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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餐之間

區家幾個人在雨淋中隨了人家這一叢燈火走,既走不動,又怕走遠了會離開人家的燈火,只好狠命地爬坡子。到了坡子半中間,有截平地,左右有幾家木板支架的小店面,其中有爿小茶館,半掩著門,里面露出燈火來。區老太爺道:“不必冒著雨走了,我們在茶館子里躲躲雨吧!”說著,便放棄了那有火的行人,向茶館里走。區老太太巴不得這一聲,首先進了屋檐下。這茶館小得很,平常是把三張桌子放在門外平地上賣座。這時把桌凳都搬進屋子來,因之桌面上倒豎著桌子,前面一排三副座頭,都不能安身。

大家也不問店內是否賣茶,直走入里面。腳上的泥、身上的水,把假樓的地板,倒淋濕了一片。屋梁上懸著一盞三個燈頭的菜油燈,照見屋角落里坐著一個漢子,口里銜了旱煙袋,先是瞪了大眼望著,后來等大家走到里面來了,才起身擺了一只手道:“不賣茶了。”區老太爺道:“我曉得你們不賣茶了,我們是坡子底下被炸的難民。露天里站不住腳,到這里躲一躲雨。平日我們也常到這里吃茶,劉老板就不認得我了嗎?”燈下另坐了一個女人,兩手捧了一只線襪子在補底,聽了這話,便點點頭道:“歇一下兒嘛,歇一下兒嘛!”

區老太爺走到屋里,又伸頭到屋檐下去看了一看,皺了眉回來,向大家道:“這樣子,雨是不會就停,我們大家身上都打濕了,必須找個安身的地方,弄點兒火來烘烘衣服才好。”那茶館老板銜著旱煙袋,走近前來,對他們看了一遍,因向門外指著道:“再上一段坡子,那里有一座賣面的棚棚,是你們下江人,你到那里去想想法子吧。”區老太爺對他這個善意的建議,還沒有答應,卻聽得前排桌子角里有人插嘴道:“別個要能走的話,他不會上坡去找旅館,為啥到棚子里去?”

老太爺回頭看時,原來是那桌子倒豎過來的桌腿,擋住了燈光,那里正有一個人躺在長板凳上呢。這時,那人坐起來了,看上去是個苦力模樣,舊藍布短襖,用帶子攔腰一系,頭上扎了一道白布圈子,臉上黃瘦得像個病人,也沒有怎么介意。那人倒先失驚道:“呀!原來是區家老太爺,你受驚了!我知道你公館炸了,下去看了一趟,沒有看到人,想是你們走了,朗格這時候冒了雨跳(讀條,跑的意思)?”老太爺聽他說出這串話,好像是熟人,卻又不怎么認得。及至他走近,燈光照得更清楚點兒,這才想起來了,便是自己曾在宗保長面前替他講過情的楊老幺。因問道:“你病好了?”他道:“得了老太爺那兩塊錢,買了幾粒丸藥吞,今天擺子沒有來。五哥,這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個區老太爺,真是好人!”

那茶店老板聽了這話,卻兩手捧了水煙袋,向區老太爺拱拱手道:“這楊老板是我們老幺,昨天多謝老太爺救了他一命。”區老太爺上了歲數,多少知道社會上一點兒情形,在他們一個叫“五哥”一個叫“老幺”之下,已了解他們的關系,因道:“那也值不得掛齒。我們也不過一時看著不平,幫個小窮忙而已。”楊老幺這時已走到了老板身邊,輕輕說了兩句,他點頭道:“就是嘛,就是嘛!”楊老幺向區老太爺道:“老太爺,我和這位劉老板商量好了,雨大了,沒得轎子叫,就在這里安歇,后面腳底下灶上,還有火,可以請到那里去把衣服烤烤干。”區老太爺道:“那太好了。不過脫下衣服等著烤,究竟不方便,既是這里劉老板有這好意,讓我們在這里停留,那我越發要求一下,請借把傘我用用,我下去搬口箱子上來。”楊老幺道:“老太爺,你相不相信我?我去和你扛著箱子上來。”區老太爺哈哈一笑道:“彼此熟人,我有什么不放心你?不過你也是有病在身的人。”楊老幺道:“我們是賤命,歇一下梢,病就好了。就怕你們家里人不肯讓我搬。”亞男道:“這樣吧,只要有傘,我不怕雨,我和這位楊老板下去,把東西搬來。同時也告訴大哥一聲,我們在這里。”老太爺見大家淋得透濕,絕不能和衣圍著煤灶烤火,也就答應了她這個辦法。于是劉老板引著區家一門老少,到下一層屋子里去烤火。楊老幺打了燈籠,撐著雨傘,由亞男引著去搬箱子。在一小時內,區家全家人總算換上了干衣服,接著楊老幺給他們陸續地搬運東西,又搬了兩捆行李卷上來。忙碌了半夜,大家便在茶館里桌子上勉強安睡。

次日早上,算是雨住了,天色微明,老太爺就跑下坡去,看那再度遭劫的破家。到了那里,見自己家那所破門樓子下面,是雨點淋不到的五尺之地,亞雄和幾個鄰居,在那里堆了箱爛雜物,人都擁擠了縮成一堆,坐在衣箱或行李卷上打瞌睡。區老太爺走近時,見亞雄將一床破氈毯裹住了身子,人坐在墻角落里,兩腿曲起,身子伏在膝蓋上睡,竟是鼾聲大作。老太爺見門樓屋檐下滿地是泥漿,瓦檐上兀自滴著水點,門前幾棵常綠樹,炸剩下的一些殘枝敗葉,在曉風下只是抖顫著。便是睡了半晚的人,這時由坡上下來,也覺凄涼得很。亞雄在這凄風苦雨之中,守過一個黑夜,這辛苦何必細想。因之站在門檐外,對他呆看著,不覺心酸一陣,有兩粒淚珠子,在臉腮上滾了下來。

自己抬起袖子來將眼睛揉擦著,又咳嗽了幾聲,這樣,將坐而假寐的亞雄驚醒,他連忙站了起來說道:“喲!你老人家這早就來了。”老太爺向他周身望著,然后問道:“昨天夜里沒有凍著嗎?”亞雄道:“凍是沒有凍著,只是這場雨下得實在討厭,那破屋子里的東西,不免都埋在泥漿里了。”老太爺道:“大概細軟東西,已運出了十分之五六,其余笨重的東西,只好學句大話:破甑不顧。現在無須顧慮這些。第一件事,我們要找個地方落腳,然后把這里東西搬走,不然今天再下一場雨,還讓你在這風雨里坐守一夜不成?我來給你換個班,你可以到上面小茶館子里去洗把臉,喝口熱茶,你母親和婉貞,都在惦記著你。”亞雄本不愿走,聽了他父親最后這句話,只得彼此換一換班。

