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中海岳:祝允明人生與書學考論
- 朱圭銘
- 3315字
- 2021-01-05 12:13:58
第三節 雖舉應天府 七試卻不第:祝允明中年時期的生活(弘治五年至正德九年)
弘治五年(1492)八月,已經第五次參加鄉試的祝允明,終于得舉應天府,而允明此時已三十三歲。參加此次鄉試的考生共二千三百余人,合格者一百三十五人,祝氏以《易經》應考,榜列第一百一十五名。[12]此次鄉試的主考官為吳門的王鏊,其對祝允明的答卷深加贊賞,認為祝是可造之才。[13]中舉之后,祝允明的文名更盛,沈周曾賦詩稱其“君今文名將蓋代,蹤跡所至人爭迎”[14]。然而令人惋惜甚至悲哀的是,祝允明自此之后赴京的會試卻屢次不售,科舉之途頻頻受挫。這對祝允明中年時期的生活方式與思想等方面也造成了多維度的深刻影響。
祝允明中年求取功名之路的前半階段,思想上大抵仍是積極向上的。這一時期,允明與唐寅、文徵明、徐禎卿等常常相聚談文論藝,祝允明在年齡上要稍長于唐、文、徐等人,然與他們相互砥礪、相互提高,時人號為“吳中四才子”。祝允明鄉試中舉后一年,亦即弘治六年(1493)臘月,其在立春之際曾即興抒懷,從中頗能管窺他該時的心境,茲選錄數首如下:
今年文氣似荒涼,想是韓家五子殃。只愿文隨春氣長,更窮些子也無妨。
十年憔悴苦難禁,一寸書生不死心。紙上逐年添墨字,床頭何日有黃金?
季子無謀不種田,功名勞碌奔韓燕。算來也是迂遲客,先受凋零過少年。
千古寥寥絕大音,崎嶇長向暗中尋。寒燈半盞三更后,照破一生迂闊心。
說地談天口不閑,功名只在指麾間。十年磨破儒林傳,始信英雄如此難。[15]
經過十多年的寒窗苦讀,祝允明在求取功名之路上可謂嘗盡辛酸冷暖,雖然取得了“舉人”身份,其名聲亦于士林得到了廣泛的傳播,但較之高第而言只能說剛剛成功了一半。對于追求功名一事,祝氏自嘆很“迂遲”,然而對于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或者祝允明來說,他們若想真的建功立業,揚名立萬,實現自己的經世之夢,科舉實在是一條無法繞過的必由之路。弘治十年(1497),祝允明友人唐寅雖從父命習科舉業,入學為生員,然在其父歿后,卻落落不屑于場屋之事,允明依然勸其曰:“子欲成先志,當且事時業;若必從己愿,便可褫襕幞,今徒籍名泮廬,目不接其冊子,則取舍奈何?”[16]唐寅后來則聽從了允明的規勸,用一年時間閉戶不出,專心讀書,第二年鄉試即高中解元。正德三年(1508),祝允明已經是第五次進京會試不第后,曾有人推薦其入中書執事筆札,參修《孝宗實錄》,因這份工作大抵只是文字謄錄工作,故其感恩之余力辭不就。[17]而允明之所以不就,很大程度上恐為此職并非其志向所在,他還是期冀通過正常的會試步入仕途,以實現自己人生更為遠大的政治抱負。
以祝允明的博學多才,其取高第本不應是什么太難事,至于其后來會試卻屢戰屢敗,實在有些令人費解。個中原因雖比較復雜,但有一點可能不容忽視,即祝氏于文學方面的創作觀念與應科舉之八股“時文”之間可能存在著一定的矛盾,關于這一點,其又與另一位友人文徵明在科舉之途遭遇的困境大體相似。[18]前文已有交代,祝允明青年時期曾與都穆、文徵明等人在文學創作上力倡“古文辭”,名重吳中,然而吳中文士的古文寫作卻與科舉“時文”之間形成日益激烈的沖突。其實,祝允明起初對“時文”的學習和寫作還是頗費心思的,其曾就貢舉制度發長篇議論《貢舉私議》,就科舉三場考試相關事宜的合理完善出謀劃策,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改良措施,表現出一種接納和務實致用的態度。[19]四十五歲時,祝允明欲刻唐張撰《龍筋鳳髓判》云:“余益思有以助仕學者,謂是書其一也,將取而刻之。”后鄉人沈津刊刻此書,其為此事作序。[20]在《燒書論》中,祝允明詳舉了二十一類可燒之書,包括“所謂古今人之詩話者,所謂杜甫詩評注過譽者……所謂詩法、文法、評詩論文識見卑下僻繆黨同自是者”等,而舉業之書和科舉之文被祝氏排除在可燒之外保留下來。[21]但是,祝允明作為古文辭堅定的鐘情者與倡導者,在后來第七次應試不第并決定罷試就選后,即將個中原因歸結為對“時文”的厭惡,祝氏在《答人勸試甲科書》中言:
天下之務,求在得之。得在行之,必然者也。如使求之而無方,得之而不易行,則竟亦空耳,何以徒勞為哉?求甲科之方,所業是也。今仆于是,誠不能類,漫讀程文,味若咀蠟,拈筆試為,手若操棘,則安能與諸英角逐乎?協良貨而往者,紛紛之場,恒十失九。況枵橐鈍手,本無所持,烏有得理?斯亦不伺智者而后定也。又況年往氣瘁,支體易疲,寒辰促答,安能任此劇勞哉?窗幾摹制,尤恐弗協時格。矧于茍且求畢,寧能起觀?勞而罔功,何必勉強?此所謂求之無方也。故求而弗得,弗若弗求。借使以幸得之,尤患行之不易。[22]
