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臘葉》
- 魯迅先生二三事(素筆憶魯迅)
- 孫伏園
- 2062字
- 2020-11-25 16:49:44
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集《野草》當中包含散文詩二十三篇,第二十一篇是《臘葉》。
諷誦、欣賞、研究一篇文藝作品,只注意它的外形與內涵本來也就夠了;就《臘葉》論“臘葉”,不是一篇簡潔、明快、犀利、深刻的散文詩了嗎?至于作者當時的動機等等,置之不論也沒有什么不可的。
不過《臘葉》寫成以后,先生曾給我看原稿;仿佛作為閑談似的,我曾發(fā)過一次傻問:何以這篇題材取了“臘葉”。先生給我的答案,當初便使我如獲至寶,但一直沒有向人說過,至今印象還是深刻,覺得說說也無妨了。
“許公很鼓勵我,希望我努力工作,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愛護我,希望我多加保養(yǎng),不要過勞,不要發(fā)狠。這是不能兩全的,這里面有著矛盾。《臘葉》的感興就從這兒得來,《雁門集》等等卻是無關宏旨的。”這便是當時先生談話的大意。
“許公”是誰,從談話的上下文聽來,我是極其明白的。魯迅先生的熟朋友當中,姓許的共有五位。第一位自然是許季茀先生壽裳,那是先生幼年的朋友,友誼的深摯,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第二位是許季上先生丹,一位留學印度,研究佛經的學者,先生壯年的研究學術的朋友,可以說是先生的道義之交。還有三位都是較晚一輩的少年朋友:一位是少年作家許欽文先生,一位是欽文的妹妹許羨蘇女士,還有一位則是許廣平女士景宋。我常常私議:魯迅先生的好友當中,姓許的占著多數(shù),“許”字給予先生的印象是最好的。
但是那時先生口頭的“許公”,絕不是其他四位,確指的是景宋先生。景宋先生初在報上發(fā)表文字,錢玄同先生便來打聽我:“景宋的文字像是一個熟人所寫,景宋到底是誰呢?”
我的答復便說,“是許公。”
“啊,我知道了,當然是她。她要景仰宋廣平,所以自號‘景宋’嘍。”
我把這話告訴魯迅先生,先生卻說:“玄同完全錯了,你對他說,他的推理是完全靠不住的。我告訴你:許公的母親姓宋,她為景仰母親,所以自號‘景宋’;至于她名‘廣平’,也和宋廣平全不相干,只是廣東的風氣,常常喜歡把地名放在名字當中,例如她名‘廣平’,她的妹妹名‘東平’,何嘗有宋廣平的影子呢?”
關于這一段話,我以后沒有機會再問景宋先生,但魯迅先生既如此說,我想一定是不錯的。
魯迅先生知道景宋先生如此之深,景宋先生又鼓勵和愛護魯迅先生如此之切,我那時便感覺他們兩位的情感已經超出友誼以上了。
魯迅先生自己在《野草》英譯本序言中,曾經提示了幾篇的創(chuàng)作用意,關于《臘葉》只有一句話,原文不在手邊無法引用,但我記得與先生當年和我所談完全相合,仿佛有“對于愛我者的感激”等字樣。[1]“愛我者”當然是許景宋先生。
《臘葉》的原文不過四五百字,而含蓄的意義是很深長的。以“燈下看《雁門集》,忽然翻出一壓干的楓葉來”一句話開始,作為全篇三節(jié)中的第一節(jié)。“一片壓干的楓葉”便是“臘葉”的字義解釋。
第二節(jié)記“去年的深秋”怎樣把這片楓葉“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
“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看葉片的顏色,當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這三句描寫“臘葉”在未被摘下,未被夾入以前,它在楓樹上所處的是怎么一個環(huán)境。
以下便要描寫“臘葉”的本身了:“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
以下則是作者的心情:“我自念: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
以上是第二節(jié)的全文。從最后的兩句話里,我們看出作者又用了一個“病葉”的新詞。題目里的“臘葉”,第一節(jié)里的“壓干的楓葉”,第二節(jié)里的“病葉”,和第三節(jié)里的“將墜的病葉”,四個不同名詞指的是同一東西。但是到了“病葉”這名詞提出的時候,作者的心情,顯然已經由鑒賞而至于憐惜,由憐惜而至于自況了。說“自況”還是不夠的,這時候的作者,已經與“病葉”合而為一。
作者既與“病葉”合而為一,既已取得“病葉”的地位,那么誰又取得作者的地位呢?取得作者的地位的自然只有“愛我者”。
我們把“病葉”看成作者,把作者的口氣轉給“愛我者”,這樣,好些關節(jié)自然解通了。例如第二節(jié)中說:“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這原是作者自己推測去年憐惜“病葉”的心情,一轉過來,卻變成作者推測“愛我者”愛護作者的心情了。因為是“對于愛我者的感激”,所以有些自謙自抑的語調。又如第三節(jié)中說:“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何以夾在書里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郁的呢。”這又似從謙抑轉入傷感了。
《臘葉》文后寫著“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魯迅先生逝世是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我們記住這短短的十年歲月,再回過頭來讀《臘葉》第三節(jié)中的“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在這對“愛我者”深自謙抑與傷感的口吻中,不覺令人大有所悟,仿佛魯迅先生真是預言家,預言家不但透達人情物理,連他自身的將來也早已看得清清楚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