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呼嘯山莊(插圖珍藏本)
- (英)艾米莉·勃朗特
- 7013字
- 2020-11-30 16:01:15
第八章

一個晴朗的六月早晨,我第一個喂養(yǎng)的乖寶貝——歐肖這古老家族的最后一代——出世了。
我們正在遠(yuǎn)遠(yuǎn)的一塊田里忙著割草,只見一向給我們送早飯的那個女孩子比平時早一個鐘點就趕來了,她穿過牧場,奔到小路上,一邊跑一邊喊我。
“哎喲,好一個胖娃娃哪!”她喘著氣說。“從沒看見過這樣逗人愛的小家伙!可是大夫說,東家娘是保不住了。他說她這幾年來就一直害著癆病。我聽到他這么對亨德萊先生說的;現(xiàn)在,沒有什么可以留得住她的了,挨不到今年冬天,她就要死了。你還不馬上趕回去!娃娃要交給你帶呢,納莉——用糖和牛奶來喂他,日夜照看他。我真巴不得是你啊,因為等到?jīng)]有了東家娘之后,娃娃完全歸你一個兒了!”
“她可是病得很厲害嗎?”我問道,一邊丟下了手里的耙子,把軟帽系上。
“我猜是病得很厲害,可她還是精神抖擻的樣子,”那女孩子回答道,“你聽她說話,就像她打算活到看著他長大成人呢。她是歡喜得迷了心竅啦——都怪這小東西,長得這么漂亮!我要是她,怎么也死不了的;只要瞅他一眼,病就會好了——偏跟坎納斯大夫過不去!我真把他恨死了。阿吉大娘把小天使抱下樓來給正屋里的東家看,他一高興,正笑容滿面呢,誰知偏是那個嘴里沒好話說的老家伙,跑上前來插嘴道:‘歐肖,也算你運氣好,你的太太總算支撐著給你留下這個兒子。她才來的時候,我就看出,我們要留她是留不長的;到了這會兒,我只能告訴你了,恐怕她挨不過冬天了。你也不必太傷心,不要為這個太煩惱。那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再說,你本來應(yīng)當(dāng)懂事些,就不該娶了這么一個不中用的姑娘。’”
“那么東家怎么回答呢?”我問道。
“我記得他咒罵了一聲吧;可是我沒有理會他,那時候我只顧得盯住那個娃娃啊。”于是她又眉飛色舞地描摹了一番。我呢,也像她一樣心里熱乎乎的,三步并作兩步,趕回家去,急著要親眼瞧瞧他的俊模樣兒——雖然想到了亨德萊,我心中也很為他難過。在他心眼兒中就只容得下兩個偶像——他的太太和他自個兒。他兩個都寵愛,而且崇拜其中的一個。我真不能設(shè)想,一旦失去了那一位之后,叫他怎么過日子。
我們奔到呼嘯山莊的時候,他正在大門口站著,我從他身邊走進(jìn)去時,問道:“娃娃好嗎?”
“都快要到處亂跑啦,納莉!”他回答道,做出一個愉快的笑容來。
“東家娘呢?”我鼓起勇氣問道,“大夫說她是——”
“去他媽的大夫!”他打斷了我的話,臉紅了起來。“法蘭茜絲一點都沒什么,到下禮拜這個時候,她就完全好了。你是上樓去嗎?請你告訴她,我就要上去看她,只要她肯答應(yīng)不講話。我離開了她,為的是她那張嘴停不下來;可她得停下來才好。你跟她說:是坎納斯先生關(guān)照的,要她安靜些。”
我把這口信帶給了歐肖夫人。她好像高興得輕飄飄的樣子,笑嘻嘻地回答說:
“我差不多一聲口都沒有開呀,納莉,倒是他走出去了兩次,還哭呢。好吧,你就說我答應(yīng)不講話就是了,可是不能因之就笑都不許我對他笑呀!”
