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時期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小說生態書寫研究
- 郭秀琴
- 9763字
- 2021-02-08 14:41:26
一 研究的內容
(一)研究的視角
生態視野下的新時期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小說研究,這里的“生態視野”是指在文學研究中引入生態批評的視角,通過研究包孕生態意識、生態理念、生態思想或者具有生態立場的小說作品,來追尋生態危機出現的思想文化根源,探索人類的精神處境,以求得在現代化的語境中人們生態意識的強化,推動生態文明的建設與發展。
1.生態與生態批評
“生態”一詞可以追溯19世紀中葉,由德國的生物學家恩斯特·海克爾最早提出。德語寫作“Oecologie”,是由希臘語“oikos”和“logos”組合而成。“oikos”意為環境或家園,“logos”意為學科,二者拼合在一起創造出“ecology”——“生態學”這個詞。顧名思義,生態學是對家園環境的研究。雖然海克爾用它來描述生物與生物、生物與環境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但事實上,與家園相關的生命、存在、健康、和諧、倫理、天然、共生等詞語也成了“生態”潛在的語意。隨著工業化社會環境的不斷惡化,生態問題成為人們關注的重點,“生態學”也以“顯學”的姿態滲透社會的各個領域。在自然科學界,出現了以“生態學”為詞根的多種學科,如土壤生態學、森林生態學、草原生態學、昆蟲生態學、植物生態學等;在社會科學領域,也出現了以“生態學”為修飾語的名目繁多的人文學科,如生態哲學、生態倫理學、生態文學、生態美學、生態批評;等等。生態學以如此強勁的生命力進入各個學科,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為人類提供了一種新鮮的價值觀、思維方式或廣闊的研究視野。可見,“生態”一詞擁有更大的包容性,并不能簡單地和這一類的字眼如“環境”“自然”“綠色”等同。“在希臘語中,生態指的是生存居所與持家之道,而現在大多數人說的只是外部的環境。其中的偷梁換柱在于,將一種包含倫理、家政在內的自然生存空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具性的環境外殼。這樣一來,環境就成為達爾文所說的,只是 ‘獨立于人類及其他物種之外’的存在。”[1]因此,生態立場指向的應該是符合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生活方式,它不應該僅僅停留在對外部自然生態環境的關注上,還應該包含對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的選擇以及對居所中人類精神世界的凝眸。
生態批評作為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廣泛影響的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潮流,發端于20世紀70年代,活躍于90年代的美國。出版于1974年的《生存的悲劇:文學的生態學研究》是美國學者約瑟夫·密克爾的專著。在書中,他首次提出“文學的生態學”這一概念,主張探討文學對人類與其他物種關系的反映,發掘和審視人類行為和自然環境的影響作用。1978年,“生態批評”這一術語由美國學者魯克爾特在《文學與生態學:一次生態批評實驗》一文中提出,強調批評家“必須有生態視野”,要“將文學與生態學結合起來”。80年代中期,美國教授開始開設有關生態文學研究的課程。90年代,英國學者貝特的《浪漫主義的生態學》專著問世,標志英國生態文學研究的發端。