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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金瓦礫
  • 楊少衡
  • 5429字
  • 2014-04-22 16:56:28

老人向俞懷穎打聽她母親。他說:“我有幾十年不知道她的情況了。”

俞懷穎說:“她在我十四歲那年被一輛拖拉機撞倒,送醫院不久就死了。拖拉機在路上為躲一輛自行車撞了她,她提著個裝滿青菜的菜籃子,正從市場往家里走。”

老人長嘆不止,他那一頭銀發隨著他的嘆氣在彎駝的脊背上不住地顫抖。

“想不到她那么早就過世。”老人說,“你跟她長得太像了。”

老人說俞懷穎的母親早年在這座城市生活的時候,曾經到城東公園的少年宮去參加過一次活動,那時候她還是個初中學生,穿白襯衫,藍裙子,無憂無慮,喜歡咯咯咯地發笑。那時候老人也是個初中生,是少年宮文藝興趣小組的活躍成員,他跟俞懷穎母親第一次見面就在少年宮的門廳里,那時他在一群人中即興演奏,用一把口琴吹一支圓舞曲,演奏一完便有一個女孩擠到他面前,眼睛圓溜溜盯著他看,說:“怎么口琴也能吹得這么好!”

老人說他手中的照片是俞懷穎的母親高中畢業那年送給他的。老人比俞懷穎的母親早幾年高中畢業,沒能考上大學,在郊區的一所小學當代課老師。俞懷穎的母親從學校出來后則進了市圖書館,成了一個管理員。當年他們經常碰面,在一起聊天,老人曾經跑到位于城南的俞懷穎母親的家找過她,他就是在那里要了她母親的這張照片。

“那地方住著你母親的媽媽,你的外祖母。”老人說。

“她也死了。”

老人不甚感慨:“還有她弟弟,你的舅舅,有點毛病。”

“他是個傻子。后來他娶了一個啞巴妻子。他們生了兩個孩子,都是正常人。”

“那時候我常去。”老人說,“你們家門外有一塊空地,你外祖母在那地方劈柴,那時候我常去幫她劈。”

老人姓白,叫白明,已于去年退休,退休前為小學教師,曾在本城郊區數所學校任教。老人家住三塘村小學宿舍,他的妻子也是個小學教師,他有三個女兒,三個人都當了教師,其中一個教中學,一個教小學,還有一個是幼兒教師。

老人向俞懷穎打聽她母親在省城的生活情況,打聽她在那里住什么地方,搬過幾回家,從事什么工作,曾經換過幾個單位,是不是經常回老家來,是不是常談起早年的事情。老人沒有提及或者打聽俞懷穎的父親,他小心地避開這個問題,似乎不知道在俞懷穎和她母親之間還得有一個被俞懷穎稱為父親的人,否則今天的一切就不可能存在。老人也沒有說明他跟俞懷穎的母親有什么交往,他似乎竭力要表現出自己只是隨便問問,他說他年紀大了,人上了年紀總是喜歡回首往事,喜歡打聽跟往昔有關的那些事情。俞懷穎十分耐心地回答老人的詢問,她克制著自己,她能感覺出自己在同老人交談時嗓音里的輕微顫動。

俞懷穎認為老人是欲蓋彌彰,當年這個老人跟她的母親絕對不是一般的關系。如果他們只是偶然交換了一張照片,幾十年后就不會有一個銀發老者一而再再而三地追蹤一個年輕的姑娘,僅僅因為她跟那舊照片上的人相像。俞懷穎意識到自己的面前忽然出現了一扇通往未知過去的大門,在她的心目中這個老人有如上帝派來的使者,他將告訴她一些她想知道的事情,詮釋她靈魂深處的疑惑。她想或許這是母親冥冥中的意愿?她不禁想起母親在車禍后臨終前的灼灼目光。

