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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魯迅的少年時代

魯迅,這是筆名。他的真姓名是周樹人。母親姓魯,故用了這樣的筆名。

魯迅在俄文譯本《阿Q正傳》自敘傳略開首第一句寫道:“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紹興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在《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里有這樣的話:“我生長于都市的大家庭里,從小就受著古書和師傅的教訓。”同序里又說:“但我母親的母家是農(nóng)村,使我能夠間或和許多農(nóng)民相親近。”這里告訴我們?nèi)拢阂弧⑺L在紹興這個都市里;二、他小時所受的教育;三、他同農(nóng)民親近。

1

在《女吊》這一篇的開頭,魯迅這樣寫: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說的罷:‘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這對于我們紹興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歡聽到,或引用這兩句話。……”

這一篇《女吊》,是魯迅最后寫的文章,一九三六年九月十九—二十日寫的,比作為遺囑而寫的那篇《死》還要后半個月。寫的是復(fù)仇的“女性的吊死鬼”。一下筆便聯(lián)想到“會稽乃報仇雪恥之鄉(xiāng),非藏垢納污之地”這兩句話,不,這兩句話就是他寫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要報仇,因為中國尚未解放,“女吊”乃是這個思想的形象化。他認為紹興人“在戲劇上創(chuàng)造了一個帶復(fù)仇性的,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這就是‘女吊’。”魯迅在最后寫這一篇文章,意義甚大,等于屈原的《國殤》,表現(xiàn)他不忘記紹興,不忘記紹興的人民,將復(fù)仇的真理記錄下來,作為遺教。紹興是他的故鄉(xiāng),實在除了被壓迫者居住的地方,魯迅是沒有另外的故鄉(xiāng)的。在他的小說《故鄉(xiāng)》里,主要是寫貧苦的農(nóng)民閏土。他的文章里不著重寫風景,但他真能寫出地方的色彩,是充滿了斗爭意志的人民的地方。他怎能不愛這些人民,他怎能不愛這個地方!換句話說,魯迅是愛中國呵!他在《女吊》里給我們介紹《目連戲》開場的“起殤”,他這樣寫:

“‘起殤’者,紹興人現(xiàn)已大抵誤解為‘起喪’,以為就是召鬼,其實是專限于橫死者的。《九歌》中的《國殤》云:‘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當然連戰(zhàn)死者在內(nèi)。明社垂絕,越人起義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稱為叛賊,我們就這樣的一同招待他們的英靈。在薄暮中,十幾匹馬,站在臺下了;戲子扮好一個鬼王,藍面鱗紋,手執(zhí)鋼叉,還得有十幾名鬼卒,則普通的孩子都可以應(yīng)募。我在十余歲時候,就曾經(jīng)充過這樣的義勇鬼,爬上臺去,說明志愿,他們就給在臉上涂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huán)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zāi)股希缓蟀尾骜Y回,上了前臺,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臺板上。我們的責任,這就算完結(jié),洗臉下臺,可以回家了’……”

這里寫得多么有聲有色,是魯迅心中的故鄉(xiāng),他怎能不愛它!讀者又怎能不跟著他愛它!在中國革命勝利了的今天,農(nóng)村中剝削階級徹底消滅了,我們大家的思想意識都經(jīng)過改造了,我們再來回頭看看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前的文藝作品,連古人的集子在內(nèi),像魯迅這樣生動有力的文章是不多的。我們讀著能得到很大的教育,原因便在于他是革命愛國主義者,對中國人民寄予極大的希望,他的寫作都是通過他的斗爭意志的。像魯迅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叫作愛故鄉(xiāng)。

我們還應(yīng)該抄他寫《女吊》的兩段:

“這之后,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發(fā)蓬松,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臺,內(nèi)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看王充的《論衡》,知道漢朝的鬼的顏色是紅的,但再看后來的文字和圖畫,卻又并無一定顏色,而在戲文里,穿紅的則只有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fù)仇,紅色較有陽氣,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紹興的婦女,至今還偶有搽粉穿紅之后,這才上吊的。……

