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列寧關于國家起源的理論
探討原初的國家是怎樣產生的,這對于認清國家的本質、作用及未來發展趨勢都具有重要意義。國家的起源問題是近代以來的思想家和理論家們都熱衷討論的問題。啟蒙學者根據人類歷史進化的觀點,提出了與中世紀主流觀點完全背道而馳的國家起源論。例如,霍布斯認為原始社會的人們生活在野蠻和恐懼之中,最后人們按照“社會契約”建立了行使公共權力的國家。人類學家摩爾根在其《古代社會》一書中,研究了人類社會史前社會發展規律,在野蠻社會生產力的限制下,國家不可能從氏族制度下產生,國家是由于部落聯盟的軍事需要而產生的,而部落聯盟產生的基礎就是氏族的分裂。摩爾根的思想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產生了巨大影響,馬克思對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作了詳細的摘錄和筆記,恩格斯于1891年寫下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列寧沒有研究原始社會和國家起源問題的專著,但他在馬克思和恩格斯關于國家起源問題的研究基礎上,多次對這個問題展開了論述,闡述了他對國家起源問題的看法。
一 原始社會的社會組織
列寧從馬克思和恩格斯那里直接繼承了原始社會沒有國家的觀點。要研究國家的起源,就必須研究國家出現以前的人類社會的狀況,人們在19世紀中葉以前對于原始社會的社會組織幾乎一無所知。在摩爾根對氏族社會的研究成果出現以前,馬克思和恩格斯運用唯物史觀對原始社會的狀況進行了大致的推測,揭示了其發展的基本規律,后來摩爾根用科學研究的方法證明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所揭示的人類社會由低級向高級發展的客觀規律,至此原始社會的真實狀況才得以展示出來。列寧沒有讀過馬克思關于原始社會理論的相關筆記,但對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有深入研究,也吸收了其中的基本觀點。
第一,原始社會是生產力極端低下、生活必需品極端匱乏的社會。有許多理論家都對原始社會的實際狀況抱有不正確的猜想和推斷,如俄國的哲學家布爾加科夫就認為原始社會是有著良好的自然條件、充足的肥沃的土地,人們可以無償地從自然界索取所需要的一切物品。列寧批判了這種天真的思想,揭示了原始社會另外一番完全不同的場景:“過去從來沒有過什么黃金時代,原始人完全被生存的困難,同自然斗爭的困難所壓倒。”[1]如果原始社會真是物產豐富、隨意索取的黃金時代,社會就不會出現分化,人類就不會出現階級的差別和斗爭,國家也就沒有產生的必要。正是由于原始社會每一個人都沒有足夠的能力從自然界獲取生存所需的必需品,人們才按血緣關系結成了一定的集體共同勞動,以抵御惡劣的生存條件。
第二,原始社會是以氏族制度為基礎的社會,氏族是按血緣聯系建立的組織,但是家庭并不是氏族制度的基礎。列寧在批判自由主義民粹派米海洛夫斯基關于社會歷史觀念時,就提出了這一觀點。米海洛夫斯基認為,家庭是任何社會的基礎。列寧指出,這種觀念是純粹的資產階級觀念,因為在原始社會,現代意義上的家庭是不存在的,它只有在資產階級社會才占統治地位。列寧雖然沒有讀過馬克思關于《古代社會》一書的筆記,但是他的觀點和馬克思在這里的觀點完全一致。馬克思指出:“按起源來說,氏族要早于專偶制和對偶制家庭;它是和普那路亞家庭大致同時的東西,但是這些家庭形式沒有一個是氏族的基礎。每一個家庭,不管是古老的或不是古老的,都是一半在氏族之內,一半在氏族之外,因為丈夫和妻子屬于不同氏族。”[2]丈夫和妻子屬于不同氏族的原因在于原始社會氏族內部是禁止通婚的。可見,原始社會沒有現代意義上的家庭,也沒有現代意義上的私有制。原始人不需要成立一個專門的機構去保護私有財產或者強迫他人去勞動,因為在原始生產條件下,強迫他人勞動也不可能獲得更多的生活資料。因此,在這個沒有階級和剝削的社會里,國家這種復雜的組織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存在。
二 國家產生的根源
馬克思主義認為,國家是隨著階級和剝削的出現而出現的。原始社會末期,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從事農業勞動的人能夠生產出超過維持勞動力的產品量,這部分剩余產品就為一部人剝削另一部分人創造了可能。當然,人類并非一夜之間突然就出現了剩余產品,人類在整個漫長的原始社會時期生產力的發展速度都相當緩慢。當剝削從可能變為現實的時候,剝削者便需要一種專門的機構來鞏固自己的剝削地位,強迫被剝削者服從自己的意志。列寧指出:“國家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和表現。在階級矛盾客觀上不能調和的地方、時候和條件下,便產生國家。反過來說,國家的存在證明階級矛盾不可調和。”[3]