1992年,“文學與環境研究會”(The Association for the study of Literatllre and Environme-nt,簡稱ASLE)在美國成立,為促進生態文學創作、推進生態批評方法的交流搭建了良好的平臺。之后一批專著的出版成為生態批評領域最為豐碩的成果:卡爾·克洛伯爾的《生態的文學批評:浪漫的想象與生態意識》(1994),著眼于生態批評的緣起、特質、標尺及發展方向等問題;哈佛大學布伊爾教授的《環境的想象:梭羅、自然書寫和美國文化的構成》(1995),是一部獨立研究的里程碑式的專著;印第安納大學教授默菲等主編的《文學與環境百科全書》(1995)是集前人研究成果之大成的巨型資料庫;由美國第一個獲得“文學與環境教授”頭銜的學者格羅特費蒂主編出版的論文集《生態批評讀者:文學生態學的里程碑》(1996)對生態學、生態文學理論、文學的生態批評和生態文學的批評等術語給予了專章的論析;1998年,《書寫環境:生態批評和文學》論文集由英國批評家克里治和塞梅爾斯主編出版,這是英國的第一本生態批評論文集。與此同年出版的還有默菲主編的大型論文集《自然的文學——一部國際性的資料匯編》,囊括了五大洲幾十個國家的生態文學研究論文。
進入新千年以來,生態文學的研究更加突飛猛進。不僅相關主題的國際性研討會議在世界各地頻繁召開,而且一批更有分量和影響力的生態批評著作和研究叢書發行問世。如利物浦大學教授喬納森·貝特的《大地之歌》《大地之夢》(2000);勞倫斯·布伊爾的《為處于危險的世界寫作:美國及其他國家的文學、文化與環境》(2001);麥澤爾主編的《早期生態批評一百年》(2001),此外還有2002年由弗吉尼亞大學出版社推出的第一套“生態批評探索叢書”;等等。
隨著世界各地生態文學創作的繁榮,在亞洲,如日本、韓國等地也掀起了對生態文學的研究熱潮。而中國內地的生態文學批評在20世紀90年代開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至新世紀伴隨著生態環境的持續惡化而不斷升溫。在生態文藝理論陣地,魯樞元、曾永成、曾繁仁、王諾、余謀昌、雷毅、徐恒醇等一批學者在生態批評理論的建構、西方生態文學及生態批評理論的引進闡釋以及生態學與其他人文學科的跨界研究等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出版了一批有代表性生態批評專著的,如曾永成的《文藝的綠色之思》(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魯樞元的《生態文藝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生態批評的空間》(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自然與人文——生態批評學術資源庫》(學林出版社2006年版)、《走進大林莽:四十位人文學者的生態話語》(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曾繁仁的《生態存在論美學論稿》(吉林文學出版社2003年版),王諾的《歐美生態文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余謀昌的《生態哲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雷毅的《生態倫理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徐恒醇的《生態美學》(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等等。這些論著都是中國生態批評理論的經典性代表,為我國生態時代的文藝創作提供了理論依據。
2.生態批評的思想資源
生態批評主要汲取的是生態學的思想資源——生態哲學思想,或者可以說生態批評的理論基礎是生態哲學。卡爾·克洛伯爾對這一點有明確論述。他說:“生態批評并非將生態學、生物化學、數學研究方法或任何其他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用于文學分析。它只不過是將生態哲學最基本的觀念引入文學批評。”[2]西方相關的生態哲學思想形形色色,林林總總,這里選取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主要觀點簡述如下:
生態整體主義。生態整體主義理論形成于20世紀,它的核心理念是放棄了人類利益至上的傳統觀念,以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來衡量世間萬物的存在價值。是否有利于生態系統的完整、穩定、和諧、平衡與持續存在成為衡量世間萬物存在價值高低的標尺,成為終極考核人類社會的生活質量、經濟發展、社會進步、科技文明的標準。主要代表人物有阿爾貝特·史懷澤、阿爾多·利奧波德和霍爾姆斯·羅爾斯頓。史懷澤作為法國生物平等主義和諾貝爾和平獎的獲得者,他對生態思想建設的突出貢獻是提出了“敬畏生命”的倫理。他將道德關懷的范圍擴展到生物界,認為生命之間存在著普遍的聯系,提倡敬畏所有的生命意志、體驗其他生命。在他的眼中,一切生命不論高低貴賤都是神圣有尊嚴的。他主張的生態倫理是:“善是保持生命、促進生命,使可發展的生命實現其最高的價值;惡則是毀滅生命、傷害生命,壓制生命的發展。這是必然的、普遍的、絕對的倫理原則。”[3]來自美國的生態學家利奧波德提出了“大地倫理”的詩意關懷,這是從形而上層面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理想追求。大地倫理擴展了道德共同體的邊界,人類與土壤、水、植物和動物一樣都是大地家庭中的一員,人類不再擁有凌駕于其他動植物乃至非生命形態之上的特權。他提出了以實現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美麗”三原則作為衡量事物價值的標準,確立了以尊重生命和自然界為前提的經濟、生態、倫理和審美的多重價值評價體系。羅爾斯頓的理論在繼承利奧波德“大地倫理”的基礎上又有所完善和推進。他堅持以系統的、聯系的、整體的思維方式來看待自然萬物的存在和發展,補充了“完整”和“動態平衡”兩個原則,以自然生態倫理取代人類中心主義,生態整體利益成為價值判斷的標準。
征服統治自然觀批判。20世紀的生態思想家把對征服自然和統治自然觀念的批判歸結到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上來。美國史學家林恩·懷特早在1967年就率先指出基督教文化存在著明顯的人類中心主義觀念,是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之后的生態思想家J.帕斯莫爾也指責基督教鼓勵人們把自己當作自然的絕對主人。著名的生態神學家考夫曼也在1998年的“基督教與生態學”研討會上聲稱:“我們所接受的大多數關于上帝的概念和形象所蘊含的擬人觀——深深植根于猶太教、基督教和穆斯林教傳統中的人類中心主義并殘留至今——需要被解構。”[4]解構的目的是為了清除人類征服和統治自然的野心。保羅·泰勒也憤激地指出高度發達的文明不過是“制服”荒野、“征服”自然的一種東西。生態社會學家愛德華·威爾森也憤然斷言:“沒有任何一種丑惡的意識形態,能夠帶來比與自然對立的、作為放縱的人類中心主義更嚴重的危害!”[5]哈佛大學教授杜維明則指出,西方乃至整個世界文明急需一種新的態度和新的世界觀來取代征服自然觀。不僅如此,不少思想家還分析了人類征服自然與征服人之間的關系:馬克斯·霍克海默指出了人類對自然的征服與人類在社會中的控制和擴張欲同根相連:“人把自然界變成了統治的對象,變成了統治的原料”[6],“人從征服自然界轉到奴役社會”[7];俄羅斯思想家費奧多洛夫指出“人已盡其所能的做了一切惡,無論對自然(因掠奪而使自然荒蕪和枯竭),還是對他人(發明殺人武器和彼此消滅的手段)”[8]。