可憐的人兒!直到她臨死的一禮拜內(nèi),她那輕快的心情始終沒有離開過她。還有她的丈夫,怎么也不肯服氣——不,簡直跟人拼命似的,一口咬定,她的健康狀況是一天比一天有起色了。坎納斯大夫跟他明白地說,病到了這個地步,投下去的藥是不中用了,他也不必為她看病,多費金錢了。他馬上頂回去道:
“我知道你不用來了——她是好啦——她再不用請你來給她看病了!她根本就沒害過癆病。她這是發(fā)燒,現(xiàn)在燒也退了;這會兒她的脈息就跟我一樣平緩,她的臉就跟我一樣的涼。”
他跟他太太講的也是這一套話,她好像很相信他。可是有一夜,她偎依在丈夫肩頭,正想說她覺得她明天可以起床了,誰知話還沒完,咳嗆起來了——一陣很輕微的咳嗽——他把她抱了起來,她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臉色變了——她死了。
不出那個女孩子所料,她撇下的嬰兒哈里頓果然完全交托在我手里。歐肖先生呢,只要看見他身體健壯,從不聽得他的哭聲,那就沒他的事兒了——至少關(guān)于嬰兒這方面,沒他的事兒了。至于他自己,鬧得越來越兇了。他心里的悲痛是哭不出來的那種悲痛。他既不淌淚、也不禱告;他咒罵,他怨氣沖天——他痛恨上帝,也痛恨人類。他盡干荒唐的事兒,放縱自己,無所不為。
仆人們可看不慣他這種不像話的行為,也受不了他那種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不久都走了。愿意留下來的就只約瑟夫和我兩個。我是舍不得離開交托給我的娃娃;再說,你也知道,我跟他是吮一個奶頭的姐弟,所以也就比旁人能多擔(dān)待他幾分。約瑟夫留下來,為了好欺壓佃戶和雇工;也因為板起臉兒訓(xùn)人,本是他的正經(jīng)事業(yè),越是墮落的地方,越有得他說,就越合他的口味。
東家的那種荒唐的生活,和他那些荒唐的朋友,真給了卡瑟琳和希克厲太好的榜樣!他對待希克厲的那一手,足以使一個圣徒變成了惡魔。說真話,在那一段時期,那個孩子真像有魔鬼附身似的。他眼見亨德萊墮落到無法自拔的地步,分明一天比一天的蠻橫、陰沉、兇狠,心里在暗自高興。
我們這家人家弄得怎樣的烏七八糟,我連一半都描摹不出來。到最后,牧師不肯上門來了,沒有一個體面的人肯來同我們接近了;只有埃德加·林敦來看卡茜小姐,算是例外。
到了十五歲,她就是這山村一帶獨一無二的女王了,誰也不能跟她比;而她也的確變成一個高傲的、任性的小東西!我承認(rèn),自從她長大成姑娘以后,我就不喜歡她了。我老是想壓她的驕氣,因此老是惹惱她;可是她卻從沒在心里記過我的恨。她對于舊交的那種一往情深是少見的——即使希克厲,在她心坎中的地位,也一點沒動搖。盡管年輕的林敦在各方面條件都比他優(yōu)越,想要在她心中留下一個同樣深刻的印象,卻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就是我那去世了的東家,壁爐架上掛著的就是他的肖像。本來總是他的像掛在這一邊,他太太的像掛在那一邊;可惜現(xiàn)在她的像已給拿走了,否則你可以看一看她從前的模樣兒。你看得清那幅肖像嗎?
丁恩太太舉起蠟燭,我認(rèn)出是一張輪廓柔和的臉兒,跟山莊那邊的年輕夫人像極了,只是容顏和悅多了,還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神情。這是一幅很可愛的畫像。那淺色的長發(fā)在鬢腳邊微微卷曲,一對眼睛大而清明,那身材幾乎是太秀雅了。我并不奇怪卡瑟琳·歐肖怎么會為了這樣一個人而忘了她第一個朋友。我倒是很奇怪,如果他的內(nèi)心和外貌相稱,他怎么會也懷著我對于卡瑟琳·歐肖的那種情不自禁的看法呢。
“一幅很叫人喜歡的畫像,”我跟女管家說。“像不像本人呢?”