區老太爺在這里約莫坐了一小時,只見亞男同楊老幺引著四五個力夫走向前來。亞男笑道:“這位楊老板真肯幫忙,已經在小客店里和我們找好了兩間房子,又找了幾個人替我們搬東西。”區老太爺心想:真不料兩塊錢的力量,會發生這樣大的效果。當時向楊老幺道謝一番,并說明所有搬力照付;就忙碌了大半天,總算把全家人搶救出來一些的應用物品,都囤在小客店里。客店雖開設在大街上,但是實在難于安身。下面是一爿小茶館,上面兩層樓,是客店。這屋子只有臨街一面開著窗戶,其余三面,全是竹片做底,外糊黃泥石灰的夾壁。區家所歇前后兩間,是半截木板隔開的。后間只借著木板上半截通過來的一些余光,白天也黑沉沉的看不見。上樓梯的角落里,雖有一個窗戶向后開著,那下面是尿池,帶來一陣陣的尿臊。兩旁夾壁漏了許多破洞,都用舊報紙糊住。前面屋子窗戶格上,糊著白紙,關起來,屋子太暗;開著呢,馬路天空上的風,向里面灌著,又十分陰涼。這里有一張木板架的床,一張桌面上有焦煳窟窿的桌子,兩只歪腳的方凳,此外并無所有。但便是如此,屋子里已不許兩個人轉身。區家人將東西放在后屋子里,一家人全在前面坐著,仿佛擁擠在公共汽車里一樣。而且每行一步,樓板搖撼著閃動了夾壁,夾壁又閃動了窗戶,那窗戶格上的紙,被震得呼呼有聲。

區老太爺在這樓上坐不住,泡了一碗茶,終日在樓底下小茶館里坐著。如此,他本已十分不耐了,而且衣袋的二百元錢,經這次災難,花了一些搬家費,便將用個精光。就是這種小客店,不吃不喝,也要二三十元的開支。第二、三兩個兒子都走了,大兒子是個奉公守法的小公務員,叫他有什么法子能挽救這個危局?他躺在茶館里的竹椅上,只沉沉地想著,有時口銜了旱煙袋,站在茶館屋檐下,只是看來往行人出神。忽見西門德家里的劉嫂,手里提了一只包裹,由面前經過,便叫住她問話。劉嫂抬頭向樓上看看,因道:“老太爺就住在這里?”區老太爺皺了眉道:“暫住一兩天吧,我也打算搬到鄉下去了。你們先生搬過南岸去沒有?”劉嫂道:“太太在旅館里住得很安逸。她說不忙展(川語,搬的意思)。先把東西辦齊備了,再展過南岸去。我們先生還問過老太爺呢!”說著,徑自去了。

區老太爺想著,最近半月,西門德在經濟上非常活動,認識了兩位商家,很是活躍,他也曾說過,替亞英想點兒辦法,現在亞英走了,何妨請他和我想點兒辦法?自己雖是年到六旬的人,也并非不能做事,必須有了職業,才可以開口向人家借筆款子,必須有一筆款子,才可以重建這個破家。小客店里雖然住得下去,每日這兩頓飯,就在小館子里吃不起。早上,全家人吃一頓紅苕和干燒餅,已是七八塊錢了。他想著想著,更不能忍住,就順路向西門德所住的旅館里走去。只走到那門口,見停著一輛流線型的小轎車,就表現著這旅館非同等閑,不免倒背了兩手,低頭看看身上衣服。好在這陪都市上,除了穿西服的人是表示他一種不窮的身份而外,穿長衣的人,倒很少穿綢緞。自己這件藍布大褂,卻也不破爛,總在水準線上,事到于今,也顧不得碰釘子與否,只好硬著頭皮向旅館里面走去。

正好西門德由里面走出來,手里撐了一根烏漆手杖,搖晃著身軀走路,頂頭看到,便伸手來和老太爺握著,因道:“這幾日之間,我非常惦念,回想到我們做鄰居的時候,每日晚間擺龍門陣,自也有其樂趣,現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住了?”區老太爺見他說話的情形,相當表示好感,便嘆了一口氣道:“一言難盡。現在我全家都在‘雞鳴早看天’的小店里。”西門德道:“那太委屈了。”區老太爺道:“委屈?便是這種委屈的待遇,我們也擔負不了。西門先生有工夫嗎?我想和你談談。”西門德看了一看手表,因道:“那很好,我可以和老先生談半小時,請到我房間里坐。”于是他在前面引路,將區老太爺引到自己房間里來。區老太爺見四壁粉漆著水湖色,四沿畫著彩漆,這在轟炸頻仍的都市里,是絕對少有的點綴,這間屋子的高貴也就可想而知。踏著樓板上面的地毯,走到沙發椅子上坐下。西門德便在桌上取過一聽炮臺煙來敬客。老太爺原來就看到桌上這個綠紙金字的煙聽子的,心想這未必裝的是真煙,及至博士拿著煙敬客,他還看了看煙支上的字。西門德擦著火柴給他點上,笑道:“我可買不起這個,這是那錢經理送來的。做商家的人,轉到內地來,竟是比從前還要闊。”老太爺吸著煙,默然了一會兒,他真覺得有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

西門德坐在他對面椅子上,因道:“老太爺,我這幾天雖沒有去找你,但是我和內人談起來,就想到這一個炸彈,府上最是受窘。亞雄兄是個忠厚人,亞杰走了,亞英又沒回家,而且也失了業,剩下的全是老弱,這實在要趕快想法。我看城里住不得,你們還是下鄉吧。反正在城里沒有生財之道,住在城里,樣樣東西比鄉下貴,第一是房子就沒有辦法。這是霧季,敵機就算不常來轟炸,將來霧季過去了,你府上一門老弱,逃警報也大有問題。戰事知道還有多少年才能結束?應該早做個長久打算。我這話對嗎?”說時,他望著客人的臉。區老太爺笑著點了兩點頭道:“到底是老鄰居,我的話還沒有說出來,你已經猜著我的心事了。我這個家,城里固已無法安頓,便是疏散下鄉,而這筆重建家庭的費用,也非借款不可……”西門德不等說完,便搶著道:“可是我和府上一樣同時被炸的。”區老太爺搖手道:“我也不能那樣不識時務,今天來向西門先生借錢。我現在想不服老,也出來找一點兒工作。這些日子,博士頗和商界人接近,可不可以和我做個介紹人呢?前幾日西門先生曾慨然地答應給我家亞英找一個位置的。”