欲望動力論批判。這里的“欲望動力論”主要是說西方歷史上的思想家鼓吹的欲望是社會向前發展的動力源泉。如康德說:“這種無情的名利追逐,這種渴望占有和權力的貪婪欲望,沒有它們,人類的一切自然才能將永遠沉睡,得不到發展。”[9]人為自我的各種欲求而活;人對欲望的追求及在此基礎上的潛能開發推動了人類文明的發展;因人類欲望不歇,所以社會發展永無止境;以上三點是欲望動力論的主要觀點。這種論調遭到了羅馬俱樂部成員的批判。奧雷里奧·佩西從生態的角度出發,對人類增長無極限和經濟發展優先的模式敲響了警鐘:世界人口、糧食生產、工業化程度、污染與資源消耗如果長期保持增速不變,一百年之內這個星球的經濟增長將達到極限。[10]歷史學家阿諾德·約瑟夫·湯因比批判在貪欲肆虐的社會里,人類是沒有希望的,失去自制的貪欲將導致自我滅亡[11]。為了實現欲望的限制,思想家們各抒己見,阿拉斯代爾·查莫斯·麥金泰爾主張人類必須用超欲望的規則來控制和指導欲望,還有的生態思想家如澳大利亞哲學家帕斯莫爾提出以“人對自然的責任”的生態思想來實現與欲望動力的對立。對于欲望無度而造成的災難性后果,人類不能輕易放棄拯救,哲學家J.韋斯頓在《太遲了嗎?》一文中指出:“我們需要拯救者只有我們自己……這是我們的任務,從現在開始,去建立某種類型的生態意識,去學會遵循那種生態意識,去學會與地球上所有居住者生死與共地生活。”[12]
總之,以上所述的種種生態哲學思想成為生態批評的理論依據,西方生態批評家借此去研究文學與自然的關系,去揭示文本世界中的生態內涵,通過生態批評理論的確立為文學研究建構了一種新的研究體系。生態批評既是文學批評,也是一種文化批評。既是一種理論研究,同時還具有實踐性與現實意義,它不是為了批評而批評,它潛在的目的是要通過對文學文本的生態哲思來實現人類向自然的回歸、自然的保護和生態的平衡。
(二)研究范圍
本書的研究范圍從時間跨度上指的是新時期以來的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的小說創作。研究對象時間段的選擇基于以下幾點考慮:首先,這一時段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的小說創作由復蘇走向了繁榮,可為生態視點下的研究提供較為充分豐富的文本資料。其次,這一時期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的生態意識呈現出全面復蘇的態勢。內蒙古自治區成立于1947年,“文革”前19年是內蒙古民族文學的迅猛發展時期。蒙古族作家瑪拉沁夫的短篇小說《科爾沁草原的人們》拉開了草原新生活的大幕。之后,他的《春的喜歌》《詩的波浪》《花的草原》,安柯欽夫的《在冬天的牧場上》《草原之夜》,敖德斯爾的《布谷鳥又叫了》《遙遠的戈壁》,烏蘭巴干的《牧場風雪》《草原烽火》,扎拉嘎胡的《春到草原的時候》,尤蓋爾的《“哈夏”的節日》等短篇小說如雨后春筍點綴著50年代初的文壇。繼之出現的瑪拉沁夫的《茫茫的草原》、朋斯克的《金色的興安嶺》、烏蘭巴干的《草原烽火》、扎拉嘎胡的《紅路》、其木德道爾吉的《西拉沐倫河的浪濤》等長篇小說形成了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長篇小說創作的第一次繁榮局面。這些作品或展示社會主義新生活,或塑造新時代標兵形象,或描摹塞北地區的別樣風情,或歌頌民族團結的新世界……極大地豐富了自治區小說的藝術世界。但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這些作品幾乎表達的是相同的啟蒙主題,意識形態色彩濃郁。不少作品雖有大量的草原自然風光的描寫,但作者卻賦予其更多的政治“符號”隱喻的意義,自然環境被褫奪了獨立存在的地位,而成為人物情緒或作家寓意的外化物。“文革”十年間,內蒙古文學園地百花凋零,絕大多數作家、作品或淪為“黑幫”,或被打成毒草。雖然其間也曾組織生產出一些凸顯“三突出”“主題先行”模式的作品,但幾乎都淪為了圖解政治的工具。“文革”結束后,內蒙古民族文學逐漸解凍并開始復蘇。新時期以來,內蒙古民族文學終于迎來了發展之春。除了老作家繼續奉獻新作品以外,80年代中期崛起了一批少數民族中青年作家。