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茶館
- 風爐煮茶:人間有味是清歡(民國趣讀·閑情偶拾)
- 《閑情偶拾》編輯組
- 2484字
- 2020-11-25 15:28:54
繆崇群
每個城市里都有茶館,就是一個小小的村鎮罷,雜貨店盡可以闕如,而茶館差不多是必備的。一個地方的形形色色,各種各樣的薈萃,恐怕除了到茶館去做巡禮之外,再也沒有別的適當的所在了。
在南京,大人先生們吃咖啡和紅茶的地方不算;聽女人唱曲子又叫你看她的臉蛋兒又給你茶吃的地方也不在此數。我所說的就是在這條從古便有而且到如今還四遠馳名的秦淮河畔,夫子廟的左右,貢院的近邊。一座一座舊式的建筑物,或樓,或臺,或居,或閣,或園……都是有著斗大的字的招牌:有“奇芳”,有“民眾”,有“得月”,有“六朝”……這些老的,道地的帶著南京魂的茶館。
喝茶,并不是我所好的一件事,不過這些古雅的招牌,確曾給我一種誘惑和玄想;如果有人對我說某爿茶館里還留著一個當初朱洪武喝水用的粗大的碗,或是某一個朝代御廚房里的破抹布,我都會相信而神往,即使買一張門票進去看看也無不可的。不過這與喝茶是截然的兩回事,也許有一種考據癖的人,為考據考據某一塊招牌的來歷,館主人的底細,竟走了進去泡一碗茶吃,那就不在此例了。
進茶館的人,起碼是要求一點自由自在的,像北京的茶館里要貼上“莫談國事”的紅紙條子,那是一種限制,反過來說,也未必不是給人一種方便——國事者國事也,張三談它,李四論它,混淆聽聞,免不了捉將官里去,便惹得大家麻煩了。這里的茶館倒沒有“莫談國事”的限制,不過走進門來,卻常常碰見八個字:
本社清真,葷點不入。
其實,上茶館的原無須談什么國事;談國事的差不多是老爺,老爺們又無須上茶館了。上茶館的如果只要不用葷點,那么在教的可以來,出家的也可以來了,大家都得著了方便。上面那八個大字,實際上恐怕還是以廣招徠的一種作用罷。
茶,從早賣到天黑為止,客人總滿座,并且像川流般的一刻也不停息。上午九十點鐘和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茶館簡直成了蜂窩:那么多的蜂子向里頭鉆,又是那么多的蜂子朝外邊涌。到了星期日便更熱鬧起來,如果用譬喻,就只好說蜂群和蜂群打起仗來,蜂窩的情形你再想想看罷。
在我的最無聊的日子中,我有時也作了一個無頭似的蜂子向外邊飛,嗅著了那有著雪茄煙和粉脂香的“高貴”的地方連連打著噴嚏回來,撞著了窩一般的地方便把自己當作了他們的一員了。
聽見了嗡嗡……不絕的聲音以后,我不但覺得神情自由自在起來,而且立刻有些飄飄然了。坐定了,我看見壁上掛著兩塊橫額:
竹爐湯沸
如聽瓶笙
典故我懂得的極少,因為茶館進了幾回,對于這兩塊橫額上的句子的意思和出處,仿佛才漸漸領會了一點滋味。我拿蜂子比茶館的情景,也許是太俗太傷雅了。
樓上喝的大約是“貢針”,每碗小洋七分。樓下的便宜一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茶葉稍次一點的緣故,或者故意地以一分小洋作成一個等級。我以為等級不等級的倒算不了一回事,怕上樓的人還可以省一分錢,正如同近視眼的人去看影戲,你請他坐在后面他反不高興似的。
無論樓上或是樓下,茶房對于客人的待遇卻是有著一種顯而易見的記號。不在乎的隨他,不懂得的也就根本無所謂了。
