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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金非洲:中國工廠入埃塞記

張從志

工業園出海

當地時間11月22日早上5點50分,太陽尚未升起,氣溫降到了10℃——一天當中的最低點,華堅國際輕工業城被準時響起的鈴聲喚醒,1000多名工人從集裝箱搭建的臨時宿舍里鉆出,半個小時后,所有人被集中到一起,列隊成陣。在埃方和中方干部的口令下,方陣開始原地踏步、轉向、齊步跑,“一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的口號聲與涼鞋拍打地面的嗒嗒聲混雜在一起,整個廠區很快變得嘈雜無比。

參加晨訓的是來自吉馬工業園(吉馬是埃塞俄比亞西南最大城市,2019年6月,華堅集團接管了吉馬工業園)的1000多名新員工,加上近200名中方干部和160名埃方干部,所有的方陣都由中國干部排頭領跑,62歲的張華榮也在其中。作為華堅集團的董事長,晨訓是他引以為傲的一項制度,一周四次,不僅是為鍛煉身體,更重要的是訓練工人們的配合服從意識,還有手腳協調能力——這是流水線工人必備的能力,不少試用期的埃塞員工因此被淘汰。

在埃塞俄比亞,能組織如此規模晨訓的工廠,除了華堅找不出第二家。張華榮特地邀請我們前往華堅國際輕工業城觀看了這場活動。工業城位于埃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以下簡稱“亞的斯”)西南的拉布區,2015年開工建設,占地138公頃,大片的土地已經被平整,車從園區的路上開過卷起漫天灰塵。目前園區內只有華堅自己的鞋廠已經投產,但按照規劃,建成后的工業城將是一只巨大的“女靴”,輪廓是“中國長城”式的圍墻,內有狀似中國版圖的“中國湖”,專家樓、職工樓一應俱全,里面的工廠將會為埃塞創造3—5萬個就業崗位,創匯20億美元。

20分鐘跑下來,上了年紀的張華榮還算輕松,但偶有瘦弱的埃塞女孩跑出了隊伍,躲到集裝箱背后不停地喘氣。跑操結束后,張華榮開始演講。他個子不高,說話帶有贛腔,語氣堅定。一名阿姆哈拉語翻譯和一名奧羅米亞語翻譯將張華榮的話傳達給工人。他說,吉馬和40年前中國的很多城市一樣,貧窮、落后,沒有工業,但他相信,10年或20年后,在吉馬培訓的第一批員工當中會有人成為老板、高級管理干部,就像他們身邊的中國干部曾經做到的。每隔幾分鐘,就有一架飛機從工人們的頭頂轟鳴而過,巨大的噪聲幾乎蓋過擴音器里張華榮的聲音。30多公里外的亞的斯博萊國際機場是東非乃至非洲大陸最重要的航空樞紐之一,對埃塞俄比亞這個內陸國家而言,繁忙的機場和航路正是它過去十幾年來經濟發展的最好寫照。

8年前,張華榮也是在博萊國際機場落地,他頂著“中國女鞋教父”的名頭,從中國制造之都東莞來到埃塞俄比亞。當時他對埃塞的了解仍十分有限。這個位于非洲之角的國家有著輝煌燦爛的歷史,曾數次擊退侵略者的軍隊,是非洲唯一一個未被殖民過的國家(除了1935至1941年曾被意大利短暫占領過),被譽為“黑人最后的堡壘”。在皇帝孟尼利克二世和海爾·塞拉西統治時期,埃塞開始學習西方,變革政制,引進科技,不過早期的現代化努力終因戰爭和政權更替而擱淺。現在有人把埃塞比作“非洲的中國”,如果從近代史的角度,這個說法還算貼切。到20世紀90年代,埃塞俄比亞結束多年內戰,軍委會獨裁統治被推翻,新的埃塞俄比亞聯邦民主共和國建立,經濟體制開始松動,新世紀的埃塞進入高速增長時期。張華榮到訪埃塞的緣起就是埃塞時任總理梅萊斯的邀請。2011年,梅萊斯到深圳參加世界大學生運動會時特地接見了張華榮,邀他去埃塞考察。那次考察回來后兩個月,華堅正式宣布入駐東方工業園,從而成為東方工業園內最大的一家企業。