西門德聽他如此說了,倒不覺哈哈笑了起來。見他手上夾住的那支紙煙已經是吸完了,于是又取了一支到他手上,因道:“何至于此?暫時受點兒波折,不必介意。”區老太爺正了臉色向他望了望道:“博士,我絕對不是笑話。自然這是暫時的波折。然而這暫時的波折,我就無法可以維持下去。假如我現在能找得一個職業,我就可以借這點兒職業做幌子,和親戚朋友去借錢,人家也料著我有個還錢的機會。我那倆孩子都出門去了,而亞雄又是個寒酸小公務員,人家見我這樣窮而無告的家,怕不肯借錢,因為那不是借錢,簡直是告幫了。”

西門德聽他如此說了,也取了一支紙煙在手,緩緩地擦了火柴,緩緩地點了紙煙,微偏了頭望了窗戶外的遠山影子,口里莫名其妙地說了一聲“這個”。區老太爺看他這樣子,是透著為難,便笑道:“我也是這樣一種幻想,若博士一時想不出辦法,過兩三日再談吧。”西門德突然站了起來,將手連連搖著道:“且慢,且慢!我有一點兒辦法了,就不知道老太爺是不是愿意這個職務?”老太爺道:“若不是拉包車、當大班轎夫,我都愿意。其實就是當車夫轎夫,只要有那種力氣,我也是愿干的。”西門德笑道:“老先生牢騷之至!我說的這個職務,還是與老先生身份極相合,是到人家家里去授家庭課。”老太爺道:“這我倒優為之,但不知學生程度如何?若是初中程度的話,便是英文、算學我也能對付。”西門德道:“不,就只教國文。程度倒都是高中畢業。”

區老太爺道:“這么大的學生,還在家里念國文?”西門德道:“這也是戰時一種現象,就是這里錢先生的朋友當中,有三五個學生,屢考大學不取,事后把他們的考卷調查一下,平均分數不到三十分。據傳說,再增加十來分,就有考取的希望。他們的父兄,也沒有多大的希望,僅僅盼望他們能夠爬上十分去。于是檢討一下,到底是哪樣功課最差。除了一位算學是零分而外,其余有算學不成的,有英文不成的,而國文不行,卻是最普通的現象。不僅是不行而已,一百多個字的語體文里面,竟可查出五個以上的別字。他們父兄一想,就算做買賣,開一張發票,鬧上個把別字,這也是很嚴重的問題,就決定了不要這些青年考大學了,預備請一個懂教授法的國文先生,教他們一年國文。最后這一點兒是我的建議,因為補習國文,請教于頭腦冬烘的老夫子,便抬出翰林院來,也是無用的。這些高中學生,根本不能接受‘政者正也,德者得也’那種朱注式的講解,必須用深入淺出的法子去教他們。這些學生的家長們聽了我這話,很是贊成,可是有一件難事隨著發生,今年中學的師資,根本發生恐慌,國文先生尤其缺乏。”

區老太爺道:“那也不見得吧,譬如我自己還找不到這教書的門路呢。”西門德道:“這就是一種很大的矛盾了。在未被炸以前,不但老先生自己無法教書,令郎現成的教書匠,都去改行了。不過若以老先生現在的環境而論,很需要找一種職業,這還是可以干的一件事。”區老太爺道:“若照博士的說法,這個教書先生,我還可以當得過,就請博士替我舉薦。主人在哪里?”西門德道:“這些學生都是散住在各處的,但上課的地點,可以選定在南岸,也就是我所住的地方。這于我也有些好處,我們擺龍門陣的老友,還可以繼續地擺龍門陣。關于待遇方面,我想他們會不在乎,現在我就可以去和錢先生商量商量,請你在我這屋子里寬坐片刻,我到隔壁屋子去問問情形。”說畢,他立刻起身走了。

區老太爺坐在這屋子里靜候著他的回信,不免又吸了他兩支紙煙。少刻,西門德含著滿臉笑容,走將進來,拍了手道:“事情是極順利地解決了。剛才我到隔壁屋子里去,正好有位學生家長也在這里。我介紹老先生當面和他談一談,老先生以為如何?”區老太爺起身道:“這倒很好,以便這問題一言可決。”西門德見他很干脆,便引他到隔壁屋子里來。區老太爺隨在他身后,走向那隔壁屋子,在座有三個人,那位錢經理自己是認得的,此外還有兩位穿西服的朋友,架起了腳坐在沙發上吸紙煙。西門德走進來時,他們都已站起,便為他介紹著,一位是錢尚富先生,一位是郭寄從先生,最后將他引到一人面前時,那人穿了紅灰格子呢西服,拴著一條綠綢領帶,不過他衣服雖然穿得這樣漂亮,可是生著一張黃黑的長面孔,還有幾個碎麻子,張開口來笑時,露出一粒黃澄澄的金質門牙,更帶了幾分俗氣。西門德道:“這是幕容仁經理,就是他的令郎,要補習功課。”

區老太爺聽說又是一位經理,覺得這是轉到富翁圈子里來了,便向著那人略拱了一拱手道:“久仰,久仰!”他所謂“久仰”,本來是應酬之詞,并也不曾有什么真的久仰,可是這位幕容仁經理,倒是居之不疑。手里拿了翡翠煙嘴,上面按了一支炮臺煙,卻點了不吸,像是拿一支毛筆似的捏著在空中畫了圈圈,很為得意的樣子,晃了頭笑道:“我這個雙姓,重慶市上很少,所以提起我慕容仁來,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區先生前兩天受驚了,請坐,請坐。”他這樣寒暄了兩句,倒不問人家是否坐下,他自己先坐到沙發上,將腿架了起來。區老太爺一見,心里就老大不高興,為自己家里子弟請先生,維持師道尊嚴,應該多恭敬些,這個樣子,恐怕不會怎樣客氣。西門德見他臉色有些不自然,便連連向他點頭道:“我們坐下來談。”區老太爺自也無須多禮,坦然地坐下來。

西門德就把介紹的意思說了一番,又替兩方各標榜了幾句。慕容仁手扶翡翠煙嘴子噴了兩口煙,頭枕著沙發靠背,臉向了屋頂,因道:“區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又經博士的介紹,那絕錯不了,我們非常歡迎。假使老先生愿意給我們教教孩子的話,食住都不成問題;南岸我們有很好的房子,那邊我們雇有下江廚子,勉強也能做兩樣下江菜。待遇方面,現在人工是貴的,我們有個包袱提回家,叫個小孩子順提了,自江邊提上坡,從前給幾分錢就行了,如今非五六角錢不提,我們請先生的報酬,自也不能太少。我們打算每月奉送法幣三百元,博士你看這個辦法如何?”

