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絕望與希望之外:魯迅《野草》細讀
- 孫歌
- 5339字
- 2020-11-23 18:12:30
四、新舊之爭的虛假性
第一篇,我想讀一下《失掉的好地獄》。
《失掉的好地獄》是魯迅在《野草》寫作中期完成的,寫于1925年。《野草》中有很多夢,這也是夢之一。開篇這樣寫道:“我夢見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獄的旁邊。”在這個夢里他遇到了一個魔鬼,這個魔鬼“美麗,慈悲,遍身有大光輝”,這是一個反常的意象,與我們民間的惡魔想象很不一致。這個魔鬼很悲憤地告訴“我”說,“好的地獄失掉了”,為什么呢?“魔鬼戰勝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權的時候。他收得天國,收得人間,也收得地獄。他于是親臨地獄,坐在中央,遍身發大光輝,照見一切鬼眾。”這是魔鬼曾經建立的“好的地獄”的秩序,其結果是鬼魂們蘇醒過來之后開始向人間發出求救信號,于是人類開始對地獄展開攻擊,地獄被人類徹底摧毀。
當魔鬼們一齊歡呼時,人類的整飭地獄使者已臨地獄,坐在中央,用了人類的威嚴,叱咤一切鬼眾。
于是人類掌控了地獄。在人類掌控地獄之前,地獄是什么樣子呢?
地獄原已廢弛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際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可憐。
這個曼陀羅花的意象,在1931年魯迅為《野草》所作的英譯本序里面也被提到了,魯迅直接用它象征《野草》本身:
所以,這也可以說,大半是廢馳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當然不會美麗。但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這是由幾個有雄辯和辣手,而當時還未得志的英雄們的臉色和語氣所告訴我的。我于是作《失掉的好地獄》。
顯而易見,魯迅對于“好地獄”的描述與我們在常識里不加甄別地建構起來的“萬惡的舊社會”是有區別的,它直接傳達出魯迅與當時某些躊躇滿志的文壇“英雄”之間的齟齬。地獄不是魯迅希望的去處,因為它畢竟是地獄;然而它為什么又是“好地獄”呢?顯然,這個已經很壞的地方比起更壞的地方來,相對而言還是“好”的。如果說與天堂相對,地獄是最惡的地方,那么,至少可以說,在魯迅這里,地獄還可以分為幾種:盡管都是必須摧毀的,但它們也分為好的和壞的,或者準確地說,比較壞的和更壞的。
那么,壞的地獄是什么樣子呢?當人類摧毀了好地獄之后,更恐怖的壞地獄就出現了:“曼陀羅花立即焦枯了。”“這是人類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人類摧毀了地獄,主宰了地獄,“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而且新的主人首先給地獄里的獄卒“牛首阿旁”以最高的薪俸,這就意味著人類雇用了地獄里最兇惡的打手。主宰地獄的結果是:“使地獄全體改觀,一洗先前頹廢的氣象。”“鬼眾一樣呻吟,一樣宛轉,至于都不暇記起失掉的好地獄。”
這個地獄流轉圖象征著什么?魯迅沒有講。《魯迅全集》對這一篇的注釋里,援引了魯迅在寫作這篇散文之前一個月寫作的《雜語》的第一段話,里面也提到了地獄:
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照樣的地獄。
從《雜語》的結構上看,恐怕很難套用注釋的解釋,直接把爭奪地獄統治權的神和魔歸結為軍閥,因為其后的所有段落都是在諷刺當時的文壇。再結合思考一下《〈野草〉英文譯本序》里魯迅為自己的這部散文詩集所做的定位——開放在廢弛的地獄邊沿的慘白色小花,那么顯然,魯迅筆下的地獄固然是他也希望摧毀的舊文壇乃至舊社會,但是并非簡單明快地直接象征著與天堂對立的黑暗世界;在魯迅眼里,文壇新時代的開始,完全有可能是以一個地獄代替另一個地獄,甚至被取代的那個地獄可能還稍好一些。同樣是在《雜語》里,魯迅寫了這樣一段話:
但先前只許“之乎者也”的名公捧角,現在卻也準ABCD的“文士”入場了。這時戲子便化為藝術家,對他們點點頭。
我們大致可以推測,這是他對“五四運動”退潮之后改頭換面的文壇新舊合流的辛辣諷刺,他并不認為新文化造出了文化天堂,它不過在爭奪地獄的領導權而已,換句話說,當新文壇變成追名逐利的工具時,它就仍然是地獄。因此,以新、舊作為標準進行區分,判斷ABCD一定勝于知乎者也,并沒有多少意義。
