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中山公園的茶座
- 風爐煮茶:人間有味是清歡(民國趣讀·閑情偶拾)
- 《閑情偶拾》編輯組
- 3649字
- 2020-11-25 15:28:54
謝興堯
一
我在數月以前,作了一首打油詩,題為:《丙子元旦試筆步知堂老人自壽韻》,文是:
元旦試筆即不佳,開頭便遇險韻裟,
本歲須妨牛角鼠,從今勿再虎頭蛇;[1]
命非貧賤因骨梗,文守樸拙忌肉麻,
編罷《逸經》作《逸話》,令人思念“稷園”茶。[2]
的確,凡是到過北平的人,哪個不深刻地懷念中山公園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園的茶座作他們業余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樂園。有許多曾經周游過世界的中外朋友對我說: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頂好的地方是公園,公園中最舒適的是茶座。我個人覺得這種話一點也不過分,一點也不夸誕。因為那地方有清新而和暖的空氣,有精致而典雅的景物,有美麗而古樸的建筑,有極摩登與極舊式的各色人等,然而這些還不過是它客觀的條件。至于它主觀具備的條件,也可說是它“本位的美”有非別的地方所能趕得上的,則是它物質上有四時應節的奇花異木,有幾千年幾百年的大柏樹,每個茶座,除了“茶好”之外,并有它特別出名的點心。而精神方面,使人一到這里,因自然景色非常秀麗和平,可以把一切煩悶的思慮洗滌干凈,把一切悲哀的事情暫時忘掉,此時此地,在一張木桌、一只藤椅、一壺香茶上面,似乎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二
中山公園的花,一年四季都有,但最偉大的要算這幾天(四五月)的芍藥和牡丹,與九月間的菊花,真是集中西的異種,可謂洋洋大觀也哉。不特種類眾多,顏色復雜,并且占幾畝地的面積,一眼望去,好像花海一般。北平以牡丹著名的,是城外古老的“崇效寺”,是數百年來名流詩人借賞牡丹的吟憩之所,而它除了“年長”以外,(寺內的牡丹,其根莖有茶碗口大,據說是明朝的。)我以為遠不如中山公園的多而好看。尤其是夏季的晚上,距花一二尺高,用鐵絲掛著一排一排的紅綠紗罩電燈,在光炬之下,愈顯得花的嬌艷,品茗之余,閑步一周,真是飄飄欲仙,再舒適沒有的了。
閑言少說,書歸正傳,中山公園的茶座,雖共有五六處之多,但最熱鬧為人所注意的,則是園中間大路兩旁的三家:春明館、長美軒、柏斯馨(我現在姑畫個圖式如上)。這三家雖都是茶鋪,它們的特點和性質,則彼此大大不同,這是本文所特別注意的。簡單地說:“春明館”是比較舊式的,“長美軒”是新舊參半的,“柏斯馨”則純粹摩登化的。所以有人說:這三個茶館,是代表三個時代,即上古(春明館)—中古(長美軒)—現代(柏斯馨),又有人說:這是父、子、孫三代,這些話都很對。由它們預備的東西,便可以證明出來,由它們各家的顧客,更可以表明出來。于是凡來吃茶的,先打量自己是哪一個時代的人物,然后再去尋找自己的歸宿地,要是走錯了路,或是不能認清時代,譬如說你本來是個舊式人物,便應該規規矩矩到“春明館”去坐下,而你偏要“偷閑學少年”跑到“柏斯馨”去現代化;反過來你本是西裝革履油頭粉面十成十的摩登角色,你硬要“少年老成”一下,鉆入“春明館”“老頭票”里,無論是過或不及,而同樣的因為環境不適于生存,與空氣的不相宜,都可以使“瞎碰”者感到局蹐的坐立不安,結果只好忍痛犧牲一角大洋的茶資遷地為良。否則多喝兩杯茶也只好提前的“告辭了”。這三家中,“春明館”與“柏斯馨”,在地理上和性質上,確乎是兩極端,長美軒位于中間,可說是中和派,它的雇主多半是中年人或知識階級。但柏斯馨的摩登少年,與春明館的老太爺,同時也可以到這里來坐,唯其較中和,所以它的買賣比那兩家興旺些。
三
剛才我說由它們各家所預備的東西,便可知道它們所代表的時代,如古老的春明館為使吃茶的人消遣流連起見,設備了好幾副“象棋”和“圍棋”,這是其余兩家所沒有的,每天都有好些人在那里很純粹地消磨歲月。請問在茶館里能閑情逸致來從容下棋,恐怕中年人也沒有這種“耐性”,少年人更不用說了。至于它們的點心,更是帶著很濃厚的時代色彩,也是極明顯的時代鴻溝,春明館還是保持古色古香面目,是一碟一碟帶著滿清氣味的茶食,如“山楂紅”“豌豆黃”之類;長美軒則維新進化了,好像是清末民初的派頭,除了“包子”“面食”外,碟子有“黃瓜子”“黑瓜子”等;柏斯馨則十足洋化,上兩家總是喝茶,它則大多數是吃“檸檬水”“橘子水”“冰激凌”“啤酒”,它的點心也不是“茶食”“包子”“面”等,而是“咖喇餃”“火腿面包”及什么“禮拜六”,還有許多說不上來的洋名字。假若你叫六七十歲的人去喝檸檬水,叫一二十歲的小伙子去下象棋,不簡直是受罪嗎?
