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城男兒多情，老天亦善解人意。

讓一場大雪從子夜開始，伴著風聲揚到將明。夜幕雪色兩般顏色一片茫茫，我們身上的白色狐氅渾然地隱入這蒼茫的造化中，默契的守護著此次劍冢之行。

千山著素，萬樹梨花，回頭望去，兩串深深的腳印很快被新雪抹平。七十二峰失去崢嶸棱角化作渾圓的雪丘，傲世的松濤化作了起起伏伏的銀色，冰瀑凝固成倒懸的劍林，此刻皆被奔騰的雪浪吞沒，整個天劍山湮沒在接天雪幕中。

劍城人崇尚劍道，歷代高手歸天后封劍的天劍峰，遠觀都是一把把高聳的、指天的、高低不一的巨劍模樣。極目遠望，大雪后的巨劍閃著銀光，仿佛在指天問道。

求劍道者，依次分為形劍、化氣和無相三階。形劍境，顧名思義，需要依仗有形劍鋒方能破敵，依次為獨殺，破軍，斬龍三階；化氣境已經煉出劍氣，劍氣所及，摧枯拉朽，依次為落雁、劈星、斬天三階；無相境分為無極、曠虛、化魂三階，人劍合一，人便是劍，劍便是人，劍隨意動，俾睨天下，笑傲群雄。

級階越高，實力懸殊越大，升階越難。

劍客視劍為命，窮盡一生刮摩淬勵，未必能達到化氣境的劈星之境。

所以劈星以上便是高手。我和墨涼勉強剛及劈星之境，碧穹在劍術上遠比我們有造詣，達到了斬天境，這是是尋常劍客可望不可即的存在，白斬天父母為其取名斬天，本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光宗耀祖達到斬天之境，結果其天賦斐然，一路高歌猛進，不惑之年便達到了無相境的曠虛之境，之后二十多年里再無突破，一旦突破便可煉出劍魂。

我身畔這位傳說中金蟾親選的劍城少主，承襲了其祖父鬼醫、外祖父白斬天的絕世天賦，年紀輕輕便達到了無相境的無極之境，是有望超越白斬天的不世奇才。

劍城不論家世，只以實力論資排輩，可以說，有著三方五地最公正的競位機制。

少主多是城主欽選的最優秀的城中子弟。出色到一騎絕塵便有可能與金蟾產生共鳴，被金蟾親選，譬如白逸塵。

少主不出意外就能水到渠成的繼任城主。

若半途殺出一匹黑馬，敲響了劍尊宮前那架傳聞是龍皮所制的龍門鼓，劍城勢必要重啟龍門會。若他在龍門會上力挫群雄并打敗城主，就能取代原城主成為新的劍城當家人。白斬天的城主之位便是如此得來。

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此后其父母兒女子孫乃至整個宗族，都可享用全劍城最頂尖的、諸如武功秘籍、劍道夫子、練功神器一類的劍道資源。長此以往，日積月累，其家族和普通百姓的實力便一高一低各行兩端，相差越來越懸殊。此后，無論城主、少主之位再如何輪轉，都只是在此人家族內輪轉。

這便是為什么，劍城明明百姓紛雜，有著三方五地最公正最透明的競位規則，但百代以來少主、城主都出自白姓，都是第一任城主的后人。

劍城的寶劍大都免不了封劍。

最尊貴的兩把劍是白逸塵手中的青龍和我手中的金鳳。這兩把劍代表著劍城的榮耀代代相傳，從不用封入劍冢。此外，其他劍客包括城主都各有自己的佩劍，百年后一律封劍。其中，形劍境的高手都封劍于天劍峰腳下，不入劍冢?；瘹饩骋陨峡蛇M入天劍峰，無相境以上可入劍冢，歸劍墟。

我曾和墨涼碧穹辯論過為何劍城最尊貴的兩把劍并不在城主和城主夫人手中。

碧穹道：“大約是因為當上城主的大都是僂背駝腰的老頭子，用再好的劍都不夠拉風?！?

