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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第一節 中國現代史:源自農耕文明的現代性追求

城市化進程不只是一個城鄉轉換的空間問題,更是一個關于歷史傳統和未來發展的時間層面的問題。尤其是對一個有著深厚農耕文化背景的國度而言,“城鄉”一詞在表達空間的二元結構的同時,還呈現出特別的時間概念:“鄉”是古老的、落后的、前現代的,代表著傳統與歷史,承載著一個民族關于過去的記憶;而“城”則是先進的、時尚的、現代的,代表著新的文明與進步,承載著理想和未來。所以,城市化帶來的不只是從鄉村到城市的大規模遷徙,同時也是從傳統到現代的時間層面的過渡和跨越。如果僅僅是空間層面的遷徙,問題也許會單純許多。而一旦涉及時間層面的跨越,生存空間的轉換就不再僅僅屬于現實層面的問題,而變成了歷史問題、文化問題、價值問題。在一個急劇轉型、時刻充滿變數和未知的時代,人很容易喪失穩定感、安全感。當身外的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無從把握,人自然會無所適從、惶惑不安,焦慮、迷惘、狂躁等遂成為一個時代的主流情緒。越是在這種時刻,人越是需要得到自我確認。我們從哪里來?將向何處去?這樣的問題可以是現實層面的指涉,也可以是文化和哲學層面的追問。

從表面看,在當前急劇的城市化進程中,中國的鄉村和城市都充滿了變數,無論城里人還是鄉下人,都生活在不停的遷徙和變動之中。城市化進程以空前的力度影響和改變著每個人的生存空間,迫使日常生活變得空前的不穩定,每個人都不得不時時提防和應對意料之外的社會環境和生存局面。社會的發展變化在讓人感到緊張、惶惑的同時,對相對穩定的歸宿的渴望也變得空前急切。傳統農耕社會的生存環境是相對穩定的,給人以熟悉、親切、安全的生存體驗;而在城市化進程中,生存空間的劇烈改變甚至變幻莫測,導致了一個時代精神層面普遍的迷惘和焦慮。可以說,中國當前城市化進程中的許多問題,更多的是因為時間層面的過渡與跨越而引起的。

首先,與西方的城市化、工業化有一個漫長的、漸進的過程不同,中國的城市化、工業化進程是突進的、疾風暴雨式的,這就使得傳統與現代、鄉村與城市之間的對立和沖突尤為突出。當“鄉土中國”的子民突然遭遇現代城市,他們身上背負的卻主要是傳統農耕文明。城市文明的“現代”與農耕文明的“傳統”之間缺乏足夠的時間緩沖,而是直接發生正面碰撞,使得相當一部分人在城鄉雙重生存空間和兩種文明形態之間無所適從。特別是對輾轉在城鄉之間的農民工而言,急劇的城市化進程導致了他們被動的、畸形的生存方式。他們遭遇的生存困境與困惑是傳統與現代的沖突最集中最激烈的表現形式。

其次,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特別是195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頒布以來,在中華大地上逐漸建立起了城鄉分割的戶籍制度,嚴格區分“農業戶口”和“非農業戶口”,最大限度地剝奪了農民自由遷徙和進入城市的權利。這種戶籍制度最終導致了城市與鄉村彼此封閉的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所有中國人都被分隔為兩大階層:農業人口和非農業人口。而且戶籍變成一種身份,以世襲方式承傳。再加上“剪刀差”導致的越來越嚴重的城鄉差別,使得“農業”與“非農業”的懸殊越來越明顯,并且不斷用制度的方式加以強化。“農”與“非農”的差別不僅是一種普遍的社會共識,甚至變成一種貴賤標準。“非農”就是對農業的否定和超越,意味著城鎮、現代,意味著歷史進步的方向,意味著身份的高貴和優越;而“農”則意味著原始、愚昧、貧窮、落后,意味著與城市和現代無緣,甚至意味著世襲的卑賤……城鄉二元對立的戶籍制度換來的是等級的森嚴,尊卑的分明!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一道戶口的鴻溝橫亙在城鄉之間,城外的人想進來,城里的人不愿出去。這種戶籍制度距現代文明太遠了。戶口之墻與其說建在世上,不如說建在人的心上”[1]。就這樣,農民被嚴格限制在鄉村,固定在鄉村,像釘子一樣被釘在土地上,失去了選擇職業、自由流動的權利。農民不僅不能從鄉村流向城市,甚至連鄉村之間的流動也一度被嚴令禁止。從此,世世代代以農為生的中國人,開始以農為恥,并把“非農”作為他們一生追求的最高目標。幾十年嚴厲的城鄉分割的戶籍制度,導致了更深的城鄉隔閡,進一步強化并人為地制造了更多的城鄉差別。然而,就在這種戶籍制度仍在延續的時候,轟轟烈烈的城市化運動卻隨著改革開放拉開了序幕。大量農民工涌進城里,先是以非法或暫住的方式棲身城市的角落,接下來便是拼命地掙錢買房,以換取城市戶口。對這一類進城農民而言,他們的人生可以明顯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前半生的“鄉”,二是后半生的“城”。在他們身上,城鄉文明的轉化、傳統與現代之間的跨越與他們的人生經歷奇妙地結合在一起:他們的前半生屬于農耕文明,背負傳統,帶著古老的鄉土氣息;而他們的后半生則屬于現代工商文明,面對時尚的城市,努力適應著另一種生存方式。特殊的戶籍制度不僅強化了城鄉之間的空間隔閡,也人為地擴大了時間層面的跨越,導致農民在面對現代城市時普遍的不適應。他們大多只能出于謀生的目的進入空間意義上的城市,而無法在文化層面真正融入現代城市,成為具有相應行為素質和思想觀念的現代市民。當漫長的歷史文化轉型與個體命運的變化緊密重疊時,中國農民在這一過程中所經歷的額外的滄桑與陣痛就更加難以言表了。