東方工業園是埃塞第一個工業園,項目一期占地超過3000畝,位于奧羅米亞州的杜卡姆鎮,與亞的斯相距30公里。奧羅米亞州與亞的斯的地理關系,就像河北省與北京市,首都被地方州緊緊包裹著。從首都驅車,出城不久,就是亞的斯至阿達瑪州的高速公路(這是埃塞首條高速公路,全長80公里,由中國交通建設集團承建),半個小時就到杜卡姆鎮,從出口下高速,東方工業園鱗次櫛比的廠房就到了跟前。作為埃塞第一個工業園,東方工業園被埃塞政府寄予厚望,時任總理梅萊斯當時派了一個處長級的干部常駐工業園,還每兩周抽出兩小時專門聽取工業園的匯報,后來工業園被中國財政部和商務部確認為境外經貿合作區。

埃塞政府當年在中國媒體上發布招標廣告,應者寥寥,最后江蘇永元投資有限公司中標,其設立的全資子公司埃塞俄比亞東方工業園私有公司全面負責工業園的運營管理。如果從2009年正式開工算起,東方工業園剛好走過了10個年頭。這10年,某種意義上可以說,也就是埃塞俄比亞工業化的歷史,而在其中,中國企業家扮演的角色如此重要,以至于連“埃塞俄比亞工業之父”的榮譽都授予了一個中國人——2017年9月1日,埃塞政府授予張華榮這一稱號。

“候鳥”南飛

張華榮1958年出生于江西農村,20世紀80年代從開小作坊做起,后來創辦華堅集團,一手打造了一個龐大的鞋業帝國。他的身上帶有太多老一輩企業家的特點,精力充沛,講話直來直去,辦公室的墻上掛滿了和領導人合影的照片。但在埃塞開工廠,即使不認同他做派的人也承認,華堅的確下了真功夫。

張華榮2011年到東方工業園考察是龔芬妮接待的,彼時也正是后者焦頭爛額的時候。龔芬妮20世紀80年代隨丈夫赴美留學,后來和在聯合國工作的丈夫轉徙于異國他鄉。她在2010年加入東方工業園,負責招商引資。她告訴我,當時埃塞的工業部長經常就在辦公室等著接待中國企業,但每次見完一撥,過段時間就會問她:“芬妮,上次送我圍巾的那個人怎么這么久了還沒來?”龔芬妮常被問得不好意思,招商一年多時間,幾乎沒有企業留下。

實際上,2011年的時候,張華榮來非洲建廠的動力也不強。華堅集團當時在國內的日子過得算不錯,且處于增長曲線上,而環顧國內制鞋行業,經過十幾年的發展,勞動力、地租等成本雖有上升,但制鞋工業上下游配套已然成熟,出海入非并不是一個優先選項。盡管如此,總理的邀請仍然發揮了作用,張華榮的入駐對東方工業園也是一劑強心針。在那以后,大小領導來訪,園區都會徑直把他們帶到華堅的鞋廠參觀。張華榮當然也有自己的算盤:“制造業,尤其是勞動密集型制造業,我們稱為候鳥產業,冬天到這里,夏天到那里,哪里的勞工便宜就會往哪里遷徙。”而且女鞋的生產工序比運動鞋和男鞋要復雜得多,光種類就可以細分為密鞋、馬靴、涼鞋、休閑鞋等,款式更是多樣,這注定了自動化機器難以取代手工,流水線對勞動力的需求至今仍然強勁。

再看看埃塞俄比亞,作為非洲人口第二多的國家,人口總量超過1億,僅次于西非的尼日利亞,而且年齡結構非常年輕。埃塞仍是一個農業國家,主要糧食作物叫作苔麩(teff,制作埃塞主食“英吉拉”的原料),每年7月份播種,11月左右收獲,一年只種一季,接下來的漫長時間里,大部分埃塞人無事可做。在實業家的眼里,這就意味著源源不斷的廉價勞動力。

