象出熊倜的模樣。
這孩子一定是哭了,不然怎么會下雨呢?
他猜的沒錯,熊倜的確哭了。
淚不停地落下,落在逍遙子的臉上,如春雨般,纏綿到心扉。
直到此刻,熊倜才意識到逍遙子對于他來說是多么的重要!
逍遙子笑道:“傻小熊,莫哭。這樣挺好,你欠我的錢不用還了,相反我還要留一筆錢給你,那些錢夠你瀟灑地過下半輩子了,以后別做殺手了,好好活著。若你太早下來,你娘又該生我氣了。”
逍遙子的聲音越來越低,雙目微瞇,似是醉了,臉上的笑意卻越來越濃,笑到最后,竟也落下淚來。
“師傅!師傅!”熊倜心中一緊,猛地喚著懷里的人。
逍遙子微微側目道:“傻小熊……我的話你聽不明白嗎……我……我是你親爹……快叫……叫……聲……爹……”
熊倜一臉錯愕地望著呼吸越來越困難的逍遙子,腦子似被米糠塞住了一般。
師傅是在和我開玩笑嗎?不!不會的!師傅不會用這種事同我玩笑。
過往的一幕幕在熊倜的腦海中翻騰,一切都變得緩慢而美好,而每一個場景里都有一個人——逍遙子。
那夜王府仗劍相救的是逍遙子,夕陽下捧茶說教似吟詩的是逍遙子,一夜三甲將虛弱的自己擁入懷的是逍遙子,卞下伸手扶自己下馬的是逍遙子,昨夜替自己洗澡的是逍遙子,同床共眠的還是逍遙子,今日以彼命換己命的還是逍遙子!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逍遙子,熊倜信了,他恍惚間開口輕喚道:“爹?”
“……”
無人應答。
逍遙子依舊微笑著,卻終究是聽不到了,他還是沒有等到這聲“爹”。
此刻躺在熊倜懷中逍遙子已然氣息全無,溫度從他身上一絲絲抽離,四肢也漸漸僵硬。
“爹!”熊倜大喊著,將逍遙子抱在懷里,試圖將自己的體溫分給他,可是逍遙子卻用冷漠將其拒之千里。
逍遙子死了,死得透透的,死的不能再死。
“啊!”熊倜大吼一聲,抓著自己的頭發,向四周望去。
除了他,滿地都是死人。
僅僅一剎那,熊倜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下意識地抽出唐鍥身上的劍,踉蹌著奔出了霹靂堂。
他只想逃離這個地方,這個讓他痛不欲生的地方。
堂外電閃雷鳴,一亮一亮的光,刺眼奪目,印得熊倜的臉越發猙獰。
他握著劍,在雨夜里狂奔,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想耗盡最后一點力氣。
“嗖!”
一支箭帶著銀光猛地射向熊倜的肩頭。
電光一閃,熊倜看見了,卻躲不開,他悶哼一聲,眼前一黑,倒在一片泥濘中,激起一片水花。
五道人影從竹影后飛落,電光閃爍,不難看見那蓑衣下的金絲蟒服,正是錦衣衛。
陸云飛道:“霍思,你說的就是這人嗎?并沒有你說的那么強。”
熊倜的長發和著泥漿耷拉在臉上,但霍思看見他時,還是一眼認了出來,他的心不由一顫,下意識地捂著左胸。
那利劍穿胸而過的痛楚歷歷在目,霍思面色冰冷道:“是他!決計不會錯!”
“好!接下來,只要以他為餌,把公主帶回去就行了!”陸云飛說著,正欲取下熊倜手中的劍。
怎料熊倜的手死死握著劍柄,硬是不松開。
霍思眉頭一皺,正欲一劍斬下熊倜的手腕,卻被陸云飛制止道:“算了,若是把他弄殘了,興許反而不好辦,箭頭上抹了麻藥,他一時半會兒也醒不過來。”
霍思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道:“陸哥,若公主不就范,此子如何處理?畢竟他們只是萍水相逢。”
“交由你,要殺要剮,隨你!”陸云飛一把拽起昏迷的熊倜,扛在肩頭,向南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