再次,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期恰逢新舊世紀的跨越。以西元為標準的所謂新世紀本來僅僅是對時間的一種命名,從“1999”年到“2000”年的時間變化與其他任何年份的時間流逝方式并無不同,對新世紀的強調不過是對一種命名的強調。但是,當新世紀的到來和舊世紀的離去,與一個社會以及眾多社會成員的命運所發生的巨大改變相重疊時,那么時間的正常改變便被賦予了特殊的歷史含義,甚至會給人以這樣的錯覺:正是千年一遇的世紀跨越,導致我們生存現實的劇烈改變!盡管時間的流逝方式是一以貫之的,并未發生任何實質性的突變,但新世紀的命名的確也會給人們帶來諸多的心理暗示,并反過來進一步強化人們面對變動不居的現實時的心理恐慌。正是在這一個意義上,“新世紀”這一詞語在各種場合被反復提及、強調。特別是在中國急劇的城市化進程中,“城”與“鄉”的空間轉換和“新”“舊”世紀的時間跨越大致重疊,由此一來,“新”“舊”世紀的命名似乎便有了更加確切的內涵,甚至與個體生命的生存體驗發生了密切聯系:一個世紀的終結伴隨著一種曾經熟悉的生活方式的終結,似乎也帶走了生命中那些不可再現的美好記憶;而新世紀則與生活的劇烈改變相伴而來,它帶來新鮮與陌生的同時,也帶來無盡的迷惘和焦慮……本課題之所以把研究對象限制“新世紀”這一時間范疇之內,也正是出于這一歷史巧合的考慮。

所以,中國在城市化進程中遭遇的問題,既有空間層面的問題,也有時間層面的問題。城鄉生存空間的轉換屬于歷史發展變化過程中一個明顯的社會現象,而時間層面的問題則指向這一現象背后的歷史、文化、價值等領域。

毋庸置疑,在目前尚在加速推進的這場城市化運動中,受沖擊最嚴重的是中國的鄉村和農民。多方面的歷史原因以及城市化運動推進的現實方式,決定了中國農民必然要經歷空前的陣痛,承擔中國社會的多重危機,再一次為中國社會經濟的轉型和發展作出巨大的犧牲。

20世紀90年代,當改革開放的重點逐漸由農業轉向工業,由農村轉移到城市之后,包產到戶的農業生產模式已基本耗盡農業生產的潛力,農村經濟開始原地踏步,甚至出現了負增長。與此同時,中國工業化、城市化的速度明顯加快,農民越來越多地涌向城市。在這一特殊的歷史階段,中國農民的負擔不僅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重,從而導致了一系列嚴重的社會問題。政府竭澤而漁,農民幾乎就要揭竿而起。1996年,著名學者溫鐵軍針對日益嚴峻的農民、農村、農業形勢,提出了“三農”問題。2000年3月,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李昌平在給朱镕基總理的信中寫道: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2]由此,中國的“三農”問題很快成為全社會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李昌平也一下子成為“中國最著名的鄉黨委書記”,并當選《南方周末》評選的2000年年度人物。“其實三農問題是一個問題:農民問題”[3],而“農民問題”的一個關鍵是農民的地位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幾十年了,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卻一直未能獲得“國民待遇”。“從理論和法律地位上講,農民是全體社會成員中最具平等地位的構成部分,與工、兵、學、商、干享有同樣的權利,并不低人一等。但是,農民的名義社會地位和實際社會地位相差甚遠。農民在社會結構中的實際地位處于最底層。農民的職業本來是神圣的,沒有農民的辛勤勞作和耕耘,就沒有人類生存所必需的生存資料,也就沒有人類社會的存在和發展。然而,鄙視農民、看不起農民職業的社會心理卻根深蒂固。”[4]幾十年來,“農民是中國最大的納稅群體,卻享受不到納稅人的待遇:沒有公費醫療,沒有養老保險,更沒有城里人那么多名目繁多的社會福利待遇”[5]。在中國最近20多年來的現代化浪潮中,城鄉差距不僅未見縮小,反而進一步擴大了。為了改善自己的生存條件,相當一部分農民不得不選擇進城務工。于是,中國出現了歷史上最大的一次人口遷徙,遷徙目的地就是城市。遷徙城市的農民有了另一種身份——農民工,簡稱民工。大量農民就這樣走向了土地之外的另一謀生空間。城鄉二元對立的社會結構以農民涌入城市的方式得以表面上的瓦解。而在他們棄土離鄉之后,他們卻依然要盡一個老家農民的義務,名目繁多的各種賦稅并不因為他們已經離鄉進城而有所減少。城市在大量廉價民工的建設下日新月異,而鄉村則進一步頹廢、凋敝。“負擔的日益增加,價格的逐年回落,被農民視為生命的土地已成為農民的沉重包袱,聯產承包責任制被農民視為套在他們脖子上的枷鎖”[6]。到20世紀末期,出現了大量土地被撂荒的情形,而土地承載的賦稅卻不曾減輕。常年流徙于城市角落和鐵路線上的如蟻的民工開始成為中國大地上最壯觀也最令人心酸的一道風景。