“像的,”她回答道,“不過逢到他精神飽滿的時候,還要來得好看些。這是他平日的神情。平時他總是缺少一些神氣。”
卡瑟琳自從在林敦家住了五個禮拜之后,她就一直和他們來往著。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沒有機會把她野性的一面暴露出來;同時,眼看人家始終對她這樣殷勤,她也覺得不好意思變做一頭野貓了。這樣,憑著她那伶俐乖巧的親熱勁兒,她無意之中把一對老夫婦哄上了,還贏得了伊莎蓓拉的贊美和她哥哥的傾心愛慕。這都是她一開頭就感到很得意的收獲,原來她這姑娘是很有些野心呢。這樣,她不知不覺變成了兩重性格,盡管她并沒明確的要欺騙誰的想法。
在她聽到人家把希克厲叫作一個“下賤的小流氓”,和“比畜生都不如”的地方,她留神著別做出像他那樣的舉動來。可是回到家里,她才不高興講究什么禮貌呢;因為講禮貌只落得旁人的譏笑;她也不肯收斂自己的不受管教的本性了,因為那樣做并不會給她帶來什么稱贊和聲譽。
埃德加先生難得鼓足勇氣公然來拜訪呼嘯山莊。歐肖的名聲叫他感到畏縮,不敢跟他接近。不過每逢他來的時候,我們總是小心招待,唯恐有失禮的地方。就是東家他自己也避免得罪客人,因為很明白他來為的什么;要是他做不到和顏悅色,他就索性躲開。依我看有他在場,反而讓卡瑟琳不稱心。她不是一個使心計的姑娘,從不懂得賣情弄俏,顯然是怎么說也不愿意讓她的兩個朋友碰在一起。逢到希克厲當(dāng)著林敦的面,表示看不起他的場合,她可不能像背著他的時候那樣附和幾句;而當(dāng)林敦向希克厲流露出厭惡和敵對的情緒的時候,她也不敢不以為然,好像人家看輕她的游伴,跟她根本不相干似的。
我時常要笑她夾在中間不知怎樣才好和她有口難言的煩惱。她怕我嘲弄,處處想瞞著我,可是又瞞不過。說起來不應(yīng)該取笑人,可是她也太驕傲了,你實在無從同情她的苦處;總得她先告饒才行。最后,她終于把心事一齊向我傾吐了。這里除了我,她又能向誰去求教呢。
有一天下午,亨德萊先生外出了,希克厲就此給自己放一天假。我想他那時候已經(jīng)十六歲了吧,相貌并不丑、智力又不低,可是他自有辦法叫人們對于他從里到外,只有一個厭惡的印象(現(xiàn)在你從他身上可看不出這種痕跡了)。首先是,早年的教育給他的那一點良好的影響,到了這時候,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終年到頭的苦役,早起晚歇,窒息了他也曾有過的對于書本和學(xué)習(xí)的那點兒愛好,以及追求知識的欲望。他童年時期受到老歐肖的溺愛而培養(yǎng)起來的優(yōu)越感,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逐漸消退了。
有好長一陣子,他掙扎著要跟上卡瑟琳讀書的進(jìn)度,不肯落在后面。但是最后他只得斷絕了這個念頭,雖然他口里不說,心里卻十分沉痛。他是無可挽回地斷絕了這念頭,你再不用想勸他為了上進(jìn),再往前走一步,因為他看出,他非得跌到從前的水準(zhǔn)以下不可。接著,他的外表和舉止就向他內(nèi)心的墮落看齊。他走路變得吊兒郎當(dāng)了,看起人來,一副不正派的樣子;他天生孤僻的性子,越發(fā)變成幾乎不知好歹、不近人情、誰都不理睬的壞脾氣了。他才不稀罕他的少數(shù)幾個熟人看重他,他故意要惹他們的惱恨,這才感到一種惡意的高興。
在他干活間歇的當(dāng)兒,卡瑟琳還是經(jīng)常跟他做伴,可是他再沒有一言半句向她表示親熱了;她不避嫌疑、孩子氣地跟他要好,他卻憋著氣惱,滿腹猜忌,不肯讓她挨近來;仿佛感覺到跟他親熱,把那么些柔情蜜意往他身上堆,有什么好呢?
那一天,他走進(jìn)正屋來,宣布他什么活也不準(zhǔn)備干的時候,我正在伺候卡茜小姐穿衣裳。她沒有料到他會忽然想到要享一天清福,所以還道這間屋子可以完全歸她一個人支配,而且已經(jīng)想法通知埃德加:她的哥哥今天不在家,這會兒她打扮起來,就是在準(zhǔn)備接待他。
“卡茜,今天下午你有事嗎?”希克厲問道,“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嗎?”
“不,在下雨呢,”她回答道。
“那么你穿了這綢袍子干什么呢?”他問。“沒有誰來吧,我希望?”
“叫我怎么知道呢?”小姐有些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可是你現(xiàn)在該下田去了,希克厲。吃好中飯已經(jīng)一個鐘點啦。我以為你早走了呢。”
“難得有幾次,亨德萊這個晦氣星不在我們眼前晃著,”那孩子說道。“今天我不去干活啦,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啊,不過約瑟夫會去告發(fā)呢,”她提醒他說。“你還是去吧!”