區老太爺聽到他的話,不倫不類,覺得不能含糊答復,因笑道:“十塊錢一天的鐘點費,這自然不能說少,因為東家是供給了膳宿的。不過請先生教子弟,這和其他一般雇工可有些不同。在前清科舉時代,人家家里要請一位教書先生進門,那是件大事。”慕容仁笑道:“我也沒有把請先生當小事呀。啊!我想起來了,我應該請客。”說著他站了起來,向區老太爺微微點了個頭道:“我請老先生吃個小館。”區老太爺道:“這倒不必客氣,果然我們有成約了,將來少不得有叨擾的時候。”說這話時,在屋子里的人都站起來了。

錢尚富倒是抱拳頭向老太爺舉了一舉手,笑道:“我也有個侄子要拜在門墻之下,今天我先來做個小東,這不算請先生,我們都要吃飯。一面談話,一面吃飯,一舉兩得。如蒙俯允,將來自要正式請老師。”老太爺覺得這人的話倒還受聽,為了西門德的關系,倒未便拒絕過深,只好說聲太客氣,隨著他們一同走出旅館。

約莫走了幾十家店面,身旁有人叫了一聲“老太爺”,回頭看時,正是那個曾幫過忙的楊老幺,他肩上扛了一個篾簍子,在馬路旁邊站住,便向他點了兩點頭。他道:“老太爺現在找到了房子沒有?”他說著話,就走近了來。區老太爺道:“很困難,如今還是住在那小客店里呢。”慕容仁正走在區老太爺后面,楊老幺扛了那簍子走過來,恰是看不到迎面來的人。慕容仁喝道:“你向哪里走?”楊老幺抬眼一看,見他是個穿整齊西裝的人,而且衣襟上還掛了有一方證章,這絕不是平常的先生們,立刻退后了兩步。慕容仁將手上的手杖指了他的臉道:“你看那張鬼臉,又黑又黃,衣服上的汗臭氣,老早就熏著人作嘔,你也不在尿桶里照照你那鬼像,大街上亂叫人!”楊老幺見他瞪了兩眼,板著面孔,好像彼此之間有深仇似的,因道:“這不是笑話嗎?我又沒有招你,又沒有惹你,你罵我做啥子?”慕容仁道:“你敢招我,你這狗……”楊老幺把肩上的篾簍子向地下一放,兩手叉住腰道:“你開口就罵人,狗啥子,你敢罵我?你罵我,我就打你!”

幕容仁說出了那個“狗”字之后,也覺言語過于野蠻,因此“狗”字之下不便再續,頓了一頓,現在楊老幺倒諒著他不敢罵,他如何肯示弱!便瞪了眼道:“你這狗才,我為什么不敢罵你?”楊老幺道:“狗才?你看到我穿爛筋筋吧?你不要看你洋裝穿起……”區老太爺攔在兩人中間站著,向楊老幺搖搖手道:“楊老板,你去做你的事,不用說了!”楊老幺見老太爺只管擺手,也就扛著篾簍子走了,但他依然不服氣,一面走,一面咕嚕著道:“狗才?看哪個是狗才!你有錢穿洋裝,好稀奇!下個月壯丁抽簽,我自己去抽。你兇,你敢和我一路去打日本嗎?”

區老太爺真沒有想到這位慕容先生如此厲害,一個窮人和他同行的人說句話,他就這樣大發雷霆,這種人如何可以和他共事?這餐飯更是不必去擾他。他這樣一沉吟,步子走慢了,落后好幾步。倒是西門德看清楚了他的意思,假使他不去吃館子,掉身轉去,這未免給慕容仁面子上下不來,因笑道:“老太爺走不動,叫一輛車子吧。”錢尚富將手向街對過一指道:“就是那家江蘇館子,到了,到了。”說是到了,老太爺倒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只得忍耐著不作聲,和他們一路走向對街。

那江蘇館子,正是相當有名的一家,沿門前馬路上一列停了好幾部流線型新汽車。西門德指著一輛淡綠色的汽車道:“咦,藺二爺也在這里。”慕容仁笑道:“是的,是的!博士好眼力,不看車牌子,就認得出來。”西門德笑道:“揩油的車子,坐得太多了,哪有不認識之理?”慕容仁道:“不知道他是來吃便飯呢還是請客?若是吃便飯,他遇到了我們,就不會要我們會東的。”說著,大家魚貫入館。

在樓梯口上,經過賬房柜臺的時候,那賬房先生放了手上的筆,站了起來,連鞠躬帶點頭,笑道:“錢經理來了。”慕容仁道:“藺二爺在樓上嗎?是請客是吃便飯?”賬房道:“是別人請他。”慕容仁回頭向西門德道:“這我們倒不便走過去找他談話了。”西門德道:“我們吃我們的,又何必要去找他?”慕容仁已上了好幾級樓梯,他竟等不得到樓上去交代,扶著梯子扶欄等西門德上前了,回過頭來向他道:“藺二爺是個好熱鬧的人,他什么沒有吃過,在乎我們請他?只是他要的是這份虛面子,覺得無論到什么地方來了,都有他的部下在活動。”西門德聽說,倒不由得面色一紅,因道:“部下我可高攀不上。”慕容仁算碰了個橡皮釘子,就不再說了。

到了樓上,茶房見是一群財神,立刻引到一間大的房間里來。大家坐下,茶房笑嘻嘻地向錢尚富道:“經理還等客人不等?”錢尚富道:“就是這幾個人,你和我們預備菜就是了。”茶房道:“今天有大魚,并且有新鮮蝦子。”西門德不免笑道:“新鮮蝦子,這是很能引誘人的食品。你打算賣幾張法幣?”茶房望著他笑了一笑。西門德笑道:“我是說一百元一張的法幣。”區老太爺向錢尚富抱了一抱拳頭,笑道:“既是吃便飯,就簡單一點兒好了。”錢尚富笑道:“這里我常來,菜是應當怎樣配合,他們大概知道,不至于多花錢的。”

他們在這里商量著酒菜,那位氣焰逼人的慕容仁,卻已不見,大家不曾去理會,區老太爺自更不必去問他。等著酒菜要上桌了,他又匆匆跑進房來,臉上帶有幾分笑容,又帶有幾分鄭重的氣色,卻向錢尚富道:“藺二爺是赴銀行界的約會,是無所謂的應酬,他聽說西門博士在這里,非常高興,約著一會兒就到我們這里來。首席留著吧。哦!首席正空著的。”說著,就忙忙碌碌將一副杯筷移到首席空位上去。區老太爺心想,幸而自己知趣,沒有敢坐在首席空位上,要不然,因為自己是個教書先生,居然坐下去了,那么,這時候人家把自己轟下來,那就太掃面子了,于是默然坐著,且觀看他們的下文。