然而,由于中國嚴苛而又絕對不平等的戶籍制度,使得被標注了“農業人口”的農民很難真正融入城市,享受到城市居民的待遇。即使他們長期在城市辛勤勞作,也只能以“民工”或“盲流”的身份被城里人另眼相看。他們只被允許“暫住”城市,無異于寄人籬下,戰戰兢兢地看著城里人侮蔑的臉色。城市不屬于他們,“現代”也不屬于他們。但是,追求美好生活的本能又使得農民無法心甘情愿地回到貧瘠的農村。他們寧愿棄田撂荒,也要住在簡陋骯臟的工棚里,干著城市人嗤之以鼻的最臟最累最危險的活,忍辱負重卻義無反顧。他們在城市里掙扎,在現代化的誘惑面前徘徊。他們是與現代城市不相和諧的一群,是來自另一時空——“鄉土中國”的古老子民。他們在城市面前如臨深淵,一臉惶惑;更其艱難的是,他們還必須面對冷酷森嚴的制度障礙,曾經一不留神就會被當作盲流遣返。

毫無疑問,在這次城市化浪潮的早期階段,農民首先遭遇的主要不是城鄉文化差別的問題,也不是傳統與現代的問題,而是社會制度的問題。特殊的制度設計進一步強化了城鄉差別,突出了城鄉矛盾,導致農民在由“鄉”而“城”的轉換過程中要忍受更多的屈辱與磨難,付出更大的代價。所以,不難理解,在農民工進城的早期階段,在東南沿海城市曾風靡一時的打工文學中,隨處可見的是打工仔對城市的滿腔仇恨和血淚控訴。

世紀之交的“三農”問題是新中國長期實行的城鄉分治政策積累下來的多重問題的集中爆發。而當“三農”問題集中爆發時,停滯多年的城市化進程重新啟動,農民終于有了土地之外的另一謀生空間。毫不夸張地說,相當一部分中國農民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之下才迫不得已地選擇進城謀生。然而進城之后,他們是外來者,享受不到市民待遇;而在農村,他們山窮水盡,不堪重負,土地成了他們甩都甩不掉的包袱。特殊的歷史情形造成了他們進退維艱的生存困境,也造就了他們對鄉村和城市的雙重仇恨。這種極端的仇恨式的進城方式最大限度地斬斷了農耕社會傳承了數千年的人與土地的情感,扼殺了農民對鄉土世界的最后一絲留戀,造成了情感上與傳統鄉土的脫節。

在一個以農耕為傳統的國度,農民對土地的珍愛與眷戀延續了幾千年,傳統文化與這種土地情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華夏子孫可以說都是大地母親孕育的“地之子”。然而到了千年一遇的世紀之交,農民與土地的情感聯系突然被生生撕裂。誰也不會想到,“地之子”與土地的告別方式竟然是如此決絕而殘酷!不難想象,告別鄉土之后,傷心絕望的“地之子”還會像當年的梁三老漢那樣,久久徜徉在剛剛分得的土地上不忍回家嗎?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中國農民獲得解放的同時,也不再有把握自己命運的主動權。必須承認,黨和國家在特定歷史階段的特殊政策不僅決定了中國農民的命運,而且極大地影響了現代化進程中傳統文化的傳承方式。

繼續回溯歷史,我們不難發現,世紀之交的這場城市化運動,是中國在整個20世紀從來不曾間斷過的由傳統向現代轉型過程中的一環,也是傳統與現代對話的高潮部分,既有世紀之交的時代特色,也有其背后一以貫之的價值選擇和理想追求。無論從文學還是社會歷史的角度進行研究,我們都必須把問題置于更宏大的歷史背景之下,才可能有更全面更深入的探討。

