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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Volume 1

米拉躲在女士洗手間里。盡管有人已將門上的“女士”二字劃去,在下面寫上“女人”,可她仍然稱它為“女士洗手間”。三十八年來,這種叫法已經成了習慣,她從不曾多想,直到看見門上那被劃掉的字。在她看來,“女士洗手間”是委婉的叫法,原則上,她并不喜歡委婉語,可她同樣討厭那些被她稱為粗鄙言辭的話,她這輩子就連“媽的”都沒說過一句,即便話到嘴邊也不曾說出口。然而,此刻三十八歲的她卻為了安全感,縮在塞韋爾樓[5]底層的洗手間隔間里,盯著,不,是在琢磨,那個被劃掉的字,以及其他同樣潦草地寫在涂著灰色瓷漆的門上和墻上的字。

她穿戴整齊,坐在馬桶圈上不住地看著表,感到自己愚蠢可笑而又不知所措。假如神情冷酷、穿著大衣、手握著槍插在衣袋里的沃爾特·馬修,或是怒目圓睜、穿著高領毛衣、慣于殺人的雙手已經按捺不住的安東尼·珀金斯[6],正在外面的走廊里等著她就好了。只要有那樣一個既有魅力又可怕的人在等待著她,而她則慌張地坐在這里,想尋找一條出路,那么這一切就另當別論,甚至可能是令人激動的。可即便這樣,一定會有一個冷酷又絕情的加里·格蘭特或伯特·蘭卡斯特[7],貼著另一條走廊的墻壁悄悄摸過來,等待沃爾特現身。她悲哀地想,那樣就已經夠了。此刻的她感到無比失落,如果上述任何一個人在家里等著她,她就不會躲在塞韋爾樓底層的洗手間隔間里了。她會和其他同學一起,待在樓上的走廊里,背靠著墻,把書放在腳邊,或是步態輕盈地從那些茫然的面孔前走過。如果知道有他們這樣的一個人在她家里,她就可以超脫這一切,從此安然地獨行于人群中。她苦苦思索著這個悖論,但也沒想多久,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字太有意思了。

“打倒資本主義,去他的軍工復合體。殺光所有的法西斯豬!”

下面還有對這幾句話的回應:“說得太簡單了。必須想出新辦法,干掉這些法西斯豬。它們死去,新的豬又來,就像伊阿宋[8]那頭沙文主義蠢豬種下的龍牙長成了軍隊。[9]豬因血而肥。這個過程漫長而艱難。我們一定要保持清醒,拋棄那些該死的老一套,我們一定要像喬伊斯[10]那頭沙文主義豬一樣在沉默和流亡中奮斗,像他一樣狡猾。我們必須進行一場情感革命。”

第三個人又加入了討論,她用紫色墨水寫道:

“好好待在你的繭里吧。誰要你幫忙?沒站在我們這邊的就是我們的敵人。凡是支持現狀的人都有問題。來不及了,現在就開始革命!干掉法西斯豬!”

第二個回應的人很明顯喜歡這個位置,她又回來了,因為下一條回應正是她的筆跡,而且用的是同一支筆:

“以劍為生的人終會死于劍下。”

紫色簽字筆在其后潦草地寫了幾句,筆畫張牙舞爪,字大得嚇人:

“該死的基督教白癡!用你的箴言集噎死他們吧!權力至上!一切權力歸于人民!權力屬于窮人!此刻,我們就要死于劍下了!”

這最后的爆發結束了本次討論,不過,兩側墻上還有其他類似這樣的字跡,而且幾乎所有話語都是有關政治的。墻上還貼著各種海報,比如學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面包與玫瑰[11]”和“碧麗提絲之女[12]”的會議通知。米拉的眼神從一幅粗略勾勒的畫上移開,上面畫的是女性生殖器。畫的下面還有幾個字:“它是美麗的。”盡管這幅畫看起來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花,米拉還是認定那上面畫的是女性生殖器。但她不太肯定,因為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生殖器,而在解剖圖上,這個部位也不會直接呈現出來。

她又看了看表。現在,她可以走了。她站起來,習慣性沖了沖根本沒用過的馬桶。有人在馬桶后面的墻上寫了幾個字,筆畫參差不齊,看上去像是用指甲油寫的。紅色的指甲油往下流,在下方形成厚厚的一顆“珍珠”,好像這字是用鮮血寫的一樣:“人皆有一死。”她深吸一口氣,走出隔間。

這是一九六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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