這是由我的觀察而來的(我可沒有看過什么《茶經》,我想《茶經》上也絕不會有這種記載或分類)。在同一個茶館,甚至于同一個茶桌上面,我們可以找出三種不同的茶具:
一、紫色的宜興泥的壺泡茶,大紅蓋碗或小白杯子喝茶。
二、大紅蓋碗泡茶,大紅蓋碗喝茶。
三、大紅蓋碗泡茶,小白杯子喝茶。
這三種不同的茶具,大約是代表著三種不同性質的茶客。第一種是老而又熟,來得也早。差不多還是上午下午都到的主顧。第二種則不外是熟人,資格雖不見得比上邊的那種老,但在地面上或許都有些為人所知的條件:當杠夫的頭目也罷;當便衣的候補偵探也罷;當鴨子店的老板也罷……因為事忙,不常來,來時又遲,宜興壺分不到他的份上,于是把泡茶的大紅蓋碗給他當吃茶的杯子,不能不說恭而且敬了。第三種便是普通一般的茶客,為喝茶而來,渴止而去。
除了第一種之外,其余兩種的大紅蓋碗底下,都配著一個茶托子,這托子的用處并不專在托茶,它還附帶著是一種賬目的標記,如果賬目已經付清,那么它也就被拿走了。在這種約法之下,我想,倘使有人把這茶托子悄悄地帶走,白吃一次茶,他無證可據,倒是一件歹人的喜事哩。好在這種歹人或許并沒有,否則真是“防不勝防”了。不過把三種茶客比較起來,后兩種的信用在茶房的眼中恐怕總不會比上第一種的:他們用宜興壺泡茶,而壺底下壓根兒也不曾有過一個什么壺托子的。
雖然是茶館,但變相的也可以算作一個商場。吃的東西有干絲、面、舌頭形樣的燒餅、糖果、紙煙……用的東西有褲腰帶、毛刷子、捶背的皮球、孩子們的玩具……還有,那一只一只黝黑的手,伸到你的面前,不是賣的,你拿一個銅圓放在那手的中心,它便微顫著縮回去了,你愿意順著那只手看到他的臉么?你將看見了什么呢?正是當著你的所謂“茶余飯后”,那一道一道從枯癟了的眼睛里放射出來的饑餓的光芒!你詛咒他么?你也知道他在詛咒著誰么?……
有一次,有一個人問我要不要好貨,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提箱,提箱里又是幾個包來包去的包兒,結果拿出了一副一副的眼鏡子。
“你看,真水晶,平光,只賣十二塊錢一副,再公道沒有了。”
他看我不作聲,眼睛不住地盯著他,知道我的眼睛不像戴眼鏡的樣子,轉身又走了。眼鏡賣到茶館里來,我感覺到上茶館仿佛是一件頗需明察的事了。
賣眼鏡的既有,還可惜沒有看見人來鑲牙。
其次,賣印著女人們大腿的畫報特別多;賣耳挖的也特別多。
在茶館里最好懂得當地人的話,留心一點旁人的舉止,對于自己也是有乖可學的。有一次一個鄰座的茶客啰啰唆唆說:“……太難了,鼻子怎么也不能大似臉的;鼻子還能大似臉嗎?”
此后,我知道茶資七分,小賬頂多也過不去七分了。茶房歷來是貪多無厭,我心里已經記住了這樣的俏皮話,將來足可以對茶房如法炮制了。
好在我也不想喝他們的宜興壺或大紅蓋碗,我這個茶客是可有可無,算不上數;不過要真的把鼻子逞得像臉那么大,甚至于比臉還大時,我想那宜興壺和紅蓋碗在茶房眼光中又是可有可無,算不上什么了——他們自然而然地會把你標志上第一二種的好主顧,把那紫泥壺和紅蓋碗端在你的面前了。
如果不走這條捷徑的話,我想等罷,那時候我將有著長白的胡須,或者也可以給他們寫上一兩塊新鮮的橫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