華堅在東方工業園的杜康鞋廠目前一共有5條生產線,2000多名埃塞工人,車間內90%以上都是當地工人,現在每月的員工流動率僅為1%,工廠5年以上熟練員工占比過半。杜康鞋廠的管理負責人胡宜衡2018年一年幾乎沒有招人,前段時間,他想招5個工人,到工業園門口一招呼,將近200個人報名。東方工業園附近有兩個市鎮——杜卡姆和塔博爾贊提,這兩個地方有超過60萬人口,而工業園只有不到2萬個就業崗位——現今在園區大門口,每天都有年輕男女等著工廠出來招工。

胡宜衡告訴我,經過8年的培養,埃塞工人的整體生產效率達到國內工人的70%—80%,但他們的平均工資一個月僅3000比爾(折合人民幣七八百元),只有國內工人工資水平的五分之一左右。埃塞另一項重要的比較優勢是,非洲國家出口到歐美的女鞋是零關稅,這一數字,中國為20%,東南亞國家為8%。僅關稅和勞動力這兩項,就為華堅這樣的勞動密集型出口企業大幅降低了成本。胡宜衡拿著一雙出廠價為79.99美元的Naturalizer(娜然,美國女鞋品牌)牌正裝涼鞋告訴我,這雙鞋在埃塞生產出口的成本要比在中國低5美元——這對利潤空間本就不高的代工行業真不是個小數目。杜康鞋廠的工人們每天工作10小時,一周6天,一年生產150萬雙鞋,所有的鞋都會被裝入集裝箱運往海外,以幾十到幾百上千美元不等的價格,在歐美商店里出售。

回顧東方工業園的招商引資史,龔芬妮說,真正的拐點是在2014年。一方面,埃塞解決了工業園土地無法交易的問題;另一方面,國內制造業成本開始加速上漲——出海,成為越來越多企業的求生之選。改變也發生在埃塞工業部長的辦公室。龔芬妮告訴我,2014年之后,部長不再整天坐在辦公室里等中國企業了,他開始挑選要見的企業。此后兩三年里,超過80家企業駐滿了東方工業園,從紡織服裝、皮革制鞋,到建材、機電、汽車等,不一而足。2015年,埃塞政府開始興建自己的聯邦政府工業園,龔芬妮看見了更大的發展空間,索性離開了東方工業園,出來創辦了“投資埃塞”的公眾號,并為前來埃塞投資的中國商人提供咨詢服務。

“中國到非洲的企業大體有三類:第一類是做工程的國有企業;第二類是貿易企業,非洲進口的產品60%—80%來自中國,所以這是很大的一塊;第三類就是華堅這樣的民營制造企業。”張華榮說。由于埃塞政府禁止外企從事貿易,因此在埃塞,主要是國企和制造業民企。龔芬妮估計,在埃塞的中國企業已有近700家,其中大部分都是民企。

華堅已經將生產重心轉移到埃塞俄比亞。“華堅在國內的工廠,2015年最高峰的時候有2.8萬人,現在只有3000人,而且每年還會下滑,因為勞動力、關稅、綜合管理成本等問題,我們在國內的經營狀況確實不好,而且美國的客人也希望我們走出去。”張華榮認為,在中國制造業蜂擁至東南亞、印度等地后,未來的10年,非洲是最后一塊洼地。

市場的誘惑力

與張華榮對廉價勞動力的關注不同,埃塞帝緣陶瓷有限公司總經理王曉波更看重埃塞本地市場。2015年12月,王曉波從坦桑尼亞考察結束回國,在博萊國際機場轉機,順道去周邊轉了一圈。3個月后,占地300畝的瓷磚廠就在東方工業園破土動工了。埃塞吸引他的除了超過1億的人口規模,還有過去十多年的高速增長——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04至2014年間,埃塞俄比亞年均GDP增長率高達10.9%,一直位居全球經濟增長最快的10個國家行列。而且,埃塞高原盛產燒瓷必需的高嶺土,這能為工廠省去一大筆運輸費用。王曉波的小舅子楊權雷帶我們參觀了工廠,他介紹說,工廠現在80%的原料都采自當地,只有化工原料需要進口。帝緣陶瓷廠的流水線24小時晝夜不停,每天能生產6萬平方米的瓷磚,足以滿足埃塞全國瓷磚市場的需求。