“約瑟夫正在潘尼屯山巖的那一邊裝運石灰呢,他總要忙到天黑才得完,他是怎么也不會知道的。”
這么說著,他踱到了火爐邊,坐了下來。卡瑟琳皺著眉心想了一陣,她覺得總得先透露些口風(fēng)給他才好。在沉默了一分鐘之后,她就說道:
“伊莎蓓拉和埃德加·林敦說起過今天下午要來做客,不過天下雨了,我看他們不見得來了;不過也許他們會來呢,要是來了,那你難保不挨一頓罵,這有什么好呢?”
“吩咐愛倫去回絕他們,說你沒空,卡茜,”他堅持著說。“不要為了那兩個可憐巴巴的蠢朋友——就把我趕出去!有時候我真氣苦,忍不住想說,他們簡直——可是我不說吧……”
“他們簡直什么呀?”卡瑟琳嚷道,帶著不安的神色望著他。“噢,納莉!”她怒沖沖地加了一句,把她的頭從我手里一下子掙脫了,“你把我的鬈發(fā)都梳亂了!夠了;別管我吧。——你忍不住想要訴什么苦呀,希克厲?”
“沒什么——你只消看看墻上的月歷吧。”他指著掛在窗口的一張配框子的紙片說下去道,“那打叉的就是你跟林敦一起消磨的夜晚,那畫點子的就是跟我在一塊兒的夜晚。你看見沒有?我每天都打一個記號的。”
“看見了——真無聊,好像我會留神這個似的!”卡瑟琳使性子說道。“這又有什么意思呢?”
“好讓你看到,我可是留神著呢。”希克厲說。
“那我應(yīng)該老是陪你坐著嗎?”她反問道,火氣越來越大了。“對我有什么好處呢?你跟我談了些什么呢?你不如索性做一個啞巴,或是一個娃娃吧——你跟我說過一句有說有笑的話沒有?做過什么討人喜歡的事沒有?”
“以前你從沒嫌我話講得太少,或是你不喜歡我跟你做伴呀,卡茜!”希克厲十分激動地嚷道。
“根本談不上做伴——誰看見跟人做伴,卻什么都不懂,一聲都不吭呢,”她咕嚕著說。
她的伴侶站了起來,可是來不及發(fā)泄他的感情了,因為已經(jīng)聽得見外面石板道上有馬蹄聲了。接著,輕輕地敲了門之后,小林敦進(jìn)來了。他想不到會接到召喚,所以滿臉喜氣洋洋的。
不用說,卡瑟琳一眼看出了她這兩個朋友間的差別,當(dāng)一個從這邊進(jìn)來,另一個從那邊出去的時候。那鮮明的對比就像是一個觸目凄涼、荒山起伏的產(chǎn)煤區(qū),一霎時換成了一片青翠、肥沃的山谷;他的聲音和問候的語調(diào),就跟他的容貌一樣,也是截然不同。他說起話來,自有一種和潤、低沉的音調(diào),講的口音就跟你差不多——比我們這兒的鄉(xiāng)音來得柔和,沒有那么生硬。
“我來得并不太早吧,是嗎?”他說道,向我看了一眼,我已經(jīng)在那兒開始揩盆子,整理柜櫥盡頭的幾個抽斗。
“不,”卡瑟琳回答道。“你在那里干什么呀,納莉?”
“干我的活兒,小姐,”我回答道。(亨德萊先生曾經(jīng)關(guān)照我,如果林敦一個兒來看卡茜的時候,我要留在那里。)
她來到我背后,在我耳邊沒好聲氣地說道:“給我拿了拂帚到外面去。有客人在屋子里的時候,仆人可不許當(dāng)著客人面打掃起房間來!”
“趁東家不在,這會兒正好是個機會,”我大聲回答道。“他頂恨我在他面前收拾這些東西。我相信埃德加先生是不會見怪的。”
“我可頂恨在我面前收拾東西,”那位年輕的小姐專橫地說道,不讓她的客人有開口的機會。她跟希克厲吵了小小的一架之后,這口氣還不曾平下來呢。
“那真是對不起了,卡瑟琳小姐,”我回答了她這句話之后,只管一股勁地干我的活兒。
她只道埃德加是不會看見的,從我的手里把抹布奪了去,在我手臂上惡狠狠地擰了一把,還只管扭住不放。我原說過我不愛她,時常想要壓一壓她的驕氣;再說,她真把我擰得痛極了;我本是跪在地上的,便直跳起來,尖聲喊道:
“哎喲,小姐,你這一手太缺德了呀!你沒有權(quán)利來擰我,我可不受你這個!”