中國是個傳統的農業國度,歷來以農為本,無農不穩。費孝通先生所說的“鄉土中國”是傳統文化生長的土壤,也是每一個中國人基本的生存背景。如果不是數典忘祖的話,只要是中國人,大概都可以坦然地承認自己是農民的兒子。農業是中國傳統文化里最強大的基因,它構成中國人鮮明的文化身份,支配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文化視野、價值觀念、美學趣味和人生范式等多個方面。盡管在傳統社會里,士大夫階層可能疏遠或者不屑于具體的農事耕作,但是他們最基本的精神淵源和人生經驗都離不開“鄉土”。盡管他們屬于農耕社會的上層,但從骨子里講,他們首先是農民,然后才是知識分子。而且“知識分子因其教養和精神生活,也因其與土地的非基本生存關系,更利于保存古舊夢境、傳統詩趣,知識分子往往是比農民更嚴整的傳統人格”[7]。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趙園先生說,“廣義的農民文化,即使不等同于傳統文化,也是其重要部分;且因形態的穩定單一而具體,易于標本化。”[8]因此,在源遠流長的古典文學傳統里,“鄉土中國”以及由此生發的具有鮮明農耕社會特色的生命體驗和哲學感悟,成為一代代文人墨客筆下的主要內容。雖然在歷史長河中,我們不難發現歷朝歷代繁華都市的影跡,但是城市僅僅是作為農業文明的延伸而存在,是農業子民在田間地頭之外的另一生存空間。城市即使成為詩人的書寫對象,承載的依然是濃郁的鄉土趣味。哪怕到了20世紀,鄉土依然是中國作家最基本的生命背景。所以“城市從來沒有為中國現代作家提供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彼得堡或喬伊斯在都柏林所找到的哲學體系,從來沒有像支配西方現代派文學那樣支配中國文學的想象力”[9]。從這個意義上講,城市和鄉村的區別主要不在空間形態層面,而在于其背后的歷史淵源和文明形態。

意識到自己文明的“農業”特點并非易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華民族心目中只有自己的一種文明。也就是說我們曾以為我們的農業文明是天下唯一的文明,真正的文明。即使還有其他的文明,那也只是化外的蠻夷之流。這種封閉自大的心態一直到鴉片戰爭慘敗之后,才開始受到沖擊。西方文明的堅船利炮輕而易舉轟開了中國古老的大門,以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中華大地。再也無法回避,我們被迫面對另一種陌生而強大的文明。從此,認識、研究、比較、學習另一種文明,就成了中國學人的基本功課。正是在與西方文明的并置與比較中,中國傳統文明的“農業”特點才凸顯出來。我們遭遇的西方文明是經歷了幾百年發展的資本主義文明,工業化城市化是其顯著的特點。正是以工業化城市化為標準,我們才獲得了從另一角度打量自己文明的機會,才發現以“農業”為特點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局限性,以及自己作為農業子民在世界上的真實處境。

東西文明的并置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從表面上看可謂強弱懸殊,高下分明。西方文明在中國學人的眼中從夷學、西學到新學,很快確立起在東方文明面前的優勢地位。五四新文化運動更是把西方文明的諸多標準確立為“現代”的,是中華民族的發展目標和前進方向。而以“農業”為基本特點的傳統文化則被視為“前現代”的,成為中華民族向前發展必須超越的對象。這樣一來,東西文明并置的空間概念便轉化為不同發展程度和不同歷史階段的時間概念。西方不再僅僅是我們空間意義上的鄰居,更是我們的未來和理想。再加上達爾文進化論的廣泛傳播,使得中華子民逐漸拋棄了根深蒂固的今不如古的時間觀念,接受了與之截然相反的另一種時間觀。于是乎,以西方現代資本主義文明作參照,一個嶄新的時空呈現在古老的中華民族面前,誘發古老子民關于未來的無盡想象,歷史的車輪終于在泥濘和混亂中緩緩駛上了“現代”的軌道。“二十世紀上半葉的幾十年間,中國人跨入了一個廣闊的文化和知識空間,這個空間是由歐洲兩個世紀的現代化所開拓的;同時又把中國的文化局面拋入了動蕩的漩渦中,當時中國人正試圖尋找一種與他們選擇的現代性范式相應的文化。”[10]20世紀下半葉中華民族依然繼續著這種尋找和探索,世紀之交的城市化運動可以說正是我們所選擇的現代性范式在實踐層面的最激烈體現。

現代化追求使中國人跨入了一個“由歐洲兩個世紀的現代化所開拓的”空間,這種說法對一位西方學者而言,似乎難掩幾絲揚揚自得。而對于中國人而言,則意味著忍辱含羞和痛苦的自我反省與自我否定。西方文明引著我們走出深陷其中的“廬山”之后,我們從此就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鄉土家園。在強弱懸殊的文化環境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痛定思痛,大多選擇了比較激烈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在內憂外患的具體歷史情境中,愛國心切的知識分子往往來不及細數傳統文化的好處,而更多地看到其包膿裹血的一面,吃人的一面。矯枉或許有些過正,正是借助對傳統文化極端否定的反向推動力,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才得以緩緩啟動。痛快淋漓的自我否定也許更能起到警醒人心的作用,主張批判地繼承和吸收,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毛澤東,在年輕時也曾有過這樣激烈的言論:

原來我國人只知道各營最不合算最沒有出息的私利,做商的不知道設立公司,做工的不知道設立工黨,作學問的只知道閉門造車的老辦法,不知道同共(共同)的研究。大規模有組織的事業,我國人簡直不能過問。政治的辦不好,不消說。郵政和鹽務有點成績,就是依靠了洋人。海禁開了這么久,還沒有一頭走歐州(洲)的小船。全國唯一的招商局和“漢冶萍”,還是每年虧本,虧本不了,就招入外股。凡是被外人管理的鐵路,清潔、設備、用人,都要好些。鐵路一被交通部管理,便要糟糕,坐京漢,京浦,武長,過身的人,沒有不嗤著鼻子咬著牙齒的!其余像學校辦不好,自治辦不好,乃至一個家庭也辦不好,一個身子也辦不好,“一丘之貉”“千篇一律”的是如此。[11]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不難看到毛澤東在風華正茂、年輕氣盛時所呈現出來的另一面。雖然這一面在后來逐漸被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導師的形象所取代,但我們不難從整個毛澤東時代乃至整個20世紀動蕩不安的歷史進程中,發現其表象背后一以貫之的價值選擇。

既然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主要啟動于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生長,那么基本可以斷定,以“農業”為基本特點的傳統文化,其自身是不具備發展現代社會的基因的。著名學者費孝通先生曾這樣分析,“中國傳統文化中不發生科學,絕不是中國人心思不靈,手腳不巧,而是中國的匱乏經濟和儒家的知足教條配上了,使我們不去注重人和自然間的問題,而去注重人和人間的位育問題了”[12]。正是由于“現代”的移植特征,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里,在中國人的“現代”觀念里,農業與現代文明基本標志之一的工業不被認為是互補關系,而是對立關系。傳統文化的主要載體農業不被視為發展現代社會的基礎,而被視為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絆腳石。當“現代”成為一種價值觀,那么在五四知識分子那里,鄉村、農業、農民便被視為是逆歷史發展潮流的、反價值的。“新文化對于鄉土社會的表現基本上就固定在一個陰暗悲慘的基調上,鄉土成了一個令人窒息的、盲目僵死的社會象征。最有代表性的是魯迅的短篇《祝福》和《故鄉》,當然還有《阿Q正傳》。30年代也有不少寫農村生活的小說把鄉土呈現為一個社會災難的縮影,只有不多的幾個作家(如沈從文)力圖以寫作復原鄉土本身的美和價值,但是多罩以一種抒情懷舊的情調。新文學主流在表現鄉土社會上落入這種套子,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新文化先驅們的‘現代觀’。在現代民族國家間的霸權爭奪的緊迫情境中,極要‘現代化’的新文化倡導者們往往把前現代的鄉土社會形態視為一種反價值。鄉土的社會結構,鄉土人的精神心態因為不現代而被表現為病態乃至罪大惡極。在這個意義上,‘鄉土’在新文學中是一個被‘現代’話語所壓抑的表現領域,鄉土生活的合法性,其可能尚還‘健康’的生命力被排斥在新文學的話語之外,成了表現領域里的一個空白。”[13]

這樣一來,鄉土中國、農業、農民,就成了中國不現代的替罪羊。在知識分子現代眼光的審視之下,中國農民呈現出愚昧麻木迷信保守自私吝嗇的“新”形象。就20世紀農民的文學形象而言,中國新文學首先樹立起來的不是具有現代品質的正面形象,而是在批判中樹立起來的與現代性相對立的反面形象。

正如前文所述,由于中國的現代化追求主要源于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生長,所以,與西方現代化追求過程相比較,一個顯著不同之處是,中國的現代化追求是被動的,身不由己的,一開始就伴隨西方列強的巧取豪奪和肆意欺凌。如此情形之下,在追求民主進步的現代社會的同時,也伴隨著爭取民族解放的抗爭,現代化追求與民族解放被統一在同一歷史進程中,“落后就要挨打”是中華民族用切膚之痛換來的至理名言。“落后”是現代性層面的問題,也是價值標準選擇的問題,即用西方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的標準來衡量,我們是大大的落后了,西方是我們的老師,我們必須向西方學習;“挨打”則是民族解放層面的問題,面對西方列強的欺凌,我們要爭取民族的獨立解放和尊嚴,要爭取和西方平等的國際地位。于是乎,在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西方”成為中國人心中永遠的痛:它一方面是我們的榜樣,是我們追求現代化必須要請教的“老師”;同時又是我們爭取民族國家獨立和解放的反抗對象,是我們要對付的“敵人”。“老師”的稱謂源于對西方代表的現代價值觀的認同,“敵人”的界定則源自民族國家的自我認同,二者合二為一,造成了中華民族在現代化追求中異常復雜、痛苦的心理沉疴。現代性價值觀的啟蒙與傳播總是伴隨著濃烈的愛國主義情緒,理性的價值選擇與感性的家國情懷總是相生相隨。