約莫是吃過了兩樣菜,門外茶房叫聲藺二爺來了,代掀著門簾子。區老太爺在未見之先,以為藺二爺必是一位舉止極豪華的人,不然,像慕容先生這副氣派,怎樣肯低首下心?可是這時藺二爺進來了,身上穿的也不過是陰丹士林的藍布罩袍,比平常人所不同的,只是口角銜著一只光亮的木煙斗。他一進來,大家全體起立,雖然沒有人喊口令,那動作倒很一致。區老太爺雖不知道這藺二爺是何人,可是沒有主立于前、客坐于后的道理,也就跟著站立起來。在那藺二爺眼里,似乎只有西門德談得上是朋友,左手取下口角的煙斗,右手伸著和他握了一握,對其余的人卻只是點點下頦而已。

西門德道:“二爺,我給你介紹,這是區莊正老先生。現在尚富兄要請他去當西席。”藺二爺點頭道:“我聽到慕容仁說了,他們今天請先生,我特意來奉陪。”區老太爺連說“不敢當”。慕容仁滿臉是笑容地向藺二爺道:“二爺,上面虛席以待,請坐。”藺二爺銜著煙斗連搖了兩搖頭,笑道:“這叫胡鬧!你們請老師,哪有讓我坐首席之理?”區老太爺看到這些人的姿態,早就不愿接受這聘約了,因拱手道:“我們有言在先,今天是吃便飯,兄弟是奉陪的。”慕容仁早已拿了酒壺過去,在那空席上的杯子里斟滿了一杯酒,然后笑道:“二爺,這酒很好,我保險有十年以上的成績,是我看到二爺在此,特意到柜上去商量了來的。大家都久已坐下了,就不必再變動。”藺二爺笑道:“這樣話,倒是可通。”他笑著坐下了,先干了一杯黃酒,手按了杯子,上下嘴唇皮抿了幾下,嘖嘖有聲地去研究那酒的滋味。

慕容仁按了酒壺,在桌子下方站了起來,半鞠了躬,向藺二爺笑道:“二爺,嘗這酒味如何?”藺二爺又拿起杯子來,伸著在桌面子上,笑道:“再來一杯,讓我嘗嘗。”慕容仁聽了這話,立刻雙手捧了酒壺,站到他面前去斟酒。那位藺二爺倒并不覺得有些過分,坐在那里屁股貼著凳子,也不肯略微昂起一點兒,伸手出去,舉了杯子,只等慕容仁斟酒。慕容仁一面斟酒,一面笑容可掬地向了藺二爺道:“這樣的酒,二爺像喝茶一樣,就是喝三五十杯,也不算一回事。”他只管說著恭維話,忘了自己是在斟酒。藺二爺連說“滿了滿了”,他沒有來得及正起壺來,酒由杯子里溢出;淋了藺二爺罩衫上一片濕跡。他哦喲了一聲,立刻把酒壺放在桌子角上,抽出袖子籠里一條手絹,低了頭和他去揩擦衣襟上的酒漬。藺二爺先干了手上那杯酒,才放下杯子,向他笑道:“仁兄,你這斟酒的藝術,還不夠出師,應該到傳習所里去學習幾個月。”慕容仁連說“是,是”,倒好像有點兒惶恐似的。

區老太爺坐在席上看到,心里就暗忖著,和這家伙見面以來,就覺他氣焰不可一世,仿佛帶了幾十萬人在手上,天不怕,地不怕。這是一物服一物,如今見了藺二爺,不想他竟是這樣恭順。他罵楊老幺是狗才,楊老幺在他那個圈子里周旋,便是遇到那最大壓力的宗保長,他也不曾恭順到這種程度。心里這樣忖度時,便更覺得這個聚會不是滋味,只有默然地坐著陪大家吃酒。那慕容仁向藺二爺周旋了一陣,回到自己席上去,笑道:“二爺,剛才這里茶房說,有蝦,弄一份來嘗嘗,好不好?”藺二爺笑道:“那倒不必,再下去一個禮拜,我就到香港去了,要吃魚蝦海味,到香港去,可以盡量地吃。”錢尚富在無意中聽到藺二爺要到香港去的這個消息,心下倒著實是一喜,正有兩批貨物壓在香港不能運進來,當面托他一托,卻不比西門德、慕容仁轉了彎說更好?主意有了,便笑道:“雖然二爺不久要到香港去,在香港是香港的吃法,在重慶是重慶的吃法,讓他們弄一碗炒蝦仁來試試。”

藺二爺笑道:“我知道錢先生最近一批貨,又賺了幾十萬,你倒是不怕請客。蝦仁不必,叫他燒一條魚來吃就是了。”錢尚富道:“已經讓他們做了一條魚了。”說到這里,茶房正送了一大碟子云南火腿上桌。藺二爺笑道:“現在吃東西,倒要先打聽打聽價錢,不然,有把主人做押賬的可能。我倒要問問炒蝦仁是多少錢一份?”茶房放下盤子,垂手站在一邊,笑道:“二爺吃菜,還用問嗎?我們這里有兩種蝦,一種是炒海蝦片,價錢大一點兒,因為是飛來的。炒新鮮蝦仁,我們是內地找來的,蝦子價錢也不貴。”藺二爺笑道:“啊!是國產,那用不著錢經理消耗外匯了,你就來一份吧!”慕容仁道:“不用錢經理花外匯,也不用錢經理花法幣,今天歸我請,二爺!”說著,回轉頭來向茶房道:“叫廚子好好給我們做。”茶房笑著答應了一聲“是”,退下去了。

區老太爺一想:“自從到四川來以后,就沒有吃過蝦,總以為四川沒有這玩意兒,可是到了館子里賣錢的時候,居然有,倒不知要賣多少錢?他們沒有問價錢,就叫館子里去做,大概是不肯表示寒酸,我倒要調查調查炒蝦仁是什么價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原來他們是要請教書先生,自從藺二爺來了,顯然變成了請藺二爺。這飯吃得絕沒有意思,最好想個法子走開為妙。”他心里剛剛感到有點兒興趣,于是又歸于默然。在席上的人,對于藺二爺似乎都感到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所以大家都減了談鋒。

藺二爺倒是很無拘束,端起杯子來喝了口酒,笑道:“博士,你對書畫這些玩意兒是不是也感興趣?”西門德道:“當年教書的時候,沒有什么嗜好,在南京北平也常常跑古董店,可是我有個條件,只貪便宜,不問真假。”藺二爺搖搖頭道:“那叫玩什么古董?不過這樣一來,你一定也收藏過一些東西了?”西門德向區老太爺拱拱拳頭道:“莊正先生對此道卻是世傳,他們家翰林府第,還少得了這個嗎?”藺慕如聽了這報告,倒有點兒吃驚,向老太爺望著道:“府上哪位先輩是翰林公呢?”老太爺嘆口氣道:“說來慚愧,先嚴是翰林,兄弟一寒至此,是有玷家聲了。”藺慕如正端起一杯酒來要喝,聽了這話,復又把杯子放下,哦了一聲道:“是令尊大人,不知諱的是哪兩個字?”區老先生道:“上一字‘南’,下一字‘浦’。”藺慕如又哦喲了一聲站起來道:“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不認得自家人,先兄藺敬如,是南公的門生。先兄雖已去世了,家藏的南公墨寶還不少,現在我家里就掛著南公一副對聯。我就知道南公是詩書畫三絕。區先生家學淵源,一定是了不得的了!今日幸會,來,來,來,先同干一杯!”