她將披著的頭發(fā)向后一抖,人這才看清了臉孔:石灰一樣白的圓臉,漆黑的濃眉,烏黑的眼眶,猩紅的嘴唇。聽說浙東的有幾府的戲文里,吊神又拖著幾寸長的假舌頭,但在紹興沒有。不是我袒護故鄉(xiāng),我以為還是沒有好;那么,比起現(xiàn)在將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時式打扮來,可以說是更徹底,更可愛。不過下嘴角應(yīng)該略略向上,使嘴巴成為三角形:這也不是丑模樣。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遠處隱約著一位這樣的粉面朱唇,就是現(xiàn)在的我,也許會跑過去看看的,但自然,卻未必就被誘惑得上吊。她兩眉微聳,四顧,傾聽,似驚,似喜,似怒,終于發(fā)出悲哀的聲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楊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這真是“比別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魯迅是多么愛她!我們說魯迅的《女吊》等于屈原的《國殤》,是就他們對祖國的忠誠說的,究其實魯迅是人民革命時代的先覺,通過中國共產(chǎn)黨,他已經(jīng)知道人民的力量,有意借這一個女鬼寫出被壓迫者復(fù)仇的美麗形象,告訴人民要爭取勝利。這個美麗的形象是他的故鄉(xiāng)紹興給他的。

2

再說魯迅小時所受的教育。在《朝花夕拾》里有一篇《五猖會》,從這篇文章里我們可以知道魯迅七歲時讀書的情形。一天清早,他家里的人正準備帶他去看賽會,是坐船去。

“昨夜預(yù)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jīng)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xù)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我們那里上學的歲數(shù)是多揀單數(shù)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

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

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里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自盤古,

生于太荒,

首出御世,

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xiàn)在只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里面了……”

后來家里又把他送到書塾里去上學,這個書塾便是《朝花夕拾》里所描寫的三味書屋。他這樣描寫他第一天上學的情形:

“出門向東,不上半里,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面是一幅畫,畫著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那時孩子第一次上學先要對著孔子牌位拜孔子,沒有牌位心目中也依然當作有孔子牌位那樣對著拜,拜了孔子再拜老師,所以魯迅這樣寫。魯迅在書塾里算是一個年齡較大的學生,在《朝花夕拾》第三篇《二十四孝圖》里有這樣的敘述:

“我們那時有什么可看呢,只要略有圖畫的本子,就要被塾師,就是當時的‘引導(dǎo)青年的前輩’禁止,呵斥,甚而至于打手心。我的小同學因為專讀‘人之初性本善’讀得要枯燥而死了,只好偷偷地翻開第一頁,看那題著‘文星高照’四個字的惡鬼一般的魁星像,來滿足他幼稚的愛美的天性。昨天看這個,今天看這個,然而他們的眼睛里還閃出蘇醒和歡喜的光輝來。”

這說的是他的“小同學”,開蒙讀《三字經(jīng)》的同學,可見他自己年齡較大程度較高了。總之這是當時封建教育的一幅圖畫。

魯迅在他的《二十四孝圖》里是記他當時看二十四孝圖的情形,其中他特別對《老萊娛親》和《郭巨埋兒》兩圖發(fā)生反感,他這樣記著:

“我至今還記得,一個躺在父母跟前的老頭子,一個抱在母親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樣地使我發(fā)生不同的感想呵。他們一手都拿著‘搖咕咚’。這玩意兒確是可愛的,北京稱為小鼓,蓋即鼗也,朱熹曰:‘鼗,小鼓,兩旁有耳;持其柄而搖之,則兩耳還自擊。’咕咚咕咚地響起來。然而這東西是不該拿在老萊子手里的,他應(yīng)該扶一枝拐杖。現(xiàn)在這模樣,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頁,便急速地翻過去了。

那時的‘二十四孝圖’,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仙所畫的本子,敘老萊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稱老,常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于親側(cè)。又常取水上堂,詐跌仆地,作嬰兒啼,以娛親意。’大約舊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愿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接著另敘“郭巨埋兒”的事情云:

“至于玩著‘搖咕咚’的郭巨的兒子,卻實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親的臂膊上,高高興興地笑著;他的父親卻正在掘窟窿,要將他埋掉了。說明云,‘漢郭巨家貧,有子三歲,母嘗減食與之。巨謂妻曰,貧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劉向‘孝子傳’所說,卻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給了兩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沒有到三歲。結(jié)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黃金一釜’,上云: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松。然而我已經(jīng)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絲不走樣,也掘出一釜黃金來,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這樣的巧事。”

在這篇文章的結(jié)末魯迅還作著總結(jié)道:

“彼時我委實有點害怕:掘好深坑,不見黃金,連‘搖咕咚’一同埋下去,蓋上土,踏得實實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雖然未必實現(xiàn),但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fā)的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礙的人。”