顯然,現代化追求和民族解放雖然被統一在同一歷史進程,但二者并不具備邏輯上的正比例關系,顧此失彼總是難免的。“1840年以后,中國在總體上發生了農業文明形態急劇解體,現代文明形態快速增長,并最終發展為現代國家的進程。這是中國近代歷史的演歷主調和基本格局。承認這個歷史進程具有客觀實在性,并不否定西方列強把中國逐步變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和中國人民不斷進行反帝反封建革命斗爭的過程。二者都能,也都應得到確認。民族的尊嚴、獨立與社會發展進步有聯系,但并不具有邏輯上的正比例關系,更不是任何時候都具有正比例關系。前者主要是道義問題,評判主要建立在正義邏輯之上;后者主要是歷史問題,評判主要建立在不斷向前發展的歷史邏輯之上。”[14]筆者以為,正是由于現代化追求和民族解放在具體的歷史進程中的不同步性,導致了中國現代歷史發展不同階段的不同形態。五四新文化運動顯然是側重于理性的價值層面,以科學和民主為代表的現代基本價值觀念的傳播成了那一時代的主要任務。而且由于情勢的急迫,愛之愈深、恨之愈切的情緒在知識分子中普遍蔓延,使不少五四先驅們采取矯枉過正的激烈態度,對本民族的傳統文化進行了幾乎是沒有節制的否定和批判。魯迅“翻開歷史一查”,“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所以他這樣奉勸當時的青年: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少看中國書,其結果不過不能作文而已。但現在的青年要緊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15]“外國書”因為和現代價值觀聯系在一起而獲得高人一等的地位,“中國書”因為和腐朽的傳統文化聯系在一起而代表著一種反價值。對“外國書”和“中國書”的一臧一否顯然不是從民族情懷的角度,而是從價值選擇的角度。在魯迅這里,現代價值觀的確立顯然要比民族文化的認同重要得多,“人”的解放是第一位的,沒有“人”的解放,就不會有民族的解放。以魯迅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把現代價值觀的傳播視為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書寫了中國現代歷史上厚重的啟蒙篇章。

毋庸置疑,以啟蒙為主要任務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是由具有超前意識和世界眼光的知識分子發起的。啟蒙可以看作中國的現代性追求與知識階層結合的結果。也只有知識分子才會痛切地感受到精神和靈魂的獨立對一個“現代人”而言有多么的重要。“凡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16]這里的“愚弱的國民”就是作家筆下的阿Q、祥林嫂、閏土、華老栓等人,是以農民為主體的中華民族愚昧麻木的古老子民。他們是啟蒙的對象,是現代文化要拯救的對象,是與先知先覺的民族精英們相對應的另一極。

然而,由知識分子主宰話語空間的時間畢竟是短暫的。中國的歷史長河里很快掀起了國內戰爭和民族解放戰爭的巨瀾,情形變得復雜起來。多年來,以李澤厚為代表的一個頗為流行的論點將歷史進程的這一變化描述為“救亡壓倒啟蒙”。這種說法自有其無可懷疑的正確性,但將救亡和啟蒙如此并置,很容易給人一種二者不可得兼的印象,從而忽略二者背后可能存在的一致性。1947年,在人民解放軍由戰略防御轉入戰略進攻之后,毛澤東向全黨全軍發出號召:中國人民的任務,是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帝國主義被打倒以后,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完成新民主主義的改革,實現國家的統一和獨立,由農業國變成工業國。[17]在毛澤東那里,革命的根本任務依然是實現中國社會的現代化。在這一點上,救亡和啟蒙絕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一致的。毛澤東雖然是一個傳統文化的集大成者,但是他畢竟經歷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骨子里彌漫著對現代性的浪漫訴求。李陀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我以為毛文體較之其他話語有一個特別重要的優勢是研究者絕不能忽視的,這一優勢是:毛文體或毛話語從根本上該是一種現代性話語——一種和西方現代性話語有著密切關聯,卻被深刻地中國化了的中國現代性話語。[18]因此可以說,無論是啟蒙、救亡,還是毛澤東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都可以納入現代化追求這一歷史進程。