慕容仁雖不知道區老太爺的身份如何,但聽這兩人的話音,分明他父親是個翰林公。在老前輩口里,也常聽到翰林就是一個很有地位的文官,而且藺二爺說他的哥哥是區家門生,他們是很有關系的了,早是聽得呆了,不知怎樣重新和區先生客氣起來才好。現在藺二爺說是同干一杯,立刻鼓了兩下掌道:“這實在是奇遇,今天我這次小請客,算是請著了。我們應當恭賀一杯。區老先生,你那杯子里太淺,加滿,加滿!”說著,提了酒壺站起來,就向區老先生杯子里斟酒,區老先生也只好欠身道謝。藺慕如已是舉起杯子,站著先干了一杯酒,對區老先生照杯,他不能推辭,也只好干了。彼此坐下,同席的人又恭賀一杯。

慕容仁向西門德笑道:“博士,我要罰你的酒了。你只說給我介紹一位國文教員,你怎么不說是翰林院的后代呢?聽說翰林可以做八府巡按,那官是真大呀!”藺二爺笑道:“慕容,你只好談談棉紗多少錢一包,洋火多少錢一箱;談當年的科舉,你不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嗎?你罰人家的酒,說明了你還不是不知道嗎?”區老太爺見藺慕如又當面搶白這家伙一頓,倒也痛快,但是慕容仁并不紅臉,笑道:“我是該罰。遇到這樣有身份的人,我們竟不知道歡迎,罰罰罰!”說著端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藺慕如并不睬他,卻回轉頭來向區老太爺道:“老先生一向在哪里服務?”他答道:“在大學里中學里教幾點鐘書罷了。抗戰入川以后,學校都沒有遷川,和學校脫離關系了。”藺慕如道:“在學校里當然是擔任國文了。”他道:“是的,不過歷史也湊合。”說著微微一笑。藺慕如道:“國學叢書里面有幾部著作,署名區小浦的,那是莊正先生的昆仲行吧?”老先生笑道:“小浦是兄弟的筆名。”藺慕如抱了拳頭道:“失敬,失敬!那幾部書,我都看過,十分有根底。這樣好的學問,何至于去教家庭館,改天請到舍下去敘敘,雖然先兄去世了,我高攀一點兒,總算是師兄弟,若不是我談起書畫來,幾乎失之交臂。老先生什么時候得閑?府上在哪里?我送帖子來,博士作陪。”區老先生笑道:“不必了,我改天到公館里去拜訪。”

錢尚富年輕些,對于“進士”“翰林”“國文”“歷史”這一套名詞,根本少聞少見,不知道區老先生何以讓藺二爺突然敬重起來,料著這里面定有很大的原因。藺二爺都這樣客氣,捧二爺的人那還有什么話說?于是笑著站起來道:“二爺賞我們一個小臉,讓我們來請,好不好?”藺二爺笑道:“我是想邀著老先生談談文學。這個行當,你們不行。有你們在座,一談生意經,讓人掃興之至。”錢尚富沒想到這一下馬屁,完全拍在馬腿上,聽那番言語,比慕容仁碰的釘子還大,紅了臉苦笑著,不敢向下說了。

區老先生究竟是個忠厚長者,覺得讓姓錢的太下不來,也就笑道:“我也很愿叨擾錢先生的,不過兩頓吃,我不愿一頓吃了,可否分批叨擾呢?”藺二爺笑道:“可以的,老實告訴閣下,他們是錢掙錢,掙的既多,而且不費一點兒力量,大可擾他。你我是憑腦力掙錢,不能和他們比的。”他說著自端起酒杯來喝酒,毫不在乎。

坐在下位相陪的郭寄從,始終不敢插言,聽到藺二爺這話,心里有點兒不服,要說用錢掙錢,誰也不能賽過他去。這次柴自明托西門德賣棉紗,在他那里繞個彎子,他就分去了盈利百分之四十。人家還是錢掙錢,他連本錢都不要,就靠他那點兒身份。大家和藺二爺也不過認識兩三個星期,應當客氣一點兒才對,可是他和人家說起話來,總是挖苦帶罵,讓人受不了,以后還是少和他見面吧。郭寄從心里如此想著,眼神就不免向藺慕如多打量兩次。藺慕如恰是看見了,手扶了酒杯向他問道:“寄從有什么話想說?”他不能不開口了,笑道:“我也無非是想請區老先生。”藺慕如笑道:“這有什么可躊躇的?你徑直說出來就是了。你還是想請老先生教書呢,還是請老先生吃飯呢?”郭寄從笑道:“都請。”

藺二爺忽然轉過臉來,向慕容仁道:“你們的子弟若是能請到區老先生教書,那是你們的造化,世上只有人才才能教出人才。慕容,你打算送老先生多少束脩?”慕容仁對束脩兩個字,卻是不大懂,微笑了,只好望著。藺二爺笑道:“也是我大意,我也沒有告訴你‘束脩’兩個字怎樣解釋。這個典出在‘四書’上,孔夫子說人家送他十掛干肉,他也就肯教,所以后人就把送先生的款子叫‘束脩’。這個‘脩’字,下面不是三撇,是像‘月’字的‘肉’字,懂了吧?”慕容仁笑道:“懂的,懂的!說起就想起來了,這兩個字在尺牘大全上看過,只是不知道下面是個像‘月’字的‘肉’字,我以為是‘修身’的‘修’字呢!真是和二爺多說幾句話,也得不少學問。”藺二爺道:“你怎么款待區老先生呢?”他笑道:“我實在不知道怎樣辦才對,打算聽候二爺的命令。”藺二爺正想著說個數目,茶房來對藺慕如道:“那邊席上請。”他站起來,和區老先生握著手道:“我們一見如故,今天有事,我不能奉陪,改天我送帖子過來專約。”說罷,對其他各人只點了個頭就走了。

