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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所認識的魯迅

魯迅小說第一集《吶喊》,識者都稱為中國新文藝上真正的、劃時代的杰作。其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記》,發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正是五四運動的前一年,“從此以后,便一發而不可收”,寫了十余篇,結集起來,稱為《吶喊》。

其實,魯迅的吶喊聲并不是五四運動的時候才起的。一九〇三年他二十三歲所作的《斯巴達之魂》(《集外集》),便是借了異國士女的義勇來喚起中華垂死的國魂。一九〇七年,他二十七歲所作的《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等(《墳》),都是怵于當時一般新黨思想的淺薄,不知道個性之當尊,天才之可貴,于是大聲疾呼地來匡救,所謂“自覺之聲發,每響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響”,實在是紹介那時歐洲新文藝思潮的第一人。一九〇八年他翻譯的小說(《域外小說集》的一部分)也是如此。

魯迅的頭腦受過科學的鍛煉的,眼光極銳敏,心極細而膽極大。他敢正視人生,沖破黑暗,指出國民性的缺點。“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而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著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又巧滑。一天一天的滿足著,即一天一天的墮落著,但卻又覺得日見其光榮。在事實上,亡國一次,即添加幾個殉難的忠臣,后來每不想光復舊物,而只去贊美那幾個忠臣;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后,也每每不思懲兇,自衛,卻只顧歌詠那一群烈女。……中國人向來因為不敢正視人生,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于已經自己不覺得。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且寫出他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墳·論睜了眼看》)他敢猛烈地攻擊虛偽,“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國故,什么振興道德,什么維持公理,什么整頓學風……心里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臺的架子,總與在后臺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于是這出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于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于變化,毫無特操,是什么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七月二日)》)揭穿假面,毫不留情。這是他的偉大之處。

魯迅的頭腦雖極冷靜,而赤血極熱烈,意志極堅強,明明感到寂寞,無可措手的了,“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吶喊·自序》)但是他決不灰心,決不妥洽,總要拼命地刻苦地干下去,奮斗到底。“對于舊社會和舊勢力的斗爭,必須堅決,持久不斷,而且注重實力。……我們急于要造出大群的新的戰士,但同時,在文學戰線上的人還要‘韌’。”(《二心集·對于左翼作家聯盟的意見》)主張韌性的戰斗,這又是他的偉大之處。

魯迅對于民族解放事業,堅貞無比,在一九〇三年留學東京時,贈我小像,后補以詩,曰: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

三十余年來,刻苦奮斗以至于死,完全是為中華民族的生存而犧牲,一息尚存,不容稍懈。……他的著譯已經印行者不下五十種,單是創作方面就有二百萬言,這都是心血的貢獻,永遠不朽的。又其最近作《半夏小集》里有這樣的話:

用筆和舌,將淪為異族的奴隸之苦告訴大家,自然是不錯的,但要十分小心,不可使大家得著這樣的結論:“那么,到底還不如我們似的做自己人的奴隸好。”

……

這是明亡后的事情。

凡活著的,有些出于心服,多數是被壓服的。但活得最舒服橫恣的是漢奸;而活得最清高,被人尊敬的,是痛罵漢奸的逸民。后來自己壽終林下,兒子也不妨應試去了,而且各有一個好父親。至于默默抗戰的烈士,卻很少能有一個遺孤。

我希望目前的文藝家,并沒有古之逸民氣。(《作家月刊》二卷一號)

當此民族危機已經到了最后關頭的時候,愿我國民一齊奮斗,漢奸自然應該打倒,逸民氣也萬不可有,這才是真正地紀念魯迅!

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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