蒙古族的哈斯烏拉、阿云嘎、白雪林、郭雪波、滿都麥、烏雅泰、希儒嘉措、布林、伊德爾夫、黃薇等,滿族的江浩,鄂溫克族的烏熱爾圖等作家,匯入了內蒙古民族文學的寫作隊伍呈百川歸海之勢。這一時期小說創作大面積豐收。優秀的小說作品層出不窮:如《虔誠者的遺囑》(哈斯烏拉)、《潔白的羽毛》(烏雅泰)、《藍幽幽的峽谷》(白雪林)、《浴羊路上》(阿云嘎)、《祭火》(滿都麥)、《赤那河》(希儒嘉措)、《沙暴》(布林)、《冷酷的額倫索克雪谷》(江浩)、《獵人之路》(敖長福),等等。這些小說不再刻意去承擔對民族大眾啟蒙的重擔,而把目光投向了民族的歷史和文化,開啟了草原文化尋根的文學之旅。與此同時,一批生態意識濃郁的小說也悄然登場。
內蒙古雖然地處祖國北疆邊緣,民族地區經濟發展與沿海地區確有差距,但在生態意識的表達方面,內蒙古的民族作家起步卻很早。郭雪波這位從科爾沁瀚海沙地走出來的蒙古族作家,早在1975年發表的處女作《高高的烏蘭哈達》,講述的就是人工種草改造沙化草原的故事。之后作家雖然處身于現代化的都市近四十年,然而他的目光始終關注著故鄉生態環境的變化,傾情書寫大漠、草原以及發生于其中的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人與人之間的故事,創作字數有三四百萬之多,且獲得國內外多項大獎。對潰敗了的大自然的哀婉書寫、對現代人性迷失的深入反思、對更為宏大的生命境界的探尋,使其當之無愧地成為中國當代生態文學的領軍人物。來自內蒙古中部杜爾伯特草原的蒙古族作家滿都麥70年代末80年代初發表的小說如《雅瑪特老人》《老蒼頭》等,也在對人與自然和諧關系的詩意描繪中折射出游牧民族“天人合一”的生態哲學。雖然滿都麥的母語寫作使他很長時間未能進入中國當代生態作家的名單,但他的這種超前的生態意識卻表現得卓爾不群。他的生態書寫并不僅僅停留在對草原現實自然生態環境惡化的展露上,而是把心痛的目光投注在漸漸式微的民族文化傳統和正在扭曲變異的民族精神世界,即關注的是草原文化生態和精神生態的問題。而來自東北密林深處的鄂溫克作家烏熱爾圖也同樣在傷痕文學籠罩文壇的1978年,發表作品《森林里的歌聲》,以密林中少女烏娜吉“布谷鳥”一樣的歌聲唱出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渴望。隨后的小說《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連續三年斬獲全國短篇小說大獎,烏熱爾圖一時成為少數民族文學的一面旗幟。成名之后的作家依然一往情深地繼續精心打造鄂溫克民族的文化雕像,在《你讓我順水漂流》《老人和鹿》《叢林幽幽》等作品以及世紀之交的理論批判文章(《獵者的迷惘》《大興安嶺獵人沉默》《有關大水的話題》《大自然——任人宰割的獵物》《生態人的夢想》《不可剝奪的自我闡釋權》《聲音的替代》《麥爾維爾的1851》《弱勢群體的寫作》)中,生態意識、生態思想、生態關懷越來越明晰、成熟、強烈。在新時期的作家中,以文學形式思考人與自然關系的作家中,烏熱爾圖可以說與前兩位同開風氣之先。
90年代中期到新世紀以來,隨著社會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生存空間和文化視野的拓展,內蒙古少數民族文學呈現為更加熱烈而多元的格局。新世紀以來,全球化、網絡化、科技化背景下,內蒙古少數民族文學在多元文化的格局中也不斷創新和實現新的突破,一批旨在復活弘揚草原文化與哲學理念的小說強勁登場。正如內蒙古草原文學研究的著名學者策·杰爾嘎拉所言:“全新的多元文化交匯局面使草原文化得以復活,草原征服理念、英雄理念、自由民主理念、自然保護理念、和諧誠信理念、性理念、草原審美理念等均在新世紀草原小說中得到藝術體現和弘揚,從而草原小說的文化品格超越了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的交流范圍達到時代的高度。”[13]阿云嘎的《黑馬奔向狼山》、海勒根那的《尋找巴根那》等小說在“尋根”的現實話語中展示的是草原文化與農耕文化的矛盾沖突,在歷史進步和精神退步的悖論中立意思考,期盼草原人曾有的寬廣開放的胸懷與自由不羈精神的回歸。