配合《失掉的好地獄》,我們再來讀《野草·題辭》相關的部分。和所有文字集結成冊時的寫作順序一樣,《野草》里最后一篇寫作的作品是這篇《題辭》,所以也可以說,它是在所有的作品寫完之后魯迅做的一個總結。《題辭》里這樣說:“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怎么去理解這個“地面”?同時他說:“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朽腐。”如果我們把它和《失掉的好地獄》連起來想,那么,這里有幾個問題需要慎重對待。第一個問題是,以野草作為裝飾的地面,是不是魯迅所生活的那個至少在話語層面和一部分現實當中摧毀了傳統社會的“新”社會?抑或是指的舊勢力當道的舊社會?我認為,魯迅生活在這個所謂新世界的文壇里,他并不滿意。因此他憎惡這個以他的野草作為裝飾的地面,也就是說他拒絕他的工作被他同時代的文壇,甚至被他同時代的歷史拿來做裝飾。
第二個問題是,他期待地火的運行,但地火運行的結果將導致熔巖噴發,燒掉地面的一切,也包括他的《野草》。這剛好和《失掉的好地獄》之間有一個呼應關系。《失掉的好地獄》里沒有地火,只有人類的降臨。現在他認為地火的奔突有朝一日會改變地面的景觀,這個地火是什么?如果沒有這篇《失掉的好地獄》,我們可以說這個地火就是現代革命力量,按照一直以來的習慣,我們把革命籠統地視為摧毀舊傳統舊勢力的現代力量,并且認為前近代的農民起義是不徹底的革命,因為結果仍然是建立封建王朝。如果魯迅這樣想象現代革命力量,他就不應該做這篇《失掉的好地獄》。在寫作《野草》時期,魯迅的很多論述里都表達了一個疑慮,就是他并不確定他那個時代的革命力量在哪里;直到后來,魯迅也并不信任把“無產階級”之類的招牌掛在嘴上的“革命文學家”,他顯然認為真正的革命能量是無言的“地火”,而且革命并不是現代獨有的專利;《失掉的好地獄》打破了傳統與現代的實體化對立,那么,“地火”要燒掉的也不是籠統的舊傳統,換言之,在魯迅那里,革命并不是一個現代壓倒傳統的二元對立圖式,而是發生在所有時代的現實變革,無論在過去還是現在,革命面對的都首先是當下,因此,歷史上同樣也一直有地火運行。
接下來更為重要的問題是,“地火”一旦在地下運行奔突,將會導致熔巖噴發,于是將燒毀地面上所有的植物,無論是野草還是喬木;結果是,就連朽腐的可能都不會留給野草。這是魯迅對于革命的精準把握。無論是傳統還是現代,革命的能量積累到一定程度之后,會導致沖突的白熱化。在這種歷史大轉折的時刻,不會給文人的文字留下任何空間。關于這一點,他在寫作《題辭》不久前,于1927年4月8日在黃埔軍校發表的《革命時代的文學》這篇講演中有更清楚的說明。魯迅認為,革命是古已有之的變革,從猴子的時代就存在了;但是無論古今,革命都不借助于文學造勢,文學家于革命并沒有直接的幫助;不聲不響的鷹吃掉吱吱叫喊的雀,不聲不響的貓吃掉吱吱叫喊的鼠。大革命來了,需要的是革命人,革命文學倒不急需;而且在大革命席卷一切的時候,是沒有人去弄文學的。
所以,地火化作熔巖燒掉的,當然是一切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但這不是魯迅論述的重點。《題辭》重申了黃埔軍校那場講演的核心命題,只是用了更激烈的方式:當革命真的爆發時,其實不需要《野草》,當然也不需要其他的“吱吱叫喊”。在1927年4月12日和15日發生在上海和廣州的兩次政治事變之后,魯迅在26日說“去吧,野草,連著我的題辭!”并不僅僅是由于悲憤,而且也是對于將要燒掉地面上一切草木的“地火”的呼喚。
當魯迅寫作《野草》的時候,他并沒有試圖給他的同時代開藥方,這與他一貫認為文學并不能承擔革命功能的看法相關。但是他以冷徹的目光看到,他同時代面對的是《失掉的好地獄》這樣一個現實;因而在這篇散文詩的最后,魔鬼說:“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尋野獸和惡鬼……。”我們在其他篇章里面看到,有的時候魯迅把野獸和惡鬼放在能夠代表某種真實的哲學位置上,《頹敗線的顫動》的后半部分就有這種很強烈的色彩。
接下來我們讀《野草》中的《一覺》。
這是一篇很寫實的散文詩。《一覺》記錄了軍閥混戰時期,北平遭到轟炸,魯迅在躲避轟炸的間隙回到他的寓所,編輯那些青年文學家們的文集。值得注意的是這樣一些文字:“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其實在這里魯迅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顛覆,就是在文壇上什么樣的文字是真實的,什么樣的文字是虛偽的,而真實的文字往往帶來鮮血淋漓的粗暴,有沒有心力去擁抱這樣的粗暴?誰體現了這樣的粗暴?——當時的青年。大家讀一下《一覺》,就可以感覺到魯迅文中這種很特別的氛圍。這種氛圍,奠定了《野草》的基調。
第三篇是《求乞者》。