這些就是魯迅做孩子時受封建教育的情況。封建教育給予孩子心靈上的毒害,從這里就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魯迅在少年時期就非常敏感,也可從這里看出來。

魯迅小時喜歡看圖,喜歡看舊小說上面的“繡像”,而且喜歡描畫這些繡像,這件事我們也應(yīng)該注意,因為這件事與后來魯迅創(chuàng)作小說很有關(guān)系。魯迅寫小說的方法,當然吸收了外國小說的長處,但他對中國民間的藝術(shù)懂得特別深,而且酷愛其一點,即是不要背景。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這一篇文章里說道:“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xiàn)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于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魯迅的小說正是“只有主要的幾個人”,以這幾個人提出當時中國社會的問題。這個方法,在五四初期,一般的讀者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魯迅自始至終“注意于中國舊書上的繡像和畫本,以及新的單張的花紙”(《連環(huán)圖畫辯護》),他是有深意的,他愛好中國民間的藝術(shù),他創(chuàng)造小說默默地有取于它,他做兒童時就喜歡過它。在《朝花夕拾》里有好幾篇都寫著魯迅小時看圖畫的事,把那一個小孩子的歡喜的光輝完全保留在紙上。我們且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這一篇里面的話:

“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蕩寇志》和《西游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

所以我們談到魯迅小時所受的教育,他喜歡看圖畫這件事是應(yīng)該加以注意的。

3

我們再說少年魯迅同農(nóng)民的關(guān)系。無疑的,我們研究魯迅,了解這種關(guān)系是非常重要的。魯迅生長在都市,后來又在南京四年,在日本七年多,他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已是在北京住了六年,然而魯迅主要的小說不是寫都市,從魯迅談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話來分析他的思想意識,他絲毫沒有想到要表現(xiàn)產(chǎn)業(yè)工人。他關(guān)心“下層社會的不幸”,這下層社會是中國的農(nóng)村。他渴望中國革命,而本著他所熟悉的中國農(nóng)村來看中國革命如何能成功,他便來寫小說,用他自己的話,“提出一些問題而已”(《英譯短篇自序》)。他從一開始就把問題放在農(nóng)民身上,以及城市里小市民身上。他同五四新文學運動另外幾個發(fā)起的人之所以不同,其關(guān)鍵便在于革命愛國主義者魯迅關(guān)心農(nóng)民,描寫農(nóng)民的生活。他從小就熟悉農(nóng)村生活。“但我母親的母家是農(nóng)村,使我能夠間或和許多農(nóng)民相親近”,魯迅這樣說,是他自己指出這個意義。

在魯迅的小說里,雖像《一件小事》那樣寫一個具有優(yōu)秀品質(zhì)的人力車夫,但主要的小說是寫農(nóng)民的。像《社戲》里面的人物是寫得質(zhì)樸可愛的,《社戲》便是魯迅以他母親的母家作為背景的農(nóng)村故事。其中雙喜,阿發(fā),桂生,都是小孩子,我們且不談,我們且來看魯迅怎樣寫八公公和六一公公罷。一群小孩子蕩著八公公的船夜里去看戲,戲看完了,歸途上岸偷了羅漢豆到船艙里煮了吃,在六一公公的田里各人都偷了一大捧。“吃完豆又開船,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么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但到小說快要收結(jié)時,魯迅這樣寫:“第二天,我向午才起來,并沒有聽到什么關(guān)系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然去釣蝦。”

對于六一公公,當他知道孩子們偷了他田里的豆,他認為這是請客,是應(yīng)該的。這時“迅哥兒”在那里釣蝦。“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了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魯迅就是這樣描寫農(nóng)民的質(zhì)樸的善良的性格。

我們再說一件事,關(guān)于魯迅小說的背景。據(jù)《社戲》里說,魯迅母親的母家是“臨河的小村莊”。準此,我們有理由推定《風波》這篇小說里所寫的小村莊便是它。這村里的航船七斤在革命時(辛亥革命)進城被人剪去了辮子。準此,我們有理由推定阿Q是這航船七斤的鄰村人,因為《阿Q正傳》里有記載:“據(jù)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么大異樣,……只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里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所以我們確實可以說,這一個農(nóng)村,魯迅母親的母家,同魯迅后來寫小說是很有關(guān)系的,他在這里認識了許多農(nóng)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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