帝緣陶瓷的總部在亞的斯市區的“W”大樓。“W”是帝緣的品牌標識,在亞的斯市區的交通要道、貧民區的墻壁和建筑工地都能看到它的蹤影。我們在“W”大樓見到了一身正裝的王曉波,42歲的他是土生土長的溫州人,做生意也多少有些溫州人的性格,“看中了的就把它買過來”。帝緣陶瓷的母公司叫榮光集團,總部在溫州,本業是做鞋,涉足陶瓷行業是因為王曉波一次和朋友聊天,聽說湖北有個陶瓷廠不錯,股東想要退出,就出手把它買了下來。這是2012年的事。買過來兩三年后,國內房地產開始調控,加上基建放緩,環保政策收緊,瓷磚行業迅速入冬,工廠紛紛關停。因為收購時對員工有不裁員的承諾,王曉波只能另尋生機,把目光投向了外部市場。

王曉波的工廠進入埃塞后,很快取代了原本從印度、中國等國家進口的瓷磚,把市場價格降低了一半。“以前可能埃塞的普通人家都用不起,或者用得很摳,和二三十年前的中國家庭一樣,只在少數幾個必要的區域,比如廚房、廁所才貼上瓷磚。價格降下來后,更多人家能用得起了。”王曉波說,外匯緊缺的埃塞政府原本只歡迎華堅這樣的出口創匯企業,后來認識到瓷磚廠給他們節省了外匯,也開始予以支持。

瓷磚進家入戶的過程,對王曉波來說正是一個了解埃塞的過程。埃塞俄比亞的宗教信仰十分多元,它號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基督教國家,一半以上的人口信仰基督教(其中又分為埃塞俄比亞正教、新教和天主教),同時也擁有龐大的穆斯林人口,還有部分人信仰原始宗教。“比如穆斯林喜歡帶有伊斯蘭特殊圖騰和花紋的瓷磚,還有基督教和其他不同的族群也都有自己的偏好,我們要把訂單拿過來做針對性的設計。”

王曉波的銷售網已經基本覆蓋整個埃塞,占據了市場最大份額。不過,日子并非一帆風順。因為政局動蕩,埃塞這兩年的經濟增長陷入低谷。王曉波告訴我,現在帝緣陶瓷的庫存已達到200萬平方米——他承認自己高估了埃塞市場的增長。如今在亞的斯,建了一半后無人照管的大樓四處可見,有的是因為老板資金鏈斷了,有的是缺少外匯,建材遲遲進口不過來。就在“W”大樓隔壁,一棟七八層的大樓,從王曉波搬來至今快4年了仍未完工,而他們在東方工業園300畝地的工廠已經投產了近3年。

不過王曉波似乎并不擔心。他剛剛去了沙特,計劃在那里建設一座新的瓷磚廠,一共4條生產線,設計產能每天10萬平方米,總耗資1.7億美元。包括沙特在內的多個中東國家目前正對中國瓷磚進行反傾銷制裁,最高稅率提高至75%。中國本是沙特最大的瓷磚進口國(2013至2016年),但這一位置在2017年被印度取代。“所以我們就直接在那里建廠,而且沙特阿拉伯也在減少對石油的依賴,開始搞工業化,招商引資。還有,隨著中東地區的戰爭結束,比如敘利亞的戰后重建,整個中東市場對瓷磚的需求應該會有一個大的增長。”加上2018年王曉波在柬埔寨收購的一家瓷磚廠,他即將在埃塞俄比亞、柬埔寨和沙特擁有三家工廠,產能預計達到每天30萬平方米。原本只是集團副業的陶瓷板塊如今已經獨立出來,成為一個新的增長極。王曉波告訴我,他的目標是再找兩個國家建兩三個工廠,當總產能達到50萬平方米,“我也就可以退休了”。