但是俞懷穎什么都沒向老人詢問。她不知道這是為什么,她拼命想張嘴問他一些什么,卻總是把問題生生咽下去。她非常難受,她感覺到自己心里長出一道厚厚的屏障。難道一個長期埋藏的心里的念頭忽然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將聽到些什么駭人聽聞的往事?她止不住發抖,下意識地要躲避開來。她小心翼翼地看著眼前的老人,在她的眼中老人似乎有些發虛,她情不自禁地擔心這個人會忽然化成一縷輕煙,像某些童話故事里的人物一般在一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事后俞懷穎悄悄打聽這位白老師,她去了市教育局,通過一個舊日同學查閱有關資料,得知這位白老師從教多年,基本上都在市郊農村小學任教,他的教育生涯比較平凡,沒有特別輝煌的記載,早年曾有資料表明老人有音樂方面的才能,曾在某校負責學生業余藝術團體工作,親任導演并兼手風琴手,有一年率隊參加市小學文藝會演還得到名次。俞懷穎記得老人跟她提起過在某一個少年宮吹口琴的往事,她還想起老人寫在三塘村小學黑板上的那一手非常漂亮的粉筆字,她想這人看來多才多藝,這種人在年輕時往往很容易引起女孩子的注意。

俞懷穎注意到白老師結婚得很晚。有一個對本市教育界掌故頗了解的人說,三塘村的這個白老師好像有過精神方面的問題,據說是一種“花癡”,與戀愛婚姻有關。

俞懷穎回想老人跟蹤她的情形,她想如此看來似乎真有那么回事。

她覺得現在該輪到她去跟蹤那老人了,她對自己說:“還等什么呢?還等?”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這天上午忽然有一個電話打到俞懷穎的辦公室,那時她正在處理一份文件,電話鈴在她的感覺里比往常要顯得急促。

“是文管辦?”

“是。”

“我是市公安局。有件事請你們來個人,馬上來。”

俞懷穎騎上自行車去了公安局。到那兒后換乘一輛吉普車,跟著幾個警察一起趕到三塘村去。警察在村里用一副手銬銬住前些時俞懷穎見過的那位年輕村長,拉著他在村子外邊的山嶺上轉了一圈。

他們在山上找到了三個被盜挖開的墓穴。墓穴旁東一塊西一塊丟著腐朽的棺材板,白花花的尸骨拋得到處都是。

被銬住雙手的村長說:“另外幾個不在這座山上。”

“東西呢?”

“分了,有的已經賣了。”

這竟是一起大規模盜墓案,一些時間來關于三塘村的傳聞原不是空穴來風。俞懷穎意外地發現她早先的直覺非常準確,三塘村果然有寶。在三塘村后那面山坡上被掘開的都是些年代久遠的古墓,其中兩座氣勢不凡的古墓至少有千年歷史,查獲的幾件墓葬品件件稱得上稀世珍品。俞懷穎感到無比驚訝的是這個被破獲的有組織的大規模盜墓案不是由一些外來的盜墓賊所為,它的首犯竟是那位年輕的村長,那些拿鐵釬鋤頭挖開墓室并把里邊的朽木和尸骨四處拋棄的都是本村的村民,他們在黑暗中貪婪洗劫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自己的先人,他們為了從自己祖宗的指骨上弄下一枚金戒指,不惜徹底砸爛他們祖宗賴于長眠的墓室,破毀他們可憐的安息,把他們的尸骨從深深的地下刨出來,用鋤頭剁碎尸骨的手掌,用腳尖把他們祖宗的骷髏像足球般踢下山坡,并讓那些特別不易腐爛的死人頭發亂蓬蓬掛在山間灌木叢的枝條上。

她問那村長,她說:“你們干這種事手腳就不會發抖?”

村長承認開始時有點。他說:“后來不,錢吶,那都是錢。”

“你就不會想到那是你的祖宗?”

“他們早死了。”

俞懷穎手掌發癢,恨不得抽那村長一個耳光。

警察帶著村長返回村子,按照他的供訴緊急清查分散在眾盜墓者手中的陪葬品。俞懷穎跟著他們經過三塘村小學,她忽然心血來潮,在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

她說:“我要去見一個人。”

她掉頭進了小學校門,她一眼看到白老師從傳達室走了出來,他躬著背,頭上的銀發閃耀著特別的光澤。

“我找你。”俞懷穎說。

老人說:“我知道。”

“告訴我那時候的事情。”

老人看著俞懷穎,忽然垂下頭來。

“來吧。”