“誰碰了你啦?你倒會亂咬人哪!”她嚷道,她的手指癢癢的恨不得再擰我一把,心里又氣又急,連耳根子都漲紅了。她從沒有控制自己不動聲色的功夫,一惱火,臉就漲得通紅。
“那么這又是什么呢?”我頂回去道,指著臂上赫然一塊紫青作為駁斥她的鐵證。
她跺跺腳,一時失了主意,可是她壞脾氣一發(fā)作,哪里還肯罷休,伸手就給我一個耳刮子,打得我火辣辣的,眼眶里飽含著淚水。
“卡瑟琳,親愛的!卡瑟琳!”林敦插進(jìn)來解勸道,眼看他崇拜的偶像又撒謊,又打人,犯了雙重的過失,他不禁大吃一驚。
“給我走出這屋子,愛倫!”她又說一遍,渾身都在發(fā)抖。
小哈里頓是到處跟隨著我的,正挨著我坐在地板上,看到我在淌淚,他也哇地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咕嚕著“壞姑姑卡茜!”這一下可糟了,把她的一肚子怒火引到他頭上來了。她抓住他的雙肩,狠命地?fù)u撼他,直搖得那可憐的孩子面色都發(fā)白了。埃德加想要搭救那個孩子,不假思索地就去抓住她的雙手;不料一剎那間,一只手掙脫出來了,那年輕人只覺得自己的臉上也挨了一下子,憑這一下的分量怎么也沒法錯當(dāng)作那是在鬧著玩。他倒退一步,竟嚇呆了。
我把哈里頓抱了起來就往廚房走,故意把門開著,我一心想看看他們中間這一場糾紛怎么樣解決。
那受了侮辱的來客走向他放帽子的地方,臉色發(fā)白,嘴唇發(fā)抖。
“這才對了!”我跟自己說道。“這就是給你的一個警告,快快走吧!讓你看一眼她的本性,這真得謝天謝地呢!”
“你到哪里去?”卡瑟琳問道,直向門口走去。
他讓到一邊,還是想走過去。
“你可不能走!”她一字一頓地嚷道。
“我要走,我就走!”他壓低著聲音回答道。
“不行,”她堅持著,緊握住門鈕;“這會兒不能走,埃德加·林敦。坐下來。你不能氣呼呼地丟下了我走。那我會整夜都難受極了,可是我不愿意為你而難受!”
“你打了我,我還能待在這里嗎?”林敦問道。
卡瑟琳沒有話說了。
“你叫我看到你害怕,為你感到羞慚,”他說下去道,“從此我再也不來啦!”
她的眼睛在閃亮了,眼皮兒在眨動了。
“你還存心撒謊!”他說道。
“我沒有!”她嚷道,終于又能開口了。“我哪件事也不是存心做的。好吧,你要走,請便吧——快給我走吧!我這會兒要哭出來啦——我要哭個半死啦!”
她在一張椅子邊跪了下來,果然好傷心地哭起來了。
埃德加的這股決心一直保持到院子那兒,于是他的步子跨不開了。我決計要他爭口氣。
“沒看見像小姐這樣任性任意的!先生,”我嚷道。“放縱壞了的孩子就是這么糟。你還是騎馬回家吧。不然的話,她會哭呀笑呀來折騰我們的。”
這不中用的軟東西從窗口往里瞟了一眼。他下得了決心,走得了,那等于說一只貓兒舍得下一只咬得半死的小耗子或是一只吃掉了一半的鳥兒。
我在想:唉,他是沒救了;他是劫數(shù)難逃了;他要往命中注定的圈子里鉆去了!
果然是這樣。他突然轉(zhuǎn)回身來,又趕著往屋子里跑,隨手把門關(guān)住了。
過了一會兒,我進(jìn)去告訴他們歐肖喝得醉醺醺的回來了,看那樣子,準(zhǔn)備把房屋都要搗毀呢(他一喝醉了酒,往往變得極其暴躁)。這時候,我看見那一場風(fēng)波只有叫他們間的關(guān)系更親密了——那年輕人的害羞,這一道障礙給打破了,所謂“友誼”這件外衣給拋去了,他們兩個親親熱熱地做起情人來了。
一聽說亨德萊先生回家了,林敦慌忙跳上了馬背,卡瑟琳逃進(jìn)了她的閨房。我把小哈里頓藏了起來,還把東家的獵槍里的彈藥拿了出來。他在發(fā)酒瘋的當(dāng)兒就喜歡舞弄這家伙,誰要是惹惱了他——甚至只要過分引起他的注意,誰就有送命的危險;所以我想到了這個主意,先把彈藥拿了出來,萬一他果真鬧到開起槍來,也不致闖下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