中國老板,埃塞工人

時間倒流二三十年,中國的工業環境與如今的非洲有很多相似之處:大量從農村進入城市的廉價勞動力,高速增長,不斷變化的制度,充滿了不確定性,也充滿了商機。當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中國企業家來到非洲,他們多年訓練出的商業性格再次找到了用武之地。無論是老一代企業家張華榮還是“溫二代”王曉波,做事都是雷厲風行,果決大膽,他們到埃塞考察了一次就拍板,幾個月后工廠便破土動工。高效,靈活,敢于冒險,讓中國企業家很快在埃塞賺到了第一桶金,但如何與當地社區和工人打交道,是一個需要他們摸索的課題。

華堅目前是在埃塞雇用工人最多的中國企業,加上吉馬工廠,總共有近6000名埃塞工人。張華榮的目標是到2030年,為非洲創造10萬個就業崗位。張華榮半開玩笑地說,他認為憑借自己的這一成就,應該要拿個諾貝爾獎——盡管他還沒想過6個獎項要拿哪一個。華堅前后選送了500名埃塞員工分四批前往中國學習培訓,這些人中相當一部分被其他企業作為埃方干部挖走。晨訓時擔任翻譯的“廣州”和“上海”,以及胡宜衡的助理“遼寧”就是華堅樹立的三個典型。他們三人是工廠里中文說得最好的埃塞人,同時也獲得遠高于車間工人的報酬。

29歲的“上海”在埃塞最好的大學亞的斯亞貝巴大學畢業后加入華堅,已有8年。他家里有6個姐姐,父親從軍隊退役后開了一家商場,把他送進了大學。“上海”去贛州華堅科技學校培訓回來后得到提拔,從車間工人成長為拉布鞋廠的人力資源部主任。“上海”結了婚,有兩個小孩,住在亞的斯,組建了一個典型的埃塞中產家庭。他說一口流利的中文,講話的方式也是華堅的標準。他告訴我,在中國,他學到的最重要的東西是“團結一致”,他也相信,只要團結,埃塞也可以取得像中國一樣的成就。

胡宜衡是最后一批受訓埃塞員工的教導主任,初中畢業的他是張華榮從工廠里一步步提拔起來的,如今位至華堅杜康鞋廠副總經理。在贛州華堅科技學校,胡宜衡看到“笨手笨腳”的埃塞工人,想起了自己剛進工廠時挨過的罵。其實送去培訓的不少學員都和“上海”一樣學歷不低,初中生帶本科生,胡宜衡用的都是土辦法。他讓埃塞員工從疊紙飛機疊花做起,逐漸掌握流水線生產需要的協調能力,后來他跟這批學員一起到了埃塞。在埃塞,不同的族群、語言、宗教信仰和文化習俗對初次出國的他來說都是陌生的。胡宜衡記得,以前穆斯林員工提出,希望在工作日留出禱告的時間,工廠沒有答應,但后來在齋月期間允許穆斯林工人提前下班,同時單獨安排進食時間。他說自己在埃塞待得越久,越明白尊重和溝通的重要性。5年前剛來工廠時,他到哪兒都要帶著翻譯,現在已經可以用英語去和當地員工溝通了。

如今在東方工業園的園區辦公室有一個政府一站式服務中心,除了海關、稅務外,最重要的就數負責處理勞資糾紛的官員。園區內除了常規的安保隊伍,還駐扎了一個21人的聯邦警察小隊,持槍巡邏。在各大工廠里,勞資糾紛都屬家常便飯。王曉波的瓷磚廠也不例外,但他倒是云淡風輕,他說自己在溫州就見慣了本地工人和外商的矛盾。王曉波以前與人合伙開了一家汽車銷售店,村里人找過來強行要求給他們搬車,王曉波愕然地問:“汽車怎么搬?”但對方就是不管,最后只能每輛車給50元錢打發走了這些人。再比如從廠里順手牽羊,小偷小摸,或者聚眾圍堵外資企業,吃拿卡要,如今發生在埃塞的事情早年在中國同樣發生過,王曉波覺得不足為奇。“他們剛從地里出來到了工廠,其實還是需要一個轉變的過程。我們進來是第一批,這是機會,但是幫助埃塞人完成從農民到工人的角色轉變,這個成本肯定也需要我們去承擔。好事哪能全部讓你一個人占了,順風順水的話大家就都來埃塞,哪輪得著我們。”