俞懷穎從老人那里得到了一個小包,包里裝著些舊日的本子,還有幾個式樣土里土氣的信封。

是信件和日記本。

幾天后俞懷穎乘火車前往省城。她不是獨自一人如通常一般,有一位小伙子跟她一起旅行,他們一起拖著一個看上去十分蠢笨的大密碼箱。有一個戴一頂軟布帽的小伙子一路尾隨他們,無論在列車上還是在站臺上都與他們隔開一定距離,窮追不舍。到了省城車站,戴軟布帽的小伙子忽然靠攏上來,跟他們一起上了一輛出租車。

跟俞懷穎一起行動的這兩個年輕人都是警察,他們著便衣,充當俞懷穎的保鏢,一個與之相伴位于明處,另一個離得遠點做與兩人無涉之狀,以便從另一角度觀察情況,隨時準備挺身控制事態,防備不測。如此保安措施盡因為俞懷穎手中的那個密碼箱,那箱里裝著幾件樣式笨拙的古陶壺,陶壺間填塞著棉花。

這是三塘村村民交出來的部分盜分的墓葬品。幾天前警察讓俞懷穎上局里去鑒定這些陶壺,她見到它們時無比興奮,確認是本地目前最重要的考古發現之一。她對警察說這些東西應當送到省城,請那里的專家鑒定確認,必要時可能要直送北京。她說這件事得特別小心,這些東西要有什么麻煩,絕不只是案件如何了結的問題,那可能會是一起文物大案。警察充分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于是便有兩人跟俞懷穎同行,因為通往省城的國道正在重修,交通不便,他們結伴乘火車前往省城。

他們把東西一直送進省博物館防衛嚴密的保險柜里。

然后俞懷穎說:“我還有點事。”

她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回家。

自母親去世后,她有十數年沒有進過位于省城的這個家門。在這十幾年里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她曾生息其間的那片城區已在幾年前列入舊城改造范圍,進行了大規模拆遷。她父親與她的弟妹已經不住在當年那間小屋子里,他們搬進了一幢新建大樓的四樓,住進了一套三居室住宅。俞懷穎的父親已在兩年前退休,退休前為省政府一個部門的處長。他在妻子去世后沒有再娶,跟自己的兒子和小女兒一起生活,退休后終日呆在家里,幾乎不出大門。俞懷穎打了好一陣門,父親才過來開門,他穿著件睡衣,步履遲緩,俞懷穎感覺他已氣息奄奄,老態龍鐘,跟當初那個指手畫腳總在挑毛病的人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阿標是俞懷穎的弟弟。

俞懷穎說:“是我。爸爸。”

她看到父親的嘴唇哆嗦起來。

俞懷穎帶來一包茶葉,她記得父親喜歡喝茶。她說她到省城開會,順便回家看看。

父親說:“啊啊。”

他連連點頭,不知如何是好。對他來說俞懷穎的歸來實在太突然了。

俞懷穎說:“我是有件事想來問問。”

“有事?”

俞懷穎說:“爸爸聽說過一個叫林慕水的人沒有?”

父親看著她,許久,眉頭緊皺道:“你上哪聽的這人?”

“你知道他?”

俞懷穎睜眼盯著父親。父親垂下眼瞼,嘆了口氣道:“你媽媽跟我說過。”

父親沒再保留,他說:“既然你知道了,還瞞什么。”

他說,俞懷穎知道的那些事確切無誤。

“為什么你總不告訴我?”

“你母親不讓。”

“她為什么?”

“她說你太可憐了。你非常敏感,不讓你知道,就當沒那些事更好。”父親道,“她也不讓你姥姥說。”

俞懷穎在父親面前沉默無言,許久才喃喃道:“其實我早感覺到了。”

她沒等弟弟妹妹回來就告辭離開了父親的家。

兩天后俞懷穎從省城返回,回到單位的第二天她請了半天假,獨自騎自行車前往東尖山。東尖山位于近郊,有七、八公里遠,俞懷穎讀中學時曾經跟同學一起到這里郊游過,那時她根本想不到自己跟這座山竟還有另一種關聯。