從它們的陳設和設備,我們不必進去,便可知道它們座上的人物。不消說春明館當然是以遺老們為基本隊伍,以自命風雅哼詩掉文的舊名士為附庸,在這兒品茶的,他們的態度,與坐茶座的時間,真可夠得上“品”字。他們的年齡,若據新憲法的規定,每個都有做中華民國大總統的資格,因為起碼都是四十歲往外的正氣須生了。最特別的象征,便是這個范圍里,多半是不穿馬褂即穿背心,禿頭而戴瓜皮小帽,很少有穿西服或穿皮鞋的。(固然穿西服當然要穿皮鞋。)長美軒是紳士和知識階級的地盤,大半都是中年人,穿洋服、中裝的均有,這個茶座可說是文化界的休息所。每天下午四點鐘后,便看見許多下了課或下了班的“斯文人”,手里夾著皮包,嘴里含著煙卷,慢慢兒走到他天天所坐的地方,來解除他講書或辦事的疲乏。說到柏斯馨的分子,則比較復雜,但簡單歸納說也不過止紅男綠女兩種人。其原因是一般交際花,和胡同里的姑娘都坐在這兒,于是以女性為對象的公子哥兒、摩登青年,也跟著圍坐在這里。這個區域的空氣特別馨香,情緒也特別熱烈,各個人面部的表情,也是喜笑顏開,春風滿面,不像前兩個地方的客官,都帶著暮氣沉沉國難嚴重的樣子。
四
這三個茶鋪,便是中山公園最熱鬧的所在,不特空氣清新,花草宜人,而又價廉物美。單吃茶每人只花一角錢,點心也大半一角錢一碟,長美軒是川黔有名的菜館,但是幾毛錢可以吃得酒醉飯飽,在旁處是辦不到的。每逢“芍藥開,牡丹放”的時節,或禮拜六、禮拜天的下午,總是滿座,只見萬頭攢動,真是“人海微瀾”。
這三個茶座,大家都喜歡它的,除了上面所說的理由外,還有兩個附帶的好處,第一是“看人”:它們中間的馬路,乃前后門來往的人必經要道,你若是“將身兒坐在大道旁”的茶桌上,你可以學佛祖爺睜開慧眼靜觀世變;看見人間世一切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以及村的俏的,老的少的,她們(或他們)都要上你的“眼稅”,四川的俗話叫作“堵水口子”,就是這個意思。第二是“會人”:在公園里會人,似乎講不通,但是有些人自己不愿意去會他,而事實上又非會他不可,這只好留為公園里會的人了。大家在公園無意的碰面,既免除去拜會他的麻煩,同時事情也可以辦好。一舉兩全,這是公園茶座最大的效用。
最后關于這三個地方的遺聞軼事,不可不附記于此。我在北平的時候,常想作一篇《中山公園茶座人物志》,我想這篇東西,或許可以作將來談春明掌故者的小小參考。至少有人撰《續春明夢余錄》時,是一定會把它收進去的。這三家茶鋪,雖然茶座稠密,但地方究竟有限,凡是常去的人們,大半彼此都認識,最低面孔是互相熟習的。這些天天去的,都得有“公園董事”雅號(實在不是董事)。據最近兩年的統計,常在柏斯馨坐者,有前國立北平大學校長物理學專家夏元瑮先生。長美軒常去坐的,有已故畫家王夢白和數理大家馮祖荀先生,你看他吃得醉醺醺的樣子,手拿毛竹旱煙袋,穿著四季不扣紐子的馬褂,東張西望,踱來遛去,誰也猜不出來他是位科學家。還有曾做過外交使臣的廖石夫和發明速記學的汪怡,差不多都天天來,也可說是這里的長買主。尤以廖翁健談,因為他和孫寶琦很熟,對于“洪憲掌故”及外交秘聞,見聞極富,有時候高興起來,天南地北,高談闊論,真使圍坐環聽的人,樂而忘倦,甚至拍案叫絕。還是去年的夏天吧,我記得有一夜同他在茶座談天,還有在《國聞周報》撰隨筆的徐一士與其他諸人,因為談得起勁,不覺直至夜午,全公園只剩下我們這一桌。這晚所談的,是說他駐扎歐洲的時候,正值袁世凱執政,那時法國不知道因何事故,想有條件地將安南交還中國,一般外交使臣都認為是千載一時的機會,亟電政府報告。但結果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袁的復電,是不許收回安南,不久得到密令,說明其故,大意謂現在帝制尚未成功,粵桂滇黔,不少潛伏的革命勢力,若此時收回,不啻增加革命黨的力量,等將來帝制成功后,所有舊日“屬地”,都要完全收回來的。像這種秘聞,只有在茶座上,才可以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也可算是茶座的一種功效吧?常坐春明館的,有已故詩人黃晦聞(節)先生,其他的許多老年人,可惜我不大認識。至于我常去坐的是長美軒,去得最勤的,是民國廿年,那時罵胡適之先生的林公鐸(損)先生尚在北平,他常常邀我同去吃茶。還有兩位也時常在長美軒茶座上的,是錢玄同和傅斯年,不過他兩人比較特別,總是獨自一人,仰天而坐,不約同伴,不招呼人。而疑古老人并且聲明在案,凡在公園里,是絕對不和友人周旋的,就是遇見朋儕,也熟視無睹。他的哲學是:“逛公園本求清靜,招呼人豈不麻煩。”這可算是“獨樂”的實行者了。不過這個公園里很少見胡適之、周啟明兩位的蹤跡,而北海公園間或可以看見他們,這當然是北海的景物比較自然而偉大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