我堅持認為是因為城主夫人大都操勞過度早早作古，新的城主夫人與城主畢竟不是少年夫妻，缺少了心有靈犀一點就通的默契，無法將雌雄雙劍的威力發揮到極致。

“凈是瞎扯！”墨涼執著桃花扇敲了我們一人一記爆栗，說道：“原因很簡單，劍城城主都到了人劍合一的無相境，十之一二都有可能煉出劍魂。劍魂認主且很難易主，無法傳世?！?

我和碧穹深以為然，不知歷任城主和制定規則的先知是否也會深以為然。

話題一起，說的似乎有些久遠。

正午風止雪停時，我們攜手抵達劍冢所在的天劍峰腳下，在一塊巨大的天然巨石前止步。巨石右側寬闊且崎嶇的山道中央，佇立著一個由幾把聳天石劍架起的山門，最上橫懸的石劍上用篆體鏤刻著“天劍山”三顆大字，應該是入劍冢的山門了。

“宿宿，這便是我和你說的劍碑。”白逸塵神色虔誠，雙手捧劍行劍城大禮，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我亦習劍，雖不敢和白逸塵這樣的無相界高手相提并論，但勉強算個高手，難免對劍城的各位前輩滿懷孺慕，便模仿白逸塵的樣子，捧著金鳳劍恭恭敬敬對著石巨石行劍城禮拜了三拜。

一陣寒風吹來，積雪嘩啦地從石碑上滑落，裸露出鏤刻著密密麻麻篆文的青石。我湊近去看，上面鏤刻著白氏家訓，由古至今依次介紹著歷代城主及其佩劍，以及劍冢里的十七道劍魂。

看得熱血沸騰時，白逸塵意味不明地看我一眼，一本正經道：“宿宿，你現在拿著金鳳劍同我拜了劍碑，進去了必然還得拜一拜劍墟，說起來，以后便是正正經經的劍城人了?！?

我抬眸看著他，驚訝的“啊”了一聲，見他似笑非笑看著我。

我倏地想起，當年曾在蓬萊藏書閣的《八方軼事.劍城篇》看過，歷代劍城城主、少城主成親，新人是必須來天劍山拜山的，其中第一道流程，就是共同在劍碑前祭拜。想著，我臉頰一燒，輕啐一口，把手中的金鳳劍扔回他手里，頭也不回地走進山門。

白逸塵臉色驟變。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金鳳劍離手的須臾之間，千千萬萬把鋒利的長劍沖出地面，刺破厚厚的積雪，帶著凜冽的寒氣和排山倒海的殺機，夾帶著鋪天蓋地的雪花從山門內外的角角落落里地向我密密麻麻地襲來。

我見過最厲害的劍陣不過“萬劍歸宗”，何曾見識過這億萬只劍摧枯拉朽、毀天滅地的景象！一瞬間腹背發麻，驚心駭神，連金鳳劍回到手中都沒有察覺。

“宿宿小心！”白逸塵一聲驚呼，我這才從極大的震撼中回過神來，揮劍遮擋。

白逸塵身影一閃，以光馳電閃之速來到我身畔，手中青龍劍快速揮動，幻化出萬千重幻影，萬千重幻影又凝聚成一條龐大的青龍，繞著我們盤旋一圈，悉數將周圍的長劍擊落，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

我第一次如此直觀地見識到金蟾親選的劍城少主真正的實力。

龍吟聲起，天劍峰上傳來三聲不高的蟾鳴，似乎與這龍吟相呼應。蟾鳴入耳不大，卻有力地穿透四面八方的劍風呼嘯聲、風雪聲、和刀劍爭鳴聲，清晰地出現在天劍峰上空。

那億萬只劍受到召喚，開啟了靈智一般，齊刷刷停在距我們數丈開外，又驟然間調轉方向，帶著各種聲音和流風回雪插進積雪，隱入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