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插圖珍藏本)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4225字
- 2020-11-30 16:01:11
第一章

一八〇一年——
我剛從我的業主那兒做客回來。這一位孤零零的鄰居,今后我和他可有一番交道好打啦。這還算不得一個美麗的山鄉嗎!(1)我不信在整個英國境內我還能挑中一個地方,像這兒那樣完全跟熙熙攘攘的社會隔絕開來。好一個厭世者的天堂哪!希克厲先生跟我倆,正好是相稱的一對兒,平分這一片凄涼景色。少見難得的漢子哪!他哪兒想到我心里對他涌起的熱乎乎的感情——當我騎馬上前,看到他眉毛底下,那雙烏黑的眼珠只是猜忌地往里縮;等到我給自己通姓報名時,他的手指更是打定了不跟人打交道的主意,越發往背心袋里插得緊。
“希克厲先生?”我問道。
點一下頭,就算回答你啦。
“我是洛克烏——你的新租戶,先生。我一到此地之后,就趕緊抽工夫來拜訪您,為的是想表達我的心意:我這樣再三告求,一定要把畫眉田莊租下來,不至于叫你有什么不方便吧。昨天我聽說你打算——”
“畫眉田莊是我的產業,先生,”他慌忙打斷了我的話,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決不容許別人來不方便我。進來!”
這一聲“進來!”是咬牙切齒、帶著“去你媽的!”這一種口氣說出來的。就是他所挨著的那個柵欄,也并沒對他這句話作出什么響應和動靜。我只怕正是這種光景叫我決定接受這個邀請。這樣一個人物引起了我的興趣,——看來他比我都格外矜持得厲害呢。
等到他看見我的馬兒的胸膛快撞到了柵欄,倒也伸出手去打開鏈子,很不樂意地把我領上鋪道。我們一走進院子,他就喊道:
“約瑟夫,來把洛克烏先生的馬兒拉去,再拿些酒來!”
“這一家的大小仆役只怕盡在于此了吧,”我聽了這雙管齊下的命令,暗中想道。“難怪石板縫里長了青草,樹籬只有靠牛羊來‘修剪’了。”
約瑟夫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不,是個老頭兒了,也許已經很老了吧,雖然還是很健壯結實。他從我手里接過馬兒的時候,自個兒在喉嚨里恨聲怨氣地咕嚕著:“老天爺照應吧!”說著,還那么氣鼓鼓地盯了我一眼,叫我好心地猜想:他該是需要老天爺來幫助他消化消化他肚子里那一頓中飯吧,這聲虔敬的呼吁跟我這個不速之客因此是沒有多大關系的。
“呼嘯山莊”就是希克厲先生的住宅名稱。“呼嘯”在當地是個有特殊意義的詞兒,形容在大自然逞威的日子里,這座山莊所承受的風嘯雨吼。可不是,住在這兒,一年到頭,清新涼爽的氣流該是不愁的了吧。只消看一看宅子盡頭的那幾株萎靡不振、傾斜得厲害的樅樹,那一排瘦削的都向一邊倒的荊棘(它們好像伸出手來,乞求陽光的布施),也許你就能捉摸出從山邊沿刮來的那一股北風的猛勁兒了。多虧當初造屋的時候,建筑師有先見之明,把它蓋得特別結實——狹窄的窗子深深嵌在墻壁內,兩邊墻角用凸出的大石塊保護著。
在跨進門檻之前,我停步瞻仰一下布滿在住宅正面,尤其在大門周圍的那許多古里古怪的石刻。在大門上首,那密密麻麻、剝落碎裂了的三不像怪獸和不害臊的小孩子們(2)中間,我辨認出了“一五〇〇”這一個年份,和“哈里頓·歐肖”這一個姓名。我本打算發表幾句感想,還想向這位板著臉兒的業主請教一下住宅的簡史,可是看他站在門口的那種架勢,卻分明要我馬上進去,要不,就干脆回頭走;我可不打算還沒登堂入室,先就把主人給惹惱了,叫他越發不耐煩起來。