在埃塞的中國工廠或多或少都遇到過罷工,張華榮體會尤深。龔芬妮記得,華堅第一次遇到規模性的罷工大約是在2013年,當時因為埃塞工人生產效率低,為了趕工期,杜康鞋廠常要求工人們加班,最后遭到埃塞工人的抵制,他們每天到下午5點就集體走出工廠以示抗議。罷工的原因各種各樣,有的是因為內部管理的矛盾,有的則是由外部社會環境變化激起。2019年年初,華堅拉布鞋廠再次遇到工人大罷工,在勞資訴訟中,華堅的埃塞律師幫公司贏得了官司。埃塞工人群情激奮,闖進了中方員工的居住區,要找躲在里面的埃塞律師要說法,張華榮講話時話筒都被奪走,前來維持秩序的警長也差點被圍毆。張華榮一口氣裁掉了拉布鞋廠所有埃方員工,近2000名熟練工人。為了如期交貨,生產了一半的鞋子不得不用集裝箱運回國內的工廠加工,給華堅造成巨大損失。

在埃塞的中國企業家群體當中,張華榮看似風頭無兩,頭銜甚多,但在華堅內部,他有時像是一位喜怒無常的帝王,常常當著客人的面不留情面地訓斥下屬,對團隊暴露出的問題,絲毫不會輕易放過。他不僅要把關幾百上千萬的投資項目,連廠區Wi-Fi取名、后勤食材的采購,張華榮也時常過問。國際經濟形勢日益復雜,他更加小心翼翼地掌控著華堅這艘巨輪,但當它駛入異國的海域,一切變得更加變幻無常。

迷霧重現

張華榮有次邀請我們和中國農機院的專家共進晚餐,飯桌上,那位專家建議張華榮在吉馬工業園做一個屠宰廠,投資小,利潤高,卻被他一口回絕。張華榮說自己上了歲數,要給子孫后代積德,不愿意做屠殺生靈的生意。“牛肉我們吃,宰牛的事讓別人去做。”

關于屠宰廠,我們在埃塞期間聽到了另一個故事。2014年,中國國內阿膠價格瘋漲,原料供應嚴重不足,一家叫作“山東東”的公司到埃塞尋找驢皮。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數據,2015年,埃塞驢的數量已至843萬頭,穩坐世界養驢王國的頭把交椅。龔芬妮說,“山東東”原計劃在埃塞買驢皮,再將驢皮粗加工后出口到中國制造阿膠,但投資局高層領導建議他們開辦屠宰廠,這樣可以把埃塞人不吃的驢肉一起賣了以增加出口產品的附加值。“山東東”采納建議,決定將驢肉賣到越南,驢皮運回中國生產阿膠。

當時“山東東”找到了東方工業園想租廠房,龔芬妮和幾位同事討論后認為,這個項目不能上,原因很簡單,毛驢在缺乏交通工具的埃塞人眼中等同“圣物”,埃塞民間有句諺語,“沒有驢的農民自己就是驢”,殺驢者會被視為兇手。但在投資局的支持下,“山東東”取得了屠宰廠的投資許可證,項目預計每天屠宰200頭驢,雇用當地200個工人,所有產品出口國外。與東方工業園沒有談妥,附近的比紹夫圖市市長卻鼎力相助,批準了1.5萬平方米土地給“山東東”。然而,工廠建成投產不到半年,2019年8月,在當地民眾的激烈反對和抗議下,“山東東”不得不宣布變賣在比紹夫圖市的屠宰廠。