列寧關于國家產生于階級矛盾的不可調和的觀點遭到了諸多質疑。首先,有學者認為列寧這個觀點是對馬克思國家起源理論的歪曲。這種觀點認為在馬克思那里,國家的起源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國家起源于階級統治的需要。另一方面,國家起源于公共權力調節社會的需要。列寧只是片面地把國家的起源理解為階級斗爭的需要,而把馬克思強調的公共權力拋之腦后。從列寧的著作來看,列寧的確更多地從階級斗爭的角度,而不是其他的角度去談論國家的起源。但是,列寧從來沒有否定和拋棄國家同樣產生于社會的觀念,針對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列寧也曾提出國家產生于社會,是從社會中分化出來履行管理職責的組織,“國家一直是從社會中分化出來的一種機構,是由一批專門從事管理、幾乎專門從事管理或主要從事管理的人組成的一種機構”[4]。對于列寧來說,國家作為一種公共權力起源于社會管理的需要這一觀點與國家產生于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觀點并不沖突。產生這種差別的原因只是論述的角度和研究的對象不同。在革命與戰爭的年代,列寧研究國家的目的是號召工人階級和勞動群眾起來革命奪得政權,他自然更加強調作為階級矛盾不可調和而產生的國家。而列寧的批評者卻故意忽視了這一點,把它從具體的歷史條件中抽象出來加以批判,顯然有失公允。
其次,也有人認為列寧關于國家起源于階級矛盾的思想歪曲了恩格斯的原意。國家是階級出現之后才出現的,這個被客觀歷史事實所證明了的馬克思主義國家學說的基本觀點是難以反駁的。但機會主義者卻對國家和階級矛盾的關系做了完全不同的理解。恩格斯曾指出,國家“這種力量應當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5]。資產階級的學者以此為依據認為,恩格斯在這里指的“秩序”就是調節階級矛盾之后的秩序,國家是為調和階級矛盾而產生的,這樣他們就把國家說成階級調和的機關,以此來掩蓋階級對抗。在二月革命之后,俄國的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人就出現了這種階級調和的妥協論調。在這種妥協論調的影響下,國家政權最終完全落入了資產階級手中。為什么國家是階級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而不是階級矛盾調和的機關呢?列寧認為,這個問題可以從歷史發展事實中找到答案。實際上在人類社會第一次大分工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奴隸,在第二次社會大分工的時候奴隸已經成為主要的勞動力,這個時候國家卻依然沒有出現。直到奴隸主階級和奴隸階級這兩大階級形成之后,他們之間的矛盾達到不可調和的地步的時候才出現了國家。列寧指出,很多人把恩格斯這里指的秩序理解為階級調和是完全錯誤的,這里的秩序指的是階級壓迫而不是調和,緩和沖突是指防止被剝削階級起來反抗而不是調和階級矛盾。
三 國家產生的標志
國家產生的兩個重大標志是存在著掌握權力的特殊階級和地域的聯合。這一思想直接來源于恩格斯,但列寧賦予了它新的論據。
國家的第一個標志是存在著把公共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的特殊階級,而不是這種公共權力本身。“合法馬克思主義”的代表司徒盧威就把這種公共權力本身看作國家的特征,認為國家首先是秩序的組織,也就是具有管理公共事務的性質,然后才是階級統治的組織。列寧引證了恩格斯的原話來反駁這種歪曲恩格斯的理論:“國家的本質特征,是和人民大眾分離的公共權力。”[6]列寧認為,如果要把這種公共權力或者強制權力看作國家的特征,那么國家在原始社會就已經存在了,因為原始社會也存在這種公共權力,比如氏族內部分配工作或者食物、解決氏族成員內部矛盾和爭端、決定同其他部落的聯盟或戰爭等問題的時候都存在公共權力。但是,原始社會顯然是沒有國家的,這就說明公共權力或強制權力本身并非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在于公共權力掌握在誰的手中。原始社會的公共權力依靠的是傳統習俗、對長老或婦女的尊敬來實現,“在任何地方我們都看不到一種特殊等級的人分化出來管理他人并為了管理而系統地一貫地掌握著某種強制機構即暴力機構”[7],而現代社會公共權力掌握在統治階級手中。因此,“國家的特征就是存在著把權力集中在自己手中的特殊階級”[8]。
國家的第二個標志是實現地域的聯合。自由主義民粹派的代表米海洛夫斯基認為現代的民族聯系實質上是氏族聯系的延續和普遍化。列寧認為這種社會歷史觀念既沒有科學的依據,也不符合歷史發展的客觀事實。列寧用俄國的例子來駁斥這種從部落發展到國家的粗陋的觀點。俄國古代的基輔羅斯的確存在過氏族生活,但是到15世紀后莫斯科公國時期這些氏族的聯系就不復存在了。因此,說現代國家的民族聯系是由古代的氏族聯系發展而來是完全說不通的。那么后來的民族聯系是怎么產生的呢?列寧認為,這是由于農民從各個地方集中到寺院和地主周圍,進而組成村社。這樣的村社與氏族完全不同,首先,商品經濟在村社中占首要地位。其次,這種村社的聯合基礎是地緣而非血緣。但是這個時候的地域性的聯合也很難準確地定義為民族聯系,因為15—17世紀莫斯科公國時期還保留著自治制度的痕跡,具有高度自治權力的公國甚至保留著自己的軍隊和稅收制度。這些領地和公國的聯系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交換日漸頻繁,市場的不斷擴大而逐漸融合一起的,直到17世紀這些分散的公國和領地才真正聯合為一個整體。列寧指出,從這個過程就可以看出“國家完全不是建立在氏族的聯合上,而是建立在地域的聯合上”[9]。因為整個過程可以說是與商品經濟發展、資產階級聯系建立的過程緊密相連,而與15世紀就中斷的氏族聯系沒有多大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