她在山腳一個村落里放好自行車,到村邊一個雜貨鋪買了瓶礦泉水,向老板打聽附近道路的走向。那時正有一隊爬山踏青的中學生經過村子,俞懷穎跟在那些不停地嘰嘰喳喳麻雀般的孩子后邊走到了半山腰,再離開大路,獨自一人轉向一條小道,那小道已罕有行人,幾乎被雜草掩蓋,俞懷穎折了支樹枝掂在手上,一腳高一腳低在小道上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鐘,遠遠地看到有一根石塊壘起的柱子孤零零挺立在前方。

俞懷穎在石柱邊站了會兒,她注意到這柱子只有人頭高,是早年某一個精心構筑的建筑物頹廢倒塌后留下的遺跡。她已經知道這里原先建有一個拱門,修筑得大而壯觀,剛建起之際曾有大批人群來去,他們管這里叫做“烈士陵園”,看待它如同圣地。這一陵園輝煌的時間極其短暫,倏忽一晃只如一瞬,便被人們迅速遺忘,然后有一場大雨降臨,拱門遭猛雷轟擊倒塌,此后歷經劫難,宏偉已徹底銷蝕,只留下一根斷了半截的石柱感嘆號般兀立其間,如一個路標標志著往昔,記載著某些過去的事件。

俞懷穎從石柱邊走過,踏上雜草叢生的山坡,山坡上依稀還能看出四個排列為一線用水泥砌成的墳堆,其中左側兩個和最右側的一個都已成為空穴,墳堆上的水泥早被砸開,棺木與死者已被另遷他處,唯余中間右側一個,于雜草叢中孤零零獨守荒坡。

“林慕水烈士之墓。”

她覺得眼淚溢出了眼眶。

對她來說這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這個人卻是她的生身父親,她的生命就是從這個從未有人培土鋤草修整過的墳堆里延續出來的,她的血緣之線就維系在這個看上去曾經非常壯觀的墳堆上。

這個人死于1967年秋季,那時這位林慕水參加一場所謂的“突襲戰”并在這場攻勢中死去。他的墓碑上標注著死亡的時間,這個時間對俞懷穎非常特別:她的生日恰巧是同一天。從她出世一直到她長大成人,從來沒有誰跟她提起過她的生日同某一個死者死亡之日的奇怪重合,直到一個長著銀色頭發的老人突然出現。這位老人的出現終于導致這座墳墓出現在俞懷穎的視線里,在此之前這座墳墓已經差不多算是一座無主野墳。考古家從來不會低估那種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無主野墳,因為那很可能會是一座寶庫,掘開這座寶庫可能會有難以想象的收獲。俞懷穎看著生身父親的墳墓,一眼就斷定它貌似堅固實則草草,它的水泥外殼已經裂紋縱橫,挖開它十分容易,然后只要掘地三盡,她就可以見到其間的長眠者,她覺得這位長眠者在地底下在漫長的黑暗中正久久等待著她掘地的鋤聲。

她注意到刻在墓碑上的已經被歲月弄得模糊不堪的一些簡短文字里提到了一個陌生的,卻使她本能地感到警覺的地點,這個地點叫做含遠樓。三十多年前,林慕水于這座樓上陣亡。

歷經猜疑、揣度和尋覓,歷經難以盡數的心靈磨難,她終于有了一個重大發現。她從歲月的塵埃中發現了自己的生身父親,還有跟他有關的一座舊日樓宇。她覺得自己面前的大地裂開了一道縫隙,她正一腳踩進那道莫測高深的裂縫里,她不知道那里邊還有些什么,它們會不會把她整個兒吞沒。

那晚上洪承宗他們的聚會選在“山莊”夜總會,那是個非常合適的地方。山莊夜總會位于省城近郊,依山傍江,隱蔽于綠竹林中,夜總會主建筑金碧輝煌,富麗豪華,令一城人嘆為觀止。這是一家外商經營單位,有“豪門俱樂部”之別稱,主管者經營有道,各色服務應有盡有,尤以一套完備的維護客人隱私的防護措施令洪承宗這類人感到滿意,貴賓們所坐的各式轎車一開進里邊就被導入車庫存放,并遮起車牌以防外人刺探窺視,其精細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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