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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網[1]

大娘舅[2]白相了“大世界”[3]回來。把兩包良鄉栗子在桌子上一放,躺在藤椅子里,臉上現出歡樂的疲倦,搖搖頭說:

“上海地方白相真開心!京戲,新戲,影戲,大鼓,說書,變戲法,甚么都有;吃茶,吃酒,吃菜,吃點心,由你自選;還有電梯,飛船,飛輪,跑冰……老虎,獅子,孔雀,大蛇……真是無奇不有!唉,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上海地方用銅錢真容易!倘然白相不要銅錢,哈哈哈哈……”

我也陪他“哈哈哈哈……”。

大娘舅的話真有道理!“白相真開心,但是一想起銅錢就不開心”,這種情形我也常常經驗。我每逢坐船,乘車,買物,不想起錢的時候總覺得人生很有意義,對于制造者的工人與提供者的商人很可感謝。但是一想起錢的一種交換條件,就減殺了一大半的趣味。教書也是如此:同一班青年或兒童一起研究,為一班青年或兒童講一點學問,何等有意義,何等歡喜!但是聽到命令式的上課鈴與下課鈴,做到軍隊式的“點名”,想到商賈式的“薪水”,精神就不快起來,對于“上課”的一事就厭惡起來。這與大娘舅的白相大世界情形完全相同。所以我佩服大娘舅的話有道理,陪他一個“哈哈哈哈……”。

原來“價錢”的一種東西,容易使人限制又減小事物的意義。譬如像大娘舅所說:“共和廳里的一壺茶要兩角錢,看一看獅子要二十個銅板。”規定了事物的代價,這事物的意義就被限制,似乎吃共和廳里的一壺茶等于吃兩只角子,看獅子不外乎是看二十個銅板了。然而實際共和廳里的茶對于飲者的我,與獅子對于看者的我,趣味決不止這樣簡單。所以倘用估價錢的眼光來看事物,所見的世間就只有錢的一種東西,而更無別的意義,于是一切事物的意義就被減小了。“價錢”,就是使事物與錢發生關系。可知世間其他一切的“關系”,都是足以妨礙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的。故我們倘要認識事物的本身的存在的真意義,就非撤去其對于世間的一切關系不可。

大娘舅一定能夠常常不想起銅錢而白相大世界,所以能這樣開心而贊美。然而他只是撤去“價錢”的一種關系而已。倘能常常不想起世間一切的關系而在這世界里做人,其一生一定更多歡慰。對于世間的麥浪,不要想起是面包的原料;對于盤中的橘子,不要想起是解渴的水果;對于路上的乞丐,不要想起是討錢的窮人;對于目前的風景,不要想起是某鎮某村的郊野。倘能有這種看法,其人在世間就像大娘舅白相大世界一樣,能常常開心而贊美了。

我仿佛看見這世間有一個極大而極復雜的網,大大小小的一切事物,都被牢結在這網中,所以我想把握某一種事物的時候,總要牽動無數的線,帶出無數的別的事物來,使得本物不能孤獨地明晰地顯現在我的眼前,因之永遠不能看見世界的真相,大娘舅在大世界里,只將其與“錢”相結的一根線剪斷,已能得到滿足而歸來。所以我想找一把快剪刀,把這個網盡行剪破,然后來認識這世界的真相。

藝術,宗教,就是我想找求來剪破這“世網”的剪刀吧!

丁卯〔1927〕年十月[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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