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上，五十七師師部的辦公人員各坐在自己桌子面前，傳令兵向幾張桌上送著一份油印的戰(zhàn)斗情報。程堅忍坐著，拿了一份看，他對面桌上，坐著同事李參謀，他拿起一盒不大高明的紙煙，取了一支銜在嘴里，很悠閑地擦了一根火柴燃著。噴過一口煙之后，向這邊問道：“情形怎么樣？老程。”他道：“敵人已渡過澧水，澧縣石門相繼淪陷，戰(zhàn)斗在津市外圍?！崩顓⒅\操著那帶了廣東語音的普通話答道：“大概一定要等我們來打垮他。”程堅忍將戰(zhàn)報送給他看道：“敵人的主力還有二百華里的距離呢?！崩顓⒅\接著戰(zhàn)報看了，向他瞟了一眼，低聲問道：“魯小姐走了沒有？”他道：“她們今天走，實不相瞞，昨晚在一處共吃一頓晚餐，臘肉咸魚、山東面條，今天她們走?！崩顓⒅\道：“你不送送你的愛人嗎？”他很干脆地答道：“不送！”李參謀道：“今天參副處派去監(jiān)督疏散工作的是我，你若愿意的話，我可以請示一下，和你對調(diào)一個工作。”他答道：“那為什么？”李參謀笑道：“讓你去送你的愛人啦?！背虉匀绦Φ溃骸澳菦]關(guān)系，這是我第二個愛人。”他很從容而又坦白地站在李參謀座位面前說了這句話，附近幾張座位上坐著的同事聽到了，都為之驚異，不免向他望著。他并不介意，取了李參謀面前的一支香煙，自在地吸著。李參謀道：“我并沒有聽到說過，你還有一位第一個愛人，她是誰呢？”程堅忍道：“我這個愛人，是和你共同著的?！崩顓⒅\道：“笑話，我沒有對象?！蓖侣犃诉@話，也更是愕然。程堅忍道：“實在是這樣，不但是和你共同著的，和大家也共同著的，她是我們的祖國呀！”這么一說，大家恍然，都笑了。李參謀道：“假使你覺得抽不開身來，有什么話，我也可以和你轉(zhuǎn)告魯小姐，我要到南碼頭去，她們不也是由那里渡過沅江嗎？”程堅忍站著吸煙，出了一會兒神，最后他笑道：“你見了她，就說我很好，也沒有別的話了。”

正說著，一位張副官直向著李參謀走來，將手一揮道：“老李，我們走吧，今天是我們張三李四的事?！崩顓⒅\看看辦公廳墻上掛的鐘已是八點，便和張副官一路走去。當(dāng)他走的時候，向著程堅忍做了個會心的微笑，點著頭道：“我見著了她，一切會替你答復(fù)，借句商業(yè)廣告用一下，保證滿意?！背滔壬仓共蛔⌒α恕Ｋ麄儏⒏倍蛔叩浇稚希豢吹揭恍┝懵涞陌傩?，挑著擔(dān)子，或背著包袱悄悄地走著，有的走上幾步，卻回頭看看，他們雖不說什么，那一份留戀而凄涼的情緒，卻讓一個毫不懂心理學(xué)的人，也看得出來。李參謀道：“老張，你有什么感想？”他笑道：“我希望日本各大城市，有這樣一天。”李參謀道：“我的看法不是這樣，日本一定有這樣一天的，可是要像常德城這樣從從容容疏散，他不可能。”張副官道：“那為什么？”他道：“你想呀！當(dāng)日本一個軍事?lián)c，要被盟軍進攻的時候，事先一定是被幾千架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了，還疏散些什么？日本任何一個大城市，距離海岸都很近，盟軍一登陸，炮彈就打到他們的城市里來了，要疏散也來不及?！睆埜惫倏戳丝词直恚Φ溃骸翱禳c兒走吧，弟兄正在忙著，我們看看那緊張的局面?！眱扇擞谑遣徽f話，且奔上南門外大南碼頭。

冬日的沅江，淺是淺了，水清得像一匹淡綠布，靜靜地流著，但水面上的船只，卻來來往往，兩岸組織了穿梭陣，和江水的平緩，正成了個相對的形勢。石板面的碼頭還是那樣齊整，一位排長帶了十幾名弟兄，順了向江面去的石坡子站著，老百姓男女老少，挑著背著，三三五五地走來，他們除著偶然說一兩句必須說的話，大家都沉默著向前走。在江面上一排停泊著大小五六只船，有的裝滿著人，有的還空著，船頭上各站著兩三名士兵，有的招著手叫老百姓向那里上船，有的伸著手，接過岸上老百姓的東西。張李二人走來，那排長走過來行了個軍禮，李參謀道：“秩序怎么樣？”排長道：“參謀你請客，工兵營管理的船很好，老百姓挨著次序上船，滿了一船就走開，一點兒不亂，常德老百姓太好了，就因之發(fā)生了一種麻煩。”張副官問道：“什么麻煩？老百姓好，我們應(yīng)當(dāng)更好呀！”排長笑道：“并非別事，弟兄們和老百姓搬搬東西，老百姓一定要給錢，你不受，他就向你手上亂塞，我們說了師長有命令，一個錢也不許要百姓的，得了錢，我們會受罰的。但是你說什么也不行，有些老百姓，把鈔票丟在我們面前地上，搶著送還他，他就亂推，為了這事，整日都鬧著麻煩?！崩顓⒅\正了臉色道：“那無論如何不能要的。禁止弟兄們接受父老們的謝禮，也是我們來這里的任務(wù)之一。”排長道：“這又是一起?！?