由于骨子里面對時文的不屑,故祝允明雖然也對時文學習研究,并能“摹制”一二,然終歸仍是與時格不調,加之年高體衰,場屋之苦實已難以承受,無奈之下只能罷念就選。科舉之途的失意,使祝允明內心深處有種懷才不遇之感,他在《寶劍篇》中頌吟:
我有三尺匣,白石隱青鋒。一藏三十年,不敢輕開封。無人解舞術,秋山鎖神龍。時時自提看,碧水蒼芙蓉。家雞未須割,屠蛟或當逢。相望張壯武,揄揚郭代公。高歌撫匣臥,欲哭干將翁。幸得留光彩,長飛星漢中。[23]
在此,祝允明乃以劍喻人,慨嘆寶劍之美好品質無人能識、能用,這就好比自己數十年來的懷才不遇,伯樂難求,而其志向也并非若封官拜爵的世俗般要求,實是欲通過科舉實現自己獻身濟世,解民倒懸的人生抱負。在飽受挫折之后,祝氏一方面感嘆人生年華易逝,富貴難成;另一方面,當其看到身邊諸多友人皆能取高第入仕途,心中難免認為這是命中注定之事,遂而放任自我、知天樂命了,誠如他借唐人白居易《浩歌行》一詩所詠嘆“古來如此非獨我,未死有酒且高歌。顏回短命伯夷餓,我今所得業已多。功名富貴須待命,命茍不來知奈何”[24]。
祝允明中年階段于仕途的失意,也促使他從追求功名、胸懷經世治國之夢想的傳統儒家知識分子,逐步轉向崇尚老莊哲學,放浪形骸,游戲人生而喜酒色六博的狂放不羈的文人,民間廣泛流傳的祝允明酒館歌樓買醉尋歡諸種逸事,大概有很多皆為這一時期所為。除卻酒色六博,祝允明只能把內心的情感轉移到筆墨當中,通過詩文書法來發泄胸中憤懣失落的情緒,表現他不流于時俗的卓越才華和高深的藝術造詣,故這一階段也是祝允明藝術創作漸趨成熟的時期,同時也是其成長為吳中書家群體中領軍人物的歷史時期。從祝允明目前傳世的手跡且有明確紀年的作品來看,其中年的前半階段,具體說來就是在弘治十八年(1505)以前,仍以正書和行草為主,而從正德元年(1506)之后,至正德九年(1514)罷念就選之前,除了之前常見的正書、行草以外,草書作品開始逐漸增多。這一時期比較有代表性的紀年作品主要有弘治八年(1495)為堯民孝廉書《千文冊》,同年還有行書《在山記》,今皆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弘治九年(1496),行書書自作詩《北邙行》,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弘治十年(1497),行書《可竹記》,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弘治十八年(1505)行書《育齋記》,今藏上海博物館,同年還有小楷書書《招鳳辭》于友人唐寅《南游圖》后,今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正德元年(1506)春,贈沈與文行草《虞姬曲》,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正德二年(1507)春仲,小楷隨錄《宋玉詩賦》,又有草書《宋玉釣賦》及《蘭花詠》,今皆藏美國小約翰·M.顧洛阜處,是歲允明還有《靜女嘆》《夜坐漫成》《丹陽曉發》等行草詩書作贈友人沈與文,今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正德二年(1507)仲秋,祝允明與東樓老先生游錫山,訪錢氏家藏書畫卷,見趙文敏書唐集數首,觀其書法俊秀,得羲獻之妙,笥中有素紙一卷,舟中寄興憶摹七十首,今為美國克里斯蒂藏;正德四年(1509),祝允明于逍遙亭中作草書《赤壁賦》卷,另有草書《自作詩》,今藏故宮博物院;正德五年(1510)仲春之望,撰書《夢草記》,今為美國后真賞齋所藏,五月望前,作草書《秋日閑居賦》卷,今藏美國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是歲另有草書《千字文》、行書《閑情賦》,今藏上海博物館;正德七年(1512)楷書《江淮平亂詩什序》,今藏故宮博物院;正德八年(1513)楷書《東坡記游》,今藏遼寧博物館。
綜觀祝允明中年時期的書法創作,可以看出其一方面對晉唐宋元之經典采取相當開放的學習態度,可謂博采眾長而不拘泥于一家之似,同時具有自我個性特質的風格特征亦漸趨成熟;另一方面,其從正德年間開始,草書作品逐漸增多,晚年奇縱一路的大草在此階段已漸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