近兩年,埃塞投資環境的復雜化是每個受訪的企業家都提到的感受。11月19日下午,華堅邀請工業城所在的區政府各部門官員參加了一場座談會,工業城的土地拆遷問題是主要議題。張華榮在會上講述完自己白手起家創立華堅的故事后,話鋒一轉,他提出,希望政府3個月內解決工業城土地上所有住戶的拆遷問題——簽訂協議6年過去,工業城的土地上仍有不少村民沒有搬走,這極大地阻礙了工業城的施工建設和招商引資。區政府的官員們則打起了太極,要求華堅先按流程提交申請,包括拆遷安置的詳盡數據和資料,然后答應盡力解決問題。張華榮不露聲色,他說這些資料政府幾年前就已掌握,不過他答應再讓人提交一次。

座談會后,區政府官員們合影后并沒有轉身離去,而是等著去領禮物,拿了雨傘,挑到合適號碼和款式的鞋子后,大家滿臉笑容地上車。看到這一幕,一旁的龔芬妮向我揶揄道:“這樣送禮是最廉潔的了。”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埃塞一直是公認的清廉指數很高的非洲國家,很多非洲國家的機場海關看見中國人都會索要小費,官員、警察到企業去敲詐也是常事。但在埃塞,這種事情以前極少發生。近幾年,這種事情日益增多,企業苦不堪言,卻又不得不送。

龔芬妮告訴我,這些年有不少國內的投機者跑到埃塞,通過炒地皮的方式很快發了財。他們通過各種渠道從政府手里拿地,然后從國內拉來工廠接盤。埃塞的地價和租金已經漲了好幾輪,東方工業園最早一畝地3萬元都難賣出,現在已經漲到了15萬元一畝。龔芬妮租的一套小樓,10年前租金1.5萬比爾,現在小區同等條件的其他房子已經漲到10萬比爾。“房租現在漲得很厲害,有的房東會用美元來算,那每個月你交的比爾都是不一樣的。所以如果你是埃塞人,不能開美元賬戶,更不能把不斷貶值的比爾存起來,就只能買房子。”

2014年之前,在埃塞注冊公司的門檻實際只有5000美元,外國人只要拿著護照去投資局填幾份表格,幾個小時后公司就注冊成功。于是中國人開始大量注冊空殼公司,因為這樣可以拿到當地的身份證明,獲得簽證便利。在那前后一年多時間里,埃塞新增了五六百家中國人注冊的公司。等到第二年,埃塞政府才發現實際運作的公司只有100多家,其他400多家都是假公司,這才反應過來,將外資公司的注冊門檻提高到了20萬美元。

新一代的年輕企業家也在埃塞尋找著自己的生存空間,李鳴(化名)是“80后”,一口流利的英文讓他更容易融入本地人的圈子。他在埃塞辦了一家主打本地市場的塑料制品廠,其規模僅次于一家印度人的工廠。有趣的是,他對印度人在當地辦廠表現出的競爭力贊不絕口,“他們管理很好,都是制度化的,把成本控制得也很低,我們從來不做印度人做的產品,跟他們搞差異化競爭”。他告訴我,以前去投資局辦事至少前面會排三四個人,現在幾乎是空無一人。這與龔芬妮的感受互為印證,她的投資顧問公司這兩年的客人明顯變少了。

大家都在期待2020年大選后局勢能夠好轉,但壞消息接連不斷。就在11月21日,埃塞俄比亞的錫達瑪地區舉行了自治公投,兩天后,埃塞俄比亞全國選舉委員會宣布,錫達瑪成為第10個聯邦自治州。近兩年,地方各州反對勢力風起云涌,2019年6月,埃塞俄比亞阿姆哈拉州安全部隊的派系發動政變,槍殺了該州州長和一名高級顧問,隨后還在首都刺殺了埃塞俄比亞國防部隊參謀長。持續動蕩的政局給埃塞的未來投下了一層陰影,中國企業家也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離開埃塞的前一晚,我們再次見到了李鳴,他剛去了一趟埃塞的鄰國肯尼亞回來,準備在肯尼亞投資一家塑料制品廠,考察了肯尼亞的環境后,他對埃塞的現狀更加悲觀。5年前他到亞的斯亞貝巴時,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沒有多少高樓大廈,卻干凈、平和,人民友善的城市,如今他不知道它何時能重回正軌。“但這個地方總是要發展的,運氣好的話我們可以跟著一起掙錢,運氣不好的話就只能陪著它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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