這是一篇雖然短小卻在字縫里非常有深意的散文。魯迅用了反復重復的筆法來描述人與人之間高度隔膜、高度猜疑的狀態。這一篇的大致場景,是幾個路人各自走路,誰跟誰都沒關系,這時候刮起風來,到處揚著塵土;“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近于兒戲”;“一個孩子向我求乞,也穿著夾衣,也不見得悲戚,但是啞的,攤開手,裝著手勢”;“我不布施,我無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給與煩膩,疑心,憎惡”。讀到這里為止,相對來說比較好理解,也就是主人公認為求乞是裝的,所以我給你的布施是我討厭你,我憎惡你。但是接下來,魯迅進行了角色置換:“我想著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他自己進入了煩膩對象的狀態——“發聲,用怎樣聲調?裝啞,用怎樣手勢?……”“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
我們怎么理解這個突然的角色置換?實際上經過這樣的置換,所謂的“五四啟蒙”這樣的幻想被徹底擊碎了。魯迅要呈現的那個真實圖景,是在一個所謂的新時代,其實人人都在求乞,人們唯一能夠做的就是選擇用什么方式求乞。他說“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也就是說,在魯迅看來,用其他的方式求乞是作偽,例如那幾個孩子;魯迅說唯一能夠表現自己真實狀態的,就是無所為和沉默,不過即使這樣,“我”仍然無法擺脫求乞的命運。描寫推進到這一步,求乞這個行為本身已經不再是具體行為了,其實這是在表現每個人在新的時代里無法自主的狀態,以及在那種狀態里不得已的掙扎。而這個掙扎的場景,是后面說的這樣一種時代氣氛:
微風起來,四面都是灰土。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
灰土,灰土,……
…………
灰土……
我們調動自己的感受去體驗那樣的場景,然后把那個場景轉化為一種對某一個歷史時期的想象。也許在今天的某些生活場景里,我們會覺得這樣的想象離我們并不遙遠。當你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缺少真誠,只有猜疑和隔膜的時候,當你感受到你的主體無法按照你的意志自我實現的時候,你怎么去確定你個人的掙扎是真實的,而不是虛假的?
第四篇《狗的駁詰》比較容易理解,我就一筆帶過。
這是魯迅對于文壇狀態最明快的描述。主人公穿得很破,于是有一只狗對著他狂吠,主人公就說你是勢利眼,狗說我不如人,
“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
我逃走了。
這篇東西我相信是魯迅在某一種特殊狀態下隨手寫下來的,它的含量相對來說沒有那么重,都在字面上,但是這篇也很重要,因為它揭示了魯迅對他那個時代的觀察。可以說這是整個社會的狀況,但是特別在文壇上,應該是最突出的。
第五篇是《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我幾次在不同的場合,包括在國外上課的時候,都問過學生同一個問題:你們猜一猜,如果要比附的話,魯迅相當于作品中的誰?很多人都說他是傻子,但是魯迅絕對不可能是傻子,如果是傻子,他寫不出《野草》來。可是魯迅不在里面嗎?如果魯迅不在里面的話,他就是聰明人。竹內好曾經做過有點牽強的比附,說魯迅是里面的奴隸,但他不是奴才,他是沒有奴才性的奴隸。實際上,如果我們讀魯迅其他相關的文本,可以理解,在一個沒有辦法自主地尋找個人出路和民族出路的時代,這確實是良知者痛心疾首的處境。但是也許這個比附不那么有意義,我們可以暫且擱置。
當魯迅寫作《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的時候,他真正要處理的,是他同時代面對的中國向何處去這樣的問題。這是一個沒有解決方案的問題,用聰明人的辦法那就是不解決,最后和強者共謀;用傻子的辦法去解決,那就是自尋麻煩;用奴才的辦法去解決,可以解決一時,解決不了終生,而且這種解決也是極其表面化的自我欺騙,最后仍然擺脫不掉奴才的地位。對魯迅來說,這是他所處的時代不可解決的難題,他試圖去面對,他用三個分身去面對三種態度,去面對這個時代,然后逼問一個真實:在這樣的狀態里面,我們怎么選擇?我相信魯迅的答案是無可選擇。
無可選擇,是不是就像他在《求乞者》里面說的那樣,“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將得到虛無”?換句話說,魯迅是不是一個犬儒主義者呢?不是。魯迅并不是犬儒主義者。這就是魯迅留給我們的一個難題。當我們不愿意用作偽的方式給時代開藥方,給文壇開藥方,給我們所處的環境開藥方的時候,我們唯一的選擇是在無可選擇之處堅持。魯迅一生的寫作,他的嬉笑怒罵,他的各種各樣顛覆常識的比附,最終都指向了這樣一個無可選擇之處的堅持,這也是我們下一次講座要討論的,在無地之處彷徨這樣一個意象背后的哲學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