海泉的《混沌世界》與孛·額勒斯的《圓形神話》則是在重返民族歷史文化的挽歌情調中完成哲學意義上的“還鄉”。海泉的作品中存在著一個既寫實又抽象的“荒原”意象,作為原始神性自然之母體,既是作者筆下的民族英雄自由馳騁的曠野戈壁,更是作家疲憊靈魂尋求慰藉的最后家園。而孛·額勒斯的《圓形神話》透過表層所演繹的近代蒙古上層貴族人生角逐的故事,作者更感興趣的是闡明一種形而上的關于生與死的思考:“世事變化無常,那個有形、有限而又具體的生命……原來不過是在一根細細的游絲上,生死之間的置換不過是瞬間。”這些作品雖然沒有高舉生態書寫的大旗,但卻在對多元文化碰撞與沖突的書寫中不約而同地追溯著本民族的生態文化和綠色思想。有類似寫作傾向的還有肖勇、肖龍、格日勒其木格·黑鶴、薩娜、袁瑋冰、昳嵐等少數民族作家。他們的小說中或隱或顯地呈現出對生態意識的自覺追求。這當然與他們身處的社會與自然環境的變化密切相關。隨著民族地區現代化改革步伐的推進,經濟利益誘惑下的草原開發、采礦挖煤、森林濫采濫伐、捕殺野生動物等破壞自然的行為帶來的是生態環境的持續惡化、價值觀念的更迭與精神淪落的惡果。面對自然生態與精神生態的雙重淪落,更多的作家加入生態書寫的行列中。正如王靜所言:“民族意識和現代意識的雙重覺醒是中國當代文學中的生態書寫首先蓬勃于少數民族陣營的主要原因。”[14]因此,選取新時期以來內蒙古少數民族地區社會劇烈變異的時段作為考查范圍,可以更準確地為內蒙古地區的自然、精神、文化生態把脈。
此外,新時期以來,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的生態書寫不僅先聲奪人,而且近年來也逐漸獲得了國內外的認可和重視。郭雪波的《大漠魂》獲得了臺灣《聯合報》第十八屆聯合文學獎首獎;《沙狐》被收入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國際優秀小說選》中;廣播劇劇本《沙狐》獲全國“五個一工程”一等獎;《狼孩》榮獲首屆國家生態環境文學獎;《狼孩》《銀狐》還先后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短篇小說《天音》進入2006年最佳短篇小說排行榜。蒙古族作家滿都麥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元火》《祭火》《馬嘶·狗吠·人泣》為代表的“滿都麥先鋒系列”小說曾轟動整個蒙古文壇;《雅瑪特老人》《碧野深處》和《在那寂寞的山岡上》三部小說分別獲內蒙古自治區最高文學創作“索龍嘎獎”一、二、三屆大獎;2002年,《滿都麥中短篇小說選》獲全國第七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碧野深處》《瑞兆之源》等近十篇小說被選入大、中學教材,近二十篇被譯介國外;滿都麥作品研討會于2004年在京召開并引起廣泛討論。烏熱爾圖的短篇小說《一個獵人的懇求》《七叉犄角的公鹿》《琥珀色的篝火》分別獲得1981、1982、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瞧啊,那片綠葉》獲得1981年全國第一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小說集《你讓我順水漂流》1999年獲得第六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敖長福的《獵人之路》1985年獲得了全國第二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獎;薩娜小說集《你臉上有把刀》2004年獲得了第八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海勒根那的小說《哀號遙遠的白馬》獲得全國第四屆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新人獎。此外,內蒙古自治區文學創作“索龍嘎獎”的名單上也屢屢出現他們的名字。以上種種榮譽不僅是對作家辛勤創作的肯定,更說明了他們的生態寫作越來越受到關注和重視。因而對他們生態書寫的研究是必要而有意義的。