一跨步,就把我們帶進了起居室,根本不必經過什么外間或是穿堂。這里的人多半把這間屋子稱作“正屋”,它通常連廚房帶客堂都包括在內。不過我相信在呼嘯山莊,那廚房必定是被擠到另一個區域去了——至少,我聽出來盡里邊有說話的聲音,有瓶罐相碰的聲音;而在大壁爐四周,我看不出有什么烤炙、燴燉,或是烘烤的跡象,也看不見墻上有什么銅鍋和錫濾器在閃閃生光。光彩、熱量,倒是從屋子的另一邊反射過來,十分熱鬧;原來那兒有一口橡木大碗櫥,陳列著一排又一排無其數的白镴盆子,中間還雜放著銀壺、銀杯,一直堆疊到屋頂。這口櫥從來不曾欠敞開過,它全部的結構(只除了一個擱著麥餅和牛腿、羊肉、火腿的木架子把它遮蔽了一部分外)總是讓人一覽無遺。在壁爐上面,是幾支蹩腳的舊槍和一對馬槍,還有三個油漆鮮艷的茶葉罐,一齊溜放在壁架上,算是裝飾品。地板是光滑的白石鋪砌的,椅子涂了綠漆,是那種簡陋的高背椅;有一兩只笨重的黑椅子躲在陰暗里。在碗櫥底下的圓拱里,躺著一只巨大的醬色的母獵狗,一窩尖叫的狗崽子圍繞在它身邊;此外,還有別的狗另找別的地方做安身之處。
像這樣的屋子和陳設原是一點也沒有特別的地方——假使主人是一個普通的北方莊稼漢,長著一張倔強的臉兒、一雙粗壯的腿(如果穿著短褲和綁腿,那雙腿才出色呢)。只要你揀的是正好吃過了飯的那一段時間,那么在這山區周圍五六英里內,隨處都可以看到這樣一類人物,坐好在交椅里,一大杯浮著泡沫的麥酒放在他面前的圓桌上。
可是希克厲先生跟他的居處和生活方式,形成了一個奇怪的對比。從模樣來說,他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吉卜賽人;從服裝、舉止來說,又像一位紳士——那是說,就像鄉間那許多地主那樣的紳士,也許很可以說是衣冠不整,但并不見得就叫人看不入眼,因為他的身材挺直、很有樣兒。他那張臉是夠陰沉的;難免有人會猜想,他多少帶點兒教養不夠的傲慢。
我可懂得他,跟他有一種感情上的共鳴,認為完全不是這回事。我憑著本能,知道他這種矜持,是出于厭惡別人的賣弄感情,厭惡人們彼此之間表示的那種親熱勁兒。他愛,他恨,全都擱在他的心里;而且認為假使再要讓人家愛他、恨他,那就分明是一件很不體面的事兒。
不,我扯得太遠啦——我是一味拿自己的性格往他身上堆。可能希克厲先生就有他自個兒完全不同的理由,才碰到有誰也許想跟他交個朋友時,盡把手指兒往里縮;而這跟我要那么做的理由可全不相干。我倒是希望我這種脾氣好算得罕見少有啦。我那親愛的母親老是說,我永遠也別想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了;果然,就是在去年夏天,我證實了我根本不配有。
那時候我正在海濱享受著一整個月的好天氣,誰想碰上了一個最迷人的姑娘——在我的眼里,真正是一位天仙——在她沒有理會我之前,我始終是這樣看待她的。我從沒有把自個兒的愛情說出口,可是如果眉目也能傳情,那么一個白癡也能看出,我已經沉溺在愛河里,沒了頂了。最后,她懂得了我的情意,回報了我一個秋波——啊,也不提多甜蜜,你盡管自個兒去想象吧!可是我怎么辦呢?說來丟臉,我就像一只蝸牛似的,冷冰冰地縮回去了;對方每向我瞅一眼,我就變得越冷淡、越往里縮得緊。可憐這個天真的姑娘,到最后懷疑起自己的感覺來,以為自己鬧了個大笑話,窘得什么似的,硬是要她的媽媽依著她,一溜了事。

洛克烏遭惡犬圍攻
就因為有這種怪脾氣,我得了冷酷無情的名聲。多么冤枉,只有我自己心里明白。
我在壁爐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的主人走向對面的那一把。大家一時沒有話說,我就伸手想去撫摸那條母狗。那條母狗已經離開了它那一窩小寶貝,狼一般地偷偷來到我的小腿后面,噘起嘴唇,白牙齒上淌著口水,只想咬人一口。
我撫摸了它一下,惹起它從喉頭發出一長串的嗥聲。
“你還是別理這條狗的好,”希克厲先生趁著狗叫,也一起咆哮道;同時他又把腳一頓,把底下那一片更兇猛的鬧聲煞住了。“它還沒有給寵壞——我又不是養的貓兒。”
于是他大步跨到邊門,又嚷道:“約瑟夫!”