與由知識分子主導的啟蒙階段不同,當現代化追求與政治斗爭緊密結合之后,知識分子話語便讓位于政治話語。出于革命斗爭的現實策略性,啟蒙階段的一些基本立場不得不作出調整,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對農民的看法。啟蒙階段,知識分子眼中最需要改造的是農民,他們是國民劣根性的主要載體,是中國現代化進程需要跨越的障礙;而在毛澤東那里,農民成了最具革命性的群體,是革命最主要的依靠對象。與五四運動從中國最具影響的大城市開始不同,在毛澤東那里,農村成了中國革命的策源地,中國革命的進程也成了一個由農村包圍城市的過程。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把毛澤東領導的革命理解成代表傳統文化的鄉村包圍并攻克代表現代文明的城市的過程。毛澤東領導的革命和他的現代化追求有其一致的方面。他甚至把五四運動也納入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范疇。在毛澤東那里,革命幾乎成了中國人民追求現代化的唯一有效途徑。這樣一來,“革命”和“現代”具有了歷史價值的一致性,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說,現代化也是革命追求的目標,革命也是通往現代化的一條途徑。

當20世紀連綿不斷的戰爭和政治運動與中國歷史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過程合二為一之后,傳統與現代、農村與城市的關系就變得更為復雜,不僅與歷史淵源和文明形態相關,也與政治層面的現實策略性密切相關。

對于知識分子而言,農民是啟蒙的對象;而對于政治家革命家而言,農民因為數量的龐大,自然而然成了依靠的對象。毛澤東曾這樣描述中國農民:

農民——這是中國工人的前身。將來還要有幾千萬農民進入城市,進入工廠。如果中國需要建設強大的民族工業,建設很多的近代的大城市,就要有一個變農村人口為城市人口的長過程。

農民——這是中國工業市場的主體。只有他們能夠供給最豐富的糧食和原料,并吸收最大量的工業品。

農民——這是中國軍隊的來源。士兵就是穿起軍服的農民,他們是日本侵略者的死敵。

農民——這是現階段中國民主政治的主要力量。中國的民主主義者如不依靠三億六千萬農民群眾的援助,他們就將一事無成。

農民——這是現階段中國文化運動的主要對象。所謂掃除文盲,所謂普及教育,所謂大眾文藝,所謂國民衛生,離開了三億六千萬農民,豈非大半成了空話?[19]

同樣是中國農民,為什么革命話語和啟蒙話語卻給出了迥然不同的描述?考察這種差別時,筆者以為要注意到兩個不同的角度。第一,是歷史的角度。從歷史發展的表象看,中國現代歷史在不同的階段有不同的任務,前階段是啟蒙,后階段是救亡和解放。正是這種歷史任務的不同,決定了農民在歷史進程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第二,是農民描述者的角度。農民雖然占著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但卻是一個沒有話語權的群體,所以農民在現代歷史進程中的作用不是由農民自身來描述的,而是由“他者”來描述的。正是由于“他者”身份和角度的不同,對農民所作的描述也不一樣。

當革命家意識到農民是一股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時,知識分子的啟蒙對象就變成了革命的主要依靠對象。歷史話語的主導權從知識分子那里轉移到革命家手中,并鮮明地向農民傾斜。農民在現代歷史進程中的作用變了,但農民作為被描述者的地位卻并未發生根本改變。

顯然,如果采用李陀的觀點,承認“毛文體或毛話語從根本上該是一種現代性話語”,那么這種現代性和五四啟蒙階段的現代性是有著諸多差異的。五四時期的現代性標準主要是西方的,是橫的移植。而毛澤東的現代性則是高度中國化了的。在毛的著作里,我們經常可以看到他對未來獨立統一的工業化中國的想象,卻極少具體論及五四啟蒙階段所倡導的一些現代性的基本原則。可以這樣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大大地激發起了毛澤東關于現代化中國的想象,卻并未使他深入理解西方現代性在價值觀層面的基本原則。“解放”是毛話語里最具包容性和誘惑力的一個詞,也是毛思想里中國現代化最重要的標準。在《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里,毛澤東這樣寫道:本軍作戰目的,迭經宣告中外,是為了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的解放。而在今天,則是實現全國人民的迫切要求,打倒內戰禍首蔣介石,組織民主聯合政府,借以達到解放人民和民族的總目標……到了今天,全國絕大多數人民,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都認識了蔣介石的滔天罪惡,盼望本軍從速反攻,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20]在《全世界革命力量團結起來,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一文里有這樣幾句:十月革命的光芒照耀著我們。苦難的中國人民必須求得解放,并且他們堅信是能夠求得解放的……中國人民是勇敢的,中國共產黨也是勇敢的,他們一定要解放全中國。[21]毛話語里隨處可見的“解放”一詞,幾乎可以囊括所有關于現代中國的美好想象,“解放”成了一個無所不包的龐雜而又模糊的價值標準。作為革命家的毛澤東,他無意對人口眾多的中國農民來一次徹徹底底的任重道遠的靈魂改造,而是用簡潔的、最能為中國廣大農民輕易理解和接受的關于現代化中國的樸素想象,召喚起了中國貧困農民空前的革命激情。