(三)研究對象
為了本書研究對象的明晰化,筆者以為有必要在“生態文學”概念梳理的基礎上,對本書的“生態書寫”用語的含義作出說明,從而來框定本書研究的對象。
有關“生態文學”的界定,學術界眾說紛紜,存在著內涵和外延上的分歧。在它誕生之初,就有著多種命名,如“環境文學” “綠色文學”“自然文學”“自然抒寫”“公害文學”“生態文學”等。在生態文學創作與研究的發展過程中,“生態文學”這一概念被更多的人接受和使用。張皓稱:“生態文學或稱為環境文學、綠色文學,包括描寫大自然,描寫人的生存處境,展示人與自然的關系,揭露生態災難,表現環境保護意識,抒發生態情懷的文學作品與文學現象。”[15]從人與自然關系的研究入手來確定其內涵;王克儉認為,“當我們把這種文學由環境文學命名為生態文學的時候,我們的視野就可以提升到自然生態與精神生態的高度”[16],取義與魯樞元在《生態文藝學》中對“精神生態”的關注相近;方軍和陳昕從狹義和廣義兩個層面對生態文學進行闡述:有關人與自然關系和諧與否的環境生態問題成為狹義的生態文學的關注對象;而廣義的生態文學則將涉及自然生態、社會生態、精神生態等所有“生態圈”的作品囊括在內,并特別強調“對人類的靈魂的關注,對人類純真天性與詩性的關注,對真、善、美的關注”[17],從地球和靈魂的雙重拯救角度提升生態文學的意義。有的學者從危機根源探尋角度入手,“生態文學是對工業化社會造成的普遍生態危機反思的文學,是關注自然之維的文學,是反映生態思想、提供生態智慧的文學”[18]。廈門大學教授王諾對生態文學的界定影響深遠,普遍為人們所接受:“生態文學是以生態整體主義為思想基礎、以生態整體利益為最高價值的、考察和表現自然與人之關系和探尋生態危機之社會根源的文學。”[19]從哲學基礎、評判標準、關注對象、根源探析等多個角度進行界說。還有的論者傾向于從現代化進程的角度審視人和自然的關系:“生態文學是特指誕生于工業化進程造成的現代自然生態危機和精神生態危機的背景下,通過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描寫來映現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等關系,表現人類所面臨的自然生態危機及其背后所蘊含的深層的精神生態危機,對自然、人、宇宙的整個生命系統中處于存在困境的生命進行審美觀照和道德關懷,呼喚人與自然、他人、宇宙相互融洽和諧,從而達到自由與美的詩意存在的文學。”[20]以上對生態文學的界定中可以看出,雖然學者們的出發點不同,側重點有異,但毫無疑問他們較為全面地呈現了“生態文學”內容上的幾大因素: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對精神生態的關注、對危機的尋根、對理想生命境界的憧憬、對生態中心主義的呈現、對生態的預警書寫等。筆者在這里不是想對“生態文學”再下結論,而是想通過對生態文學多種定義的梳理來呈現它的基本特征。換言之,筆者認為涉及以上某點或某幾點(不一定是全部)特色的文學作品就應該算是帶有生態意識或生態向度的文本了。因此,在文本選擇上,為了避免因門檻高、要求嚴而導致的入選對象寥寥無幾的窘境,筆者選取了新時期以來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的小說創作中具有生態意識或生態向度的文本,它們不一定全部都是嚴格意義上的生態文學作品,有的作品并非直奔生態主題,但部分內容涉及了與生態相關的內容,這一類作品也被筆者納入了研究的視野。為了避免行文用語產生歧義,筆者故用“生態書寫”一詞來概括選本的“泛生態”特色。
此外,還需要補充說明的一點是,由于研究者本人語言的障礙,本書的研究對象只限于新時期以來內蒙古少數民族作家的漢語小說或漢譯小說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