約瑟夫在地下室深處,咕嚕了幾句什么話,可是并沒有爬上來的動靜;于是主人就自己鉆下去找他,丟下我跟那條母夜叉似的母狗面對面地廝守著。它,加上兩只惡狗(蓬毛的守羊狗)一起眼睜睜地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
我并不急于想跟它們的牙齒打交道,只得安分地坐在那兒。可是真倒霉,我還道暗中的嘲弄它們是不懂得的,竟向這三個畜生擠眼弄眉,做起鬼臉來。不料有一個臉相竟惹惱了狗太太,它頓時暴跳起來,直撲我的膝蓋;我把它摔了回去,慌忙把一張桌子拉過來擋在中間。
這一下,可激起全體狗仔的公憤了。六七個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四腳魔鬼一窩蜂地從隱蔽的洞窟里直沖出來,向共同的目標集中。我感覺到我的腳后跟和上衣的邊緣成了突出的進攻對象;我一邊揮動一根撥火棒,使勁擊退那幾個大嘍啰,一邊迫于情勢,不得不大聲告急,叫這家人快來收拾局面。
氣人的是希克厲先生和他那個仆人,還是不慌不忙地爬著地下室的梯階。盡管壁爐那邊又是嚎,又是咬,鬧得天翻地覆,可是我并不覺得這兩位的步子就比平常加緊了一丁點兒。
多虧得這時候從廚房里趕來了一個人——一個健壯的女人,兩頰火紅、袍子束起、光著兩臂,揮舞著一只煎鍋,沖到了我們中間來。她就憑這個做武器,再加上使用她的舌頭,立了奇功:一霎時,那場驚天動地的暴風雨給鎮壓下去了。等她的主人上場的時候,就只剩她一個兒還留在那兒,氣喘得像狂風卷過的海洋那樣大起大落。
“活見鬼,到底在鬧什么呀?”他問道,向我瞪了一眼。我受了這樣欠禮的招待,還要看這種眼色,可有些受不了啦。
“不錯,真是見鬼!”我咕嚕著說。“就算一群邪魔附身的豬(3)發作起來,再厲害些也不過像你家里這一伙畜生那樣罷了,先生。你倒不如把一個生客丟給一群猛虎呢。”
“只要別人不去碰什么,它們是不惹事的,”他表示意見說,把酒瓶放到我面前來,把桌子搬回原處。“狗看家,原是它的本分嘛。喝杯酒吧?”
“不,謝謝你。”
“沒有給咬著吧?”
“要是我給咬著了,我可要給那咬人的東西留下個磨滅不了的印記呢。”
希克厲咧著嘴,繃緊的臉上透出一些笑意來。
“得啦,得啦,”他說,“你是受驚了,洛克烏先生。來,喝一點兒酒吧。此地真難得有客人光臨,所以我和我那些狗——我不怕照實講——簡直不懂得該怎樣招待才好。祝你健康,先生!”
我鞠了一躬,舉起酒杯,回敬一句祝辭。這時候,我也想通了,為了那一伙狗仔的失禮而憋著一肚子氣,坐在那里,可真是傻。再說,我不愿一直讓這個家伙看著我好笑——眼前,我就給他當作了笑料。
他呢,也許出于清醒的考慮,覺得把一個好租戶給得罪了是劃不來的,態度也稍稍放緩和些,說話不再那樣簡慢——把代名詞啊,副詞啊都砍去了;而且還提出了一個他認為會叫我感到興趣的話題——談論我目前隱居的場所的種種好處和短處。
我聽了他那一番話,發覺他在這方面是個很有見識的人。臨到告別的時候,我對這次做客,滿意極了,主動地表示明天要再來拜訪。
他分明不愿意我再闖進他家里來了。可是我才不管,我還是要去。奇怪,跟他一比,我沒想到自己竟變得那么愛交朋友了。
(1) 譯者按:原文“This is certainly a beautiful country!”語調重點應在第三字上。說是“certainly”(當然),其實只是assumedly(想當然)。說話人根據自己的癖好,故意把“荒涼”說成“美麗”,譯作“這還算不得一個美麗的山鄉嗎!”讀者比較易于體會語氣中的別扭勁兒。
(2) 當指赤身露體的小天使而言。
(3) 邪魔附身的豬:事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Ⅷ.3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