這樣,毛澤東事實上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五四所確立的現代性目標,同時為中國現代歷史的發展注入了另一種現代性訴求,那就是民族的解放,被壓迫階級的解放。“中國人與現代性的斗爭體現在其歷史人物的現代主義眼光中,體現在這種眼光所暴露出來的矛盾之中,這種眼光顯示出中國人無法使自己從過去的沉重包袱中解脫出來;這場斗爭被陷入在兩種不同的現代性之間的夾縫中,其中,一種現代性是霸權主義的現實,另一種現代性則是一項解放事業。”[22]“解放”一詞的廣泛使用和被接受,主要源于不平等的現實。它既包括國家民族間的不平等,也包括民族內部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而在毛澤東看來,解決不平等的唯一辦法便是斗爭。于是共產黨毛主席領導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戰爭,其目的不僅僅是獲得政權,更重要的是解放祖國和人民,實現中國的現代化,如毛澤東所說,“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完成新民主主義的改革,實現國家的統一和獨立,由農業國變成工業國”[23]

毛澤東領導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改變了農民在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角色。農民作為最需要獲得解放的群體,首要的是改變他們的處境和命運,改變他們的物質生存條件,而不是改變他們的精神。馬克思認為:“物資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社會的物資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活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快或慢地發生變革。”[24]如果按馬克思這一著名觀點來分析,五四時期知識分子主導的啟蒙運動試圖以批判國民劣根性的精神改造來推動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這種做法是有違唯物主義物質決定精神、存在決定意識的基本規律的。當無產階級革命的重心由城市轉移到農村之后,中國共產黨從物質層面入手,從中國農民最關心的土地問題入手,開始了改造舊中國的轟轟烈烈的革命實踐。從1928年開始,共產黨領導的井岡山、湘鄂贛、閩浙贛、鄂豫皖、湘鄂西等革命根據地先后開展了廢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的土地革命。“這一斗爭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推動了根據地農業生產的發展,對支援紅軍戰爭和鞏固根據地起了巨大的作用。”[25]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利后,被迫長征,北上抗日。“經過八年抗戰,中國共產黨及其領導的人民武裝力量有了巨大的發展”[26],為以后的革命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抗戰勝利后,為了應對內戰,充分發動廣大農民起來推翻國民黨的反動統治,中共中央于1946年5月初就土地問題召開專門會議,并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土地問題的指示》,隨后在解放區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運動。“土地改革的開展,調動了廣大農民的革命積極性,翻身農民參軍參戰、支援前線形成熱潮。到1946年10月,新參軍的農民已達30余萬,并有300萬—400萬農民參加了民兵和游擊隊。……土地改革運動在人力、物力、財力方面為即將到來的人民解放戰爭勝利提供了最重要而又堅實的政治和物質基礎。”[27]

很明顯,無論是土地革命,還是土地改革運動,其根本的目的都在于激發農民的革命積極性,保障革命的推進,捍衛革命的成果。但是,當初無論是打土豪還是斗地主,都是為了給農民分田地。革命理論告訴農民,土地私有制是萬惡之源。而剝奪地主的土地然后分給農民,卻并未絲毫改變土地私有的性質。革命關于土地的理論呈現出自相矛盾的一面,這一“解放”農民的革命行為,只是在傳統農耕社會最在乎的土地所有權這一問題上轉圈子,在推動中國社會由傳統向現代的轉型方面并無明顯的作用。在這里,革命進程與中國社會的現代化追求在一定程度上脫節。歷史被蒙上一層面紗,增加了闡釋的難度。

土地改革這一革命行為與革命理論的自相矛盾很快在現實層面暴露無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土地改革在全國范圍內基本完成之后的幾年時間之內,農村的土地又出現了集中現象。不少游手好閑或者體弱多病無勞動能力的農民再次失去了土地,而那些吃苦耐勞、身強力壯的農民私下購買土地,成了新中國的新“地主”。于是,農村又掀起了連綿不斷的社會主義革命運動,先是互助合作,接著又是長達20多年的人民公社運動。然而,這些否定土地私有制的做法不僅未能解放農民,反而把農民帶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人民公社的神話破滅之后,農村進行了以包產到戶為主要內容的改革,重新回到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生產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又回到了土地私有制。包產到戶之后,農村生產效率大大提升,中國經濟幾近崩潰之后在農村率先復蘇。而到了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濟的概念提出后,中國城市化、工業化速度驟然加快,與此同時,農村經濟已耗盡增長潛力,基本陷于停頓,甚至出現負增長,土地被撂荒,大量農民涌入城市謀生。

現代性和革命構成了20世紀中國歷史的主旋律,而中國農民被革命和現代性的浪潮裹挾著,驅使著,身不由己地隨波浮沉。他們首先是現代性啟蒙的對象,繼而又是無產階級革命的主力。到了世紀之交,當城市化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中國農民的前途命運再次變得捉摸不定,農民又一次成為歷史的焦點。作為傳統農耕社會的主要構成部分,中國農民注定要成為中國現代化追求過程中的重要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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