合座的人,原是都站起來的。慕容仁卻特別恭敬,一直送出這特別客座去,回來之后,先不入座,向區老先生拱了拱手,笑道:“兄弟有眼不識泰山,慚愧之至!原來老先生和藺大爺是師兄弟。老實說,藺家出來一條狗,也比我們有辦法得多。”區老先生不是藺慕如那一番張羅,早就要走了,聽了慕容仁這個譬喻,不覺臉色一沉。西門德也覺得這譬喻太不像話,便笑著打岔道:“坐下來說吧,坐下來說吧!”老先生微笑道:“我還記得慕容先生說了那楊老幺一聲‘狗才’,那楊老幺就急了,這樣看起來,狗才倒也未可厚非。兄弟可不敢高攀藺府上的狗,我這身衣服到了藺公館也許就讓狗轟出來了。”

西門德向來沒見區老太爺用惡言語傷人,這也就知道他是氣極了,便哈哈大笑,連說“妙論妙論”。在一陣狂笑之后,茶房又來上菜,這話也就扯了開去。老先生卻站起來向大家一拱手道:“對不起,兄弟要先走一步,有點兒俗事要急于解決。”說畢,也不待他人挽留,徑直向外走。慕容仁倒沒有把他譏諷的言語放在心上,連連拱手道:“那簡直虛約了,再用兩個菜好嗎?”老先生口里說著“多謝”,人只管向外走。西門德博士也覺得慕容仁過于失態,自己反過意不去,隨在后面直送到館子門口,執著區老先生的手道:“他們是國難商人,言語無狀,也不必去計較他。”老先生笑道:“我實在有點兒別扭,也許是喝了點兒酒的關系,竟是容忍不下去。離開他們也就完了,不必談了。”說著,拱拱手自回小客店去。

區老先生住的這家小客店的樓下,是爿搭有四副座頭的茶館,茶座兩邊,靠墻各列下幾張支著架子,可以改成木夾子的帆布睡椅。賣滿了座,也不過二三十人。但重慶普遍的小客店,他們不愿犧牲臨街一所小店面,照例如此,屋檐又照例有個紙糊的長方形,稍扁的燈籠。紙面上半邊寫著“未晚先投宿”,半邊寫著“雞鳴早看天”。這就是旅館的標志,無須再有“招商客店”或“仕官行臺”那些老套頭,甚至招牌也不用,那十個字就把一切包括了。所以到重慶的下江人,并不怕累贅,住小客店,就說住“雞鳴早看天”的旅館。

區莊正先生雖是一個書生,可也沒有嘗過這個滋味。他無精打采地走回小旅館,卻見女兒亞男,正在茶館屋檐下兩頭張望著,將兩道眉峰皺起,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她一回頭看到了父親,跑上前執著他的手道:“爸爸,你哪里去了?可把全家的人急死了!”老先生道:“為什么?有什么要緊事嗎?”亞男望著父親又笑了,因道:“并沒有什么要緊的事,只是你也沒有說到哪里去,出去了這么大半天!”老先生了解家中的意思,走上樓,在小屋子外面就叫道:“太太,我回來了,沒什么。”區老太真個迎到屋子門口來,苦笑道:“老太爺,你怎么出去這么大半天呢?”老先生進屋來,坐在床鋪上,笑道:“這么大人,還會丟了嗎?”

老太太已斟了杯熱茶送到床鋪面前的小桌上,笑道:“在外面跑了這么大半天,又渴又饑,喝杯熱茶吧。”老先生笑道:“你正說得相反,我在外面這半天,是又醉又飽。你們以為窮極無聊,我跳了江了。我念了一肚子的書,也不至出此下策。”老太太笑道:“我們也不會想到那里去呀!”老太爺喝了口茶,笑道:“到現在,我才知道‘君子安貧,達人知命’,并不是什么消極的話。富貴場中,實在讓我們忍耐不下去。”因把今天所遭遇的事,略略說了一遍。老太太道:“在這地方,可以攀出一位世交來,那也不壞。”老先生道:“世交?這些人在花天酒地,一時高興,說兩句風涼話,你以為他是當真思念故交?他要真有念舊的心事,就該打聽我的住址,前來拜訪。那藺慕如今天表示好感,無非要表示他哥哥是個翰林門生,而他自己也就很有學問了,這也是附庸風雅的一流作風。”老太太道:“這家庭課,你當然是不接受了。”區莊正摸摸嘴上的短胡樁子,微笑道:“老太婆,你覺得怎么樣?”老太太道:“你若為了衣食勉強去接受的話,恐怕你那老胃病要復發了。”老先生輕輕拍了桌子笑道:“同心之言,其臭如蘭。”

亞男原是站在門口聽父母說話的,因為這屋子里再加兩個人,那就擠起來了。等二老將話說完,她便插嘴道:“爸爸,不要急吧,我有點兒辦法。”老太爺望了她道:“你有辦法?”亞男道:“是的,我有點兒辦法,我有個女同學在鄉下疏建區里,蓋有幾幢房子,愿分一幢給我們住。因為他們家全家到云南去了。這房子不賣,也不租給人,她在讀書,又沒工夫管房子。今天她到這里來看了我一趟,非常之同情我們,說無條件請我們去住。”老太爺道:“社會上有這樣的好事?”老太太道:“真的,今天來了,開大門的鑰匙都交給我了,除了五六間房子不算,家具都現成,可是我不敢答應。”老先生道:“一個姑娘家,怎么能做主?”亞男道。“她能做主,她向來就代理家事,要不,她家走了為什么把房子交給她呢?母親是愁著這筆搬家費,下鄉有好幾十里呢!”老太太道:“再說亞雄不能下鄉。”老先生道:“好的,等亞雄辦公回來,大家從長商議。這個機會也不能放棄了,不然,永遠住在‘雞鳴早看天’的小客店里嗎?”亞男道:“爸爸既是對原則同意了,其余的事好辦。”區老先生笑道:“孩子話,其余的無非是錢,錢的事還容易辦嗎?孩子話!”亞男低頭想了一想,也就笑了。他們商量了一陣子,也沒有得到結果。晚上亞雄回小客店里來,也同意了。其余可沒辦法。

到了次日,是個霧雨天,在重慶,這種日子,最苦悶而又凄慘。天像烏罩子似的,罩到屋頂上,地面是滿街稀泥,汽車在馬路上滾得泥漿紛飛。雨是有一陣子沒一陣子地下著,街上走路的人,全打著雨傘,雨傘像耍的龍燈,沿了人家屋檐走。沒事的人,當然不愿意出門,像這樣“雞鳴早看天”的客店,房間是那么小,光線不夠,空氣帶著尿臊味,就是坐在屋子里也受罪。區老先生有個家的時候,下雨天,看看書,或者打打棋譜,總也可以消磨過去。在這小客店里一點兒沒有辦法,起床之后,洗完了臉,立刻坐到樓下茶館里去。他桌面上擺著一蓋碗沱茶,一份報紙,一支旱煙袋,他環抱著兩只手,伏在桌子上,只看那屋檐外的稀疏雨絲。早上做小生意的人,已經把早茶喝過去了,吃午茶的人,還沒有來,所以早上十點鐘左右,茶館是最冷靜的時候。這店堂里除區莊正坐著看雨,只有那個唯一的幺師(川語,茶房),坐在靠里的一副座頭上打瞌睡。

