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懷亡友魯迅
- 我所認識的魯迅(素筆憶魯迅)
- 許壽裳
- 4007字
- 2020-11-25 15:28:40
“舊朋云散盡,余亦等輕塵!”這是魯迅哭范愛農的詩句,不料現在我在哭魯迅了!懷念“平生風誼兼師友”,我早該寫點東西了,可是總不能動手,揮淚成文,在我是無此本領的。日前有《益世報》記者來要我關于魯迅的文字,屢辭不獲,匆匆寫了一短篇,題曰“我所認識的魯迅”,聊以塞責,未能抒懷。現在《新苗》又快要付印,就獻給這一篇:先敘回憶,次述其致死之由,最后則略及其生平和著作。
一 三十五年的回憶
三十五年來,對于魯迅學術研究的邃深和人格修養的偉大,我是始終佩服的。一九〇二年夏,我往東京留學,他也是這一年由南京礦路學堂畢業派往的,比我早到若干日,我們在弘文學院同修日語,卻是不同班(我在浙江班,他在江南班)。他此后的略歷如下:
1902年—1904年夏 弘文學院預備日語
1904年秋—1906年春 入仙臺醫學專門學校
1906年春—1909年春 在東京研究文學兼習德文俄文
1909年春—1910年夏 歸國,在杭州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生理學及化學教員
1910年秋—1911年冬 在紹興,任中學堂教務長,師范學校校長
1912年春—1926年夏 一九一二年春任南京教育部部員,同年夏部遷北京任科長僉事,一九二〇年起兼任北京大學、師范大學、女子師范大學講師
1926年秋冬 任廈門大學教授
1927年春夏 在廣州任中山大學教授兼教務長
1927年秋—1936年10月19日 在上海專事著譯
自一九〇二年秋至一九二七年夏,整整二十五年中,除了他在仙臺、紹興、廈門合計三年余,我在南昌(一九一七年冬至一九二〇年底)三年外,晨夕相見者近二十年,相知之深有如兄弟。一九二七年廣州別后,他蟄居上海,我奔走南北,晤見雖稀,音問不絕。
魯迅在弘文時,課余喜歡看哲學文學的書。他對我常常談到三個相連的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這可見當時他的思想已經超出于常人。后來,他又談到志愿學醫,要從科學入手,達到解決這三個問題的境界。我從此就非常欽佩:以一個礦學畢業的人,理想如此高遠,而下手功夫又如此切實,真不是膚淺凡庸之輩所能夢見的。學醫以后,成績又非常之好,為教師們所器重。可是到了第二學年春假的時候,他照例回到東京,忽而“轉變”了。
“我退學了。”他對我說。
“為什么?”我聽了出驚問道,心中有點懷疑他的見異思遷。“你不是學得正有興趣么?為什么要中斷……”
“是的,”他躊躇一下,終于說,“我決計要學文藝了。中國的呆子,壞呆子,豈是醫學所能治療的么?”
我們相對一苦笑,因為呆子壞呆子這兩大類,本是我們日常談話的資料。《吶喊·自序》文里寫這“轉變”的經過很詳細。
……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
這一學年沒有完畢,我已經到了東京了,因為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他對于這文藝運動——也就是對于國民性劣點的研究,揭發,攻擊,肅清,終身不懈,三十年如一日,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是使我始終欽佩的原因之一。
我們今年晤面四回,他都是在病中,而以七月二十七日一回,病體的情形比較最佳,確乎已經是轉危為安了。談話半天,他留我晚飯,贈我一冊病中“手自經營”、剛才裝訂完成的《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并于卷端手題小文:
印造此書,自去年至今年,自病前至病后,手自經營,才得成就,持贈季巿一冊,以為紀念耳。
到了九時,我要去上京滬夜車了,握著這版畫集告別,又欣喜,又惆悵,他還問我幾時再回南,并且送我下樓出門,萬不料這竟就是他題字贈我的最后一冊,萬不料“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見的末一回,竟就是我們的永訣”。
二 致死之由
魯迅所患的是肺病,而且是可怕的肺結核,雖經醫師給了好幾回警告,他卻不以為意,也沒有轉告別人,誰都知道肺病是必須安心調養的,何況他自己是懂得醫學的,但是他竟不能這樣做!本年四月五日給我一信,其中有云:
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臥床數日始起,近雖已似復原,但因譯著事煩,終極困頓。倘能優游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并不說明肺病,我又疏忽糊涂,以為不過是感冒之類,所以回信只勸他節勞調攝。五月底我往上海,看見他氣喘未痊,神色極憊,瘦削不成樣子,才知道這病勢嚴重,極為擔心,便勸他務必排遣一切,好好地療養半年,他很以為然,說:“我從前總是為人多,為己少,此后要想專心休養了。”六月初,景宋來信云病體已轉危為安,到七月一日,我再晤面,確乎已漸恢復。醫師勸他轉地療養,我便竭力慫恿,回家后還去信催問動身日期。他七月十七日復信有云:
三日惠示早到,弟病雖似向愈,而熱尚時起時伏,所以一時未能旅行。現仍注射,當繼續八日或十五日,至爾時始可定行止,故何時行與何處去,目下初未計及也。
又九月二十五日信云:
賤恙時作時止,畢竟如何,殊不可測,只得聽之。
病勢拖久,原是極可憂慮之事。他九月五日所作的一篇《死》(《中流》一卷二期),中間有記述D醫師診斷的一段,很可注意:
……大約實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險了的緣故罷,幾個朋友暗自協商定局,請了美國的D醫師來診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歐洲的肺病專家,經過打診,聽診之后,雖然譽我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國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滅亡;并且說,倘是歐洲人,則在五年前已經死掉。這判決使善感的朋友們下淚。我也沒有請他開方,因為我想,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一定沒有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
再檢視兩年前他的手札,如云:“從月初起,天天發熱,不能久坐,蓋疲勞之故,四五天以前已漸愈矣。上海多瑣事,亦殊非好住處也。”(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又云:“弟因感冒,害及腸胃,又不能優游,遂至頹憊多日,幸近已向愈,胃口亦漸開,不日當可復原。”(十二月九日)話雖如此,其實病根都在肺部,偶因感冒或過勞而加劇罷了。所可悲痛的是始終不能優游,直到臨死的前日,還不能不工作如故,而且“要趕快做”。……
三 生平和著作
魯迅的人格和作品的偉大稍有識者都已知道,原無須多說。至于他之所以偉大,究竟本原何在?依我看,就在他的冷靜和熱烈雙方都徹底。冷靜則氣宇深穩,明察萬物;熱烈則中心博愛,自任以天下之重。其實這二者是交相為用的。經過熱烈的冷靜,才是真冷靜,也就是智;經過冷靜的熱烈,才是真熱烈,也就是仁。魯迅是仁智雙修的人。唯其智,所以顧視清高,觀察深刻,能夠揭破社會的黑暗,抉發民族的劣根性,這非有真冷靜不能辦到的;唯其仁,所以他的用心,全部照顧到那愁苦可憐的勞動社會的生活,描寫得極其逼真,而且靈動有力。他的一支筆,從表面看,有時好像是冷冰冰的,而其實是藏著極大的同情,字中有淚的。這非有真熱烈不能辦到的。欲明此意,只將《吶喊》中的《阿Q正傳》和《彷徨》中的《祝福》兩篇,比照對看便知。
魯迅又是言行一致的人。他的二百萬言以上的創作,任取一篇,固然都可以看出偉大的人格的反映,而他的五十六年的全生活,為民族的生存而奮斗,至死不屈,也就是一篇天地間的至文——一篇可泣可歌光明正大的至文,這仁智雙修言行一致八個字,乃是魯迅之所以為魯迅!
有人以為魯迅多怒、好罵是一個缺點,罵他者和被罵者都不是他的敵手,實在不值得費這許多光陰,花這許多氣力去對付,所謂“割雞焉用牛刀”。殊不知這正是魯迅的偉大之處。他看準了缺點,就要憤怒,就要攻擊,甚而至于要輕蔑。他的最近作《半夏小集》里有這樣的話:
琪羅編輯圣·蒲孚的遺稿,名其一部為《我的毒》(Mes Poisons);我從日譯本上,看見了這樣的一條:
“明言著輕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輕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輕蔑。——我在這里說,也是多余的。”
誠然,“無毒不丈夫”,形諸筆墨,卻還不過是小毒。最高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也不轉過去。
我從來不會看到魯迅有謾罵,倒是只看見他的慎重。他的罵人是極有分寸,適如其分,連用字都非常謹嚴,仿佛戥子秤過似的。所謂“以直報怨”,“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的慎重,我在此只舉一個例,就可以概見其余。當一九二五年初,《京報副刊》征求“青年必讀書”,有許多人大開書目,陸續發表,連我也未能免俗,他呢?只寫了十四個大字,叫作:
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
后面有附注(見《華蓋集》)。可見自命為青年的導師的,不見得勝任愉快,而他的謹慎功夫,則真可為青年的領導。
又有人以為魯迅多疑,這是確的,他曾經有自白,例如《關于楊君襲來事件的辯正》(《集外集》)其一有云:
現在我對于我那記事后半篇中神經過敏的推斷這幾段,應該注銷。但以為那記事卻還可以存在:這是意外地發露了人對人——至少是他對我和我對他——互相猜疑的真面目了。
又其二有云:
今天接到一封信和一篇文稿,是楊君的朋友,也是我的學生做的,真摯而悲哀,使我看了很覺得慘然,自己感到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憤怒。他已經陷入這樣的境地了,我還可以不趕緊來消除我那對于他的誤解么?
然而舊社會上,另一方面的下劣兇殘,每每有出于他的猜疑之外的,這又從何說起呢!例如《記念劉和珍君》(《華蓋集續編》)所云:
……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
又有人以為魯迅長于世故,卻又有人以為他不通世故,其實都不盡然,只是與時宜不合罷了。他在《世故三昧》(《南腔北調集》)里說得很明白:
……待到他們又在談著這事的時候,我便說出我的所見來,而不料大家竟笑容盡斂,不歡而散了,此后不和我談天者兩三月。我事后才悟到打斷了他們的興致,是不應該的。
這種使人掃興的事,那些更“‘深于世故’而避開了‘世’不談”者決不會做,而魯迅熱情難遏,偏要“說出”,是知其不可而為之。
總之,魯迅是偉大的。……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八日魯迅逝世后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