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衛對“玉夫人”的到來顯然習以為常，略作盤查即便放行。推開沉重的木門，敞闊的高堂大殿幽暗得好似禁室，大約是太久不曾見光，縷縷藥香混雜著隱隱的、發霉的、潮濕的氣息，沉悶得令人幾近窒息。

名動江湖不可一世的白老城主，依舊靠坐在寬大的軟榻上，錦被蓋至腰間，面容枯槁，雙目渾濁，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儼然一副功力全失、凄凄慘慘的模樣。

如同這世上每一位日暮西山的普通老人。

老仆白忠如鐵塔般侍立一旁，鷹隼般的目光在我身上掃過。

“城主，我又來看你了。”我模仿著玉夫人輕柔而帶著憂慮的語調，將膳盒置于榻邊小幾。不知白斬天有沒有聽懂我“又”中的深意。

白斬天渾濁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向我，輕蔑地掃視著這個曾無數度耳鬢廝磨卻背叛他的女人，冷哼一聲又緩緩轉過身去。

我佯裝用笑意來掩飾尷尬。從膳盒里取出玉夫人熬的軟糯的八珍粥。

白忠上前一步，伸手來接粥碗。

我微微側身，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手，盈盈坐在白斬天身側，溫聲道：“城主待我不薄，總管還是讓我盡一盡心意吧?！?

說話間，左手端著粥碗，右手極其自然地拉過那擱在錦被外、枯瘦如柴、仿佛只剩一層皮包著骨頭的手腕，輕輕把它塞回黑茶色素錦面天鵝絨衾被里。手背卻在衾被里悄悄翻轉，輕輕搭上白斬天的手腕。

白忠眉頭微蹙，終究沒有阻止。

指尖觸及那冰涼干枯的皮膚。初探之下，脈象細如游絲，浮若無根，散亂無序，生機斷絕，依舊是被偷襲后心脈受損，又中了頂級化功散的癥狀。

我暗暗搖頭，屏息凝神，不甘心地將全部感知下沉到那看似枯竭的脈道最深處，等待著上一次遇到的那三下強有力的脈搏。

錚！

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堅韌凝練、如同深埋地底萬載寒鐵驟然迸發的錚鳴，猛然地躍上我的指尖！

錚！錚錚！

脈象越來越強勁，深潛淵底，凝實如鋼，非但沒有被化散的跡象，反而蘊藏著一股引而不發、蓄勢待天的磅礴力量。如同被強行鎖入劍鞘的絕世神兵，壓抑著足以劈山斷岳的鋒芒！

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全身心系于那一縷深藏的真脈。這絕非化功散能造成的脈象！而是……一種登峰造極的偽裝！將一身曠虛之境的恐怖修為強行壓制、收斂、完美地偽裝成了油盡燈枯之相！

老城主枯瘦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蘊含內勁的力道，在我搭脈的指尖上，以同樣的節奏，輕輕地、清晰地叩擊了三下！

我心中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猛地抬眼，正對上白斬天那雙渾濁的眼睛！剎那間，那渾濁的眼底深處，仿沉睡的火山轟然爆發！銳利如淬火寒刃，清明如煙花炸亮，冰冷、清醒、洞悉一切，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

那光芒快如電閃，瞬間又湮滅于一片死寂的渾濁之中，讓旁邊的白忠毫無所覺。

他什么都知道！不管是上一次的“梔兒”，還是這一次的“玉夫人”，他一眼看穿我的身份和來意，還向我傳遞了他的消息！那三下叩擊，是信號，更是確認！

我早該想到了，第一次見面就能聞出我身上隱隱的藥香，一眼看穿我不是梔兒，他怎么可能功力全失！我按耐著內心的狂喜，不動聲色地從衾被里拿出手，撫平上面的褶皺，柔聲道“城主，該用膳了?！?

白斬天依舊渾濁的眼珠怒視著我，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似乎在怒罵著“我”的背叛和少廉寡恥。

我無動于衷，一勺勺將細粥喂了下去。拿錦帕擦干凈他的唇角，端起空碗，收拾食盒欠身告退。

走出靈虛殿，一縷暖陽慵懶地撒在身上。入了冬的天一天似一天陰冷，那一縷光卻讓人看到了希望。

我原途折返，有驚無險地回到玉夫人處。

正好奶嬤嬤抱著小公子過來，我接過小公子，小心地抱在懷里，溫柔地逗著懷中的奶團子笑笑，進了屋子。

奶嬤嬤識趣地關門離去。剛坐到床榻上，玉夫人不知從哪里閃了出來，確認過周圍丫鬟婆子已經走遠，低聲道：“如何？”

我搖搖頭，靜默了一會兒，回視著眼前的美婦人，失落道:“只有不到五成勝算。老莊主元氣大傷，毒邪盤踞，但好在白寒遠并不打算傷他性命。再等等吧，等我想出更好的法子?！?

我沒有向她吐露實情。人心叵測，我游說她不久，并不知投誠是不是她最真實的盤算，不敢輕易與她交底，也不敢讓她太過失望。說五成，正是讓她有一個盼頭。

“有五成總是好的?！庇穹蛉嗣嫔痪?，從我懷中接過格格笑著的小公子，逗弄了一會兒，輕輕冷笑一聲，低聲道:“他可不是心慈手軟。依照他的計劃，先讓筱筱騙取你們的信任，掌握你們的行蹤，再安排她引你們營救老城主，他則乘機殺掉老城主嫁禍給你。正好你是蓬萊天女的傳言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這樣一來，少主勾結蓬萊余孽篡位的罪名就坐實了。他白寒遠只需要振臂一呼，就可以帶著劍城高手以為老城主報仇的名義除掉你們！”

我看著她眉宇間寒霜般的恨意，追問道:“可他聯合琉璃靈幽禁老城主，軟禁劍城老人是既定的事實，劍城高手怎會輕易受他蒙蔽？”

玉夫人咬牙切齒地冷笑道：“所以，他默許琉璃靈把逍遙散下在安兒身上，拿解藥逼我作證，就說是琉璃靈以老城主和安兒的性命相威脅。為了增加可信度，他會讓琉璃靈和他的人和你們混在一起，偽裝出琉璃靈聽你號令的假象。”

我倒吸一口冷氣，連連輕嘆道:“好大的連環局，好狠毒的心腸，好一個計中計！”

幸虧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白老城主識破了他的伎倆，將計就計靜觀其變，否則敵眾我寡，單憑我和白逸塵的孤腔之勇，如何能從這樣周密的部署中救出白老城主并全身而退！

玉夫人語重心長道:“所以云宿，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你們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我重重點頭，拍拍她的背，示意她安心。

白寒遠喪心病狂壞事做盡，連自己的祖父和孩子的性命，都不過是其上位路上的踏腳石，怕是連最后的一絲人性都已經泯滅了。他自以為手段高明勝券在握，卻不知多行不義必自斃，任憑機關算盡，只是給自己刨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