約莫寂寞了半小時,有個穿青粗呢制服的人,脫下身上半舊的綠色雨衣,搭在手臂上,站在屋檐下東張西望,最后點了兩下頭,似乎表示他已經找對了這地方了,于是走進來就在最前的一副座頭上坐下。那幺師始終在打瞌睡,沒有理會到有客光顧。那人連叫了兩聲泡茶來,他才猛可地抬起頭,將手揉著眼睛。區老先生道:“這位先生連叫了你幾聲了,泡茶吧!”那人見老先生很客氣地稱呼,笑著點了點頭。幺師泡著茶送了過去,他也是寂寞孤獨地坐著。

這時亞男由樓上送了一本書來,因道:“爸爸,你也悶得慌吧?有一本英文雜志,是香港新運來的,倒還新鮮,你解解悶吧。”老先生道:“望望街景,也就把時間混過去了,天下雨,不好出門,又沒個地方做飯,這頓飯怎么辦呢?”亞男道:“那倒容易解決,母親說給你下碗面,其余的人大家吃頓燒餅就是。有熱茶,連茶也可以免了。”老先生道:“要吃燒餅,就大家都吃饒餅吧,為什么我要例外呢?接連吃了三天面,我也膩了。”亞男笑著,站了一會兒自上樓去了。

老先生拿起那份英文雜志,就靜靜地看著。約莫是半小時,在他桌子上,有人送來舊報紙托著的四個熱燒餅,另外是兩個小面包,老先生放下手上的雜志,見亞男站在身邊,正在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向桌上放。他見她提著一個小布包袱,里面全是燒餅,因道:“為什么多給我添兩個面包?帶給你母親去吃吧,我有四個燒餅和這些花生米就夠了。你們也有花生米?”亞男道:“我們有辣榨菜,面包你吃吧。”老先生不允,一定塞到她手上,結果是拿了一枚走了。

那個吃茶的人,一人坐著,也是無聊,閑看區氏父女行為消遣。見這老先生能看英文雜志,卻住在這“雞鳴早看天”的小店里。再看父女兩人,又十分客氣,這倒是很有教育程度的人家。這樣,他們為什么流落到這樣子?正注意著,有人叫句“大哥等久了”,來了一位披著紅色舊雨衣的女子,站在屋檐底下。但是她不奔向那男子,轉過身來向區老先生鞠著躬,叫了聲老伯。老先生對她的圓圓的臉,一雙大眼睛,印象很深,這是亞男的同學好友沈自強小姐,便站著道:“這樣惡劣的天氣,沈小姐還出來。”她道:“特意來拜訪的。老伯,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家兄沈自安。”那個男子聽他妹妹說起過亞男,已知道這是區莊正了,便過來打招呼。老先生握著他的手笑道:“要知是沈小姐的令兄,早請過來談談了,也免得老兄枯坐這樣久。”

于是大家同在一副座頭上坐下。幺師泡上茶來,老先生就請他上樓通知一聲,區小姐的客來了。沈自強笑道:“我應當去看伯母。”老先生笑道:“沈小姐你大概上過樓的了,我們自己家里人住在樓上都嫌窄,所以我不得已,終日在這里坐茶館,你若是去了,那是讓我們增加一份困難。”沈自安笑道:“小客店我也住過的,老先生這倒是實話。”沈自強道:“老伯,你們住在這里,不是辦法,我們南岸的住房還可以騰出兩間屋子來,府上先搬過去,一面再找房子,好不好?我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你只看我約家兄在這茶館子里等著,就是真意。”區老先生道:“房子我們有了,也是亞男同學讓的。據說,住家的條件都很夠,實不相瞞,我們就是籌不出搬家費來。”

沈自強望著桌上的燒餅,還只咬去半個,便道:“我知道這是老伯午飯,不必客氣,你請吧。真對不住,你是一位老教育家,替國家教了多少人才,而現在讓你老人家無地方可住,而且無飯可吃。”沈自安看看老先生這清癯的面孔,和桌上那枯燥的燒餅,心里未免一動,憑人家那樣好的學問,又是那樣好的道德,日子卻是這樣過著,心里默然,倒也說不出話來。

這時亞男由樓上下來了,向前握著沈自強的手道:“自強,你太熱心了。這樣壞的天氣,你還是跑來了!”她道:“那是什么話!天氣惡劣,不做事,也不吃飯嗎?”她說到最后一句,立刻要收回去,已來不及,很后悔,立刻又接著道:“我聽到老伯說,你們有了房子了。”亞男苦笑了一笑,點著頭道:“房子是有了,可是……”說著又搖搖頭。沈自強道:“亞男,我給你介紹,這是家兄,自安。”彼此見過禮。沈自安向外面一指道:“我們到外面桌子上去談談,讓老伯吃過點心。”于是也不待區老先生謙遜,他們竟自遷移到另一副座頭上去了。老先生很了解這些青年們是什么用意,肚子餓了,也不能和人家客氣,讓幺師向茶碗里兌過開水,就著熱茶,把燒餅面包吃過。見他三人還是談得很起勁,也不去打攪,自拿起英文雜志來看。

三十分鐘后,亞男悄悄走過來,挨了桌子坐下,低聲道:“爸爸,那位沈先生愿意幫我們一個忙,借五百元讓我們搬家。”區老先生放下書本,將手按著望了望客人,因道:“那不妥,我和人家才初次見面呀!而況我們收入毫無把握,把什么還人家呢?”亞男道:“我早知道爸爸有這番意思了,他說我們什么時候有錢,什么時候歸還,而且……”她不曾交代完,沈自強小姐已經走過來,她手上握著一個手絹包,塞在亞男手上,笑道:“不許說客氣話!”老先生立刻站起來,拱拱手道:“沈先生、沈小姐,這、這、這,不可以。”那沈自安穿起雨衣,說聲“再會”,已走上了街。沈小姐卻是夾著雨衣就向外面走。老先生追到屋檐下,他們已經走遠了。老先生回到座位上,搖搖頭道:“這不好,這不好,萍水相逢,怎好讓人家幫這么一個大忙!”亞男拿著那個手絹包顛了幾顛,皺著眉道:“論他熱心,不妨接受,說起他的職業,我們就不忍收下。”老先生道:“他有什么工作?”亞男道:“他是給一個二等要人開汽車的。是你老人家常說的話,愧煞士大夫階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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