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住
- 雪屋晴窗:閑居時日與心情(民國趣讀·閑情偶拾)
- 《閑情偶拾》編輯組
- 973字
- 2020-11-25 17:31:20
王力
我雖沒有買過洋房,卻住過洋房。當年我們學校蓋了幾十所小住宅給我們住,酌收房租,我所住的一所每月租錢是三十二元一角。住宅的南面是一個小花園,東西北三面還有隙地可以種菜,七七事變那一年的初夏,我在門口的陽臺上搭了一個藤蘿架,新栽了一棵大藤蘿。誰知藤蘿正在欣欣向榮的時候,恰是鼙鼓動地來的時候。敵人來了,學校關門,我們匆匆把家具衣物搬進城里去,整套家具——連席夢思床在內——賣給了打鼓的,共得國幣五十大元。住在朋友家里,還念念不忘自己的住宅。我出城去看了幾次那藤蘿和別的花木,又在菜園里摘了幾個“老玉米”,拿到滿布蛛網的廚房里,在生塵的破釜里煮熟了吃。以后就和那小洋房分別了。消息傳來,那幾十所小住宅已經變了敵人的營妓的住所。我的小花園里有兩棵桃樹,結的是很大很甜的桃子,正好讓他們去分桃;而且現在那棵大藤蘿一定更茂盛了,他們正好在藤蘿架下——那到底是我住過的房子,我不忍再說下去了。
南來以后,我由洋房而變為住半中西式的房子,再變為住土房子。正像我贊美菜油燈一樣,我深深覺得土房子能代表精神文明。況且我本來是在土房子里生長的,住土房子就等于回到了老家,所以我用不著拿抗戰軍人的風餐露宿來安慰自己,只當是回老家去住幾年就是了。現在的棕櫚軒,更比兩年前所住的土房子好得多,我更是躊躇滿志了。
然而我這棕櫚軒是暫時借住的,說不定明天就得搬家。現在我發愁的不是將來仍舊住土房子,而是怕將來連土房子都沒得住。住的問題比衣的問題困難多了:我們的衣服跟著我們逃難,它們雖然破舊,我們還可以穿補服,披袈裟;我們的房子沒有跟著我們逃難,我們住的是人家的房子,今天付不出房錢,明天就得在街頭睡覺。我們的房租津貼是每月二百元。我曾經到一個貧民窟里去打聽過鋪位的租金,最便宜的是每鋪每日十元,這樣每月還得另籌一百元,而且一家四口似乎不是一個鋪位所能容納的。這種事情,不去想它倒也罷了;思想起來,真夠令人一夜發白!
寫到這里,一個朋友走進來看見了,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單憑你有這些朋友,你就不至于住到貧民窟里去。就拿我來說吧,我新近蓋的小洋房,遇必要時就可以借給你一兩間屋子。”于是我恍然大悟,“房租津貼”二百元正是預備給我們打賞朋友的老媽子用的。我希望每一個公教人員都有這樣的一個義氣的朋友。尤其希望我們這一群高等難民當中,沒有寧愿住貧窟,不愿住朋友的洋樓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