說著，他向石坡下指著，二人看時，有個穿青布袍子老人，胡須都白了一半，他后面隨著一對中年男女和兩個孩子，像是一家人，其中有兩名士兵，一名代抱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名代挑了一擔(dān)行李，正放在船頭外石階上。那老人顫巍巍拿了幾張鈔票，只管向那放下?lián)拥氖勘稚先?。這士兵是山東人，說一口山東話，身子左右亂閃，紅了大臉，笑道：“老先生，俺不敢要錢，俺師長有命令，和老百姓合作，俺不能要，你帶著吧！”李參謀見他們糾著一團，就跑向前去，伸手?jǐn)r著笑道：“老先生你不必客氣了。弟兄們說的是實話，他們敢違抗命令嗎？”那老人對他看看，因道：“長官，你們是實話，我也是實意呀！你看我兒子和媳婦，一人背了個大包袱還能拿什么？這一挑行李，是這位士兵大哥由我家里代挑來的。我雇夫子不要花錢嗎？而且今天雇夫子也雇不到了，我這個孫子走不動，又是這位士兵抱了來的，我也應(yīng)當(dāng)謝謝他呀！人心都是肉長的，這年月我不講良心，炸彈會炸死我的?！闭f著又搶向前一步，把錢向那個抱孩子的兵手上塞去。那士兵抱孩子左閃右躲，孩子倒嚇著哭了。

李參謀看了不易解決，而老人說的話，又是那樣誠懇，便伸手一把將鈔票接了過來，笑道：“好，我代收了。這錢現(xiàn)在算是我的，我怎樣安排老先生你就不用干涉了。”說著，見另一個孩子，約莫八九歲站在一邊，便牽了他的手笑道：“小朋友你認(rèn)得我嗎？”那孩子答道：“你是虎兵。”小孩子不解賁字，隨了常德人的普通稱呼這樣叫著。李參謀笑道：“我知道你們認(rèn)識我們是虎賁，不過我和你老師是朋友，我們老早認(rèn)識的，這錢，你拿著。過了河去，在路上買點兒東西吃吧！”說著把錢塞在他穿的學(xué)生制服衣袋里。站在身邊那對中年男女，一齊叫著：“那不行，那不行！”向前要取出錢來。李參謀伸手擋住道：“這錢是我的，你們不用管?！蹦抢先耸置税缀?，嘆口氣道：“虎賁待我們常德人太好了，好吧，孩子，向這位長官鞠個躬謝謝他，恭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孩子真的向李參謀鞠了一個躬。張副官遠(yuǎn)處站了看著，不住點頭微笑。李參謀奔回坡上來問道：“你笑什么？”張副官笑道：“你算沒白忙，受了人家孩子一鞠躬?！崩顓⒅\笑道：“除了用剛才這個法子，還有什么法子把錢還那老先生？第二次若遇這事，要請你出馬了?！睆埜惫俚溃骸澳挠心敲炊嘤菜湾X的老百姓？”那排長在一旁插言道：“多得很！稍等一會兒就有的?！睆埨疃?，便也沒有繼續(xù)討論這件事。隨便沿江向下游步行觀看。各碼頭街道出口，也陸續(xù)有疏散的百姓走出，但不像南碼頭那樣多。上船的碼頭上，各站了三五士兵在照料，因此覺得空氣清靜，仿佛人走到了鄉(xiāng)下。

沿江的店鋪全都關(guān)上了門。人家屋頂上擁出來一片城墻，在太陽下，好像高了幾尺。倒是望著南岸的南站渡江的百姓，全在那里集中登岸，現(xiàn)出了鉆動哄亂的人影。兩人正看了出神，見一個穿皮袍的男子，手里拉住一個士兵，站在水邊上，那人頗是斯文，士兵搖擺著手，他弄得氣喘吁吁地道：“武裝同志，你收下吧！這是我一點兒敬意，就是你長官知道了，那也不要緊。”李參謀看到向張副官笑道：“老張，這回該輪著你了，看你有什么本領(lǐng)解決這個問題?！睆埜惫俟恍χ蚯?，對那人道：“你先生給錢我們弟兄嗎？”那人才放了拉著士兵的手，點頭道：“是的，我知道你們余師長不許他們要百姓的錢。可是這是我自己情愿給他的?！睆埜惫俚溃骸盀槭裁匆樵附o他錢呢？”那人道：“這位武裝同志替我搬了四件行李，由家里到河邊上，我們向不認(rèn)識，難道我們叫人家白出力不成？我不過送他一點兒錢，買兩包香煙吸，這位長官你不要攔著，他們當(dāng)?shù)苄值墓倘皇强?，就是我們?dāng)百姓的，把過去的事比上一比，也不能不和這位表示敬意。”這句話引起了張副官的注意，問道：“過去什么事？”他笑道：“我先說明，不是你們虎賁，也在今天同一樣的情形之下，我們出城過河，在城門受檢查，東西丟了七八樣。我父親遺傳下來的幾件皮衣服，檢查的人說不像是我的，拿了去了，那也罷了。到了河邊上，又受一道檢查，翻出了我身上一卷鈔票，先問我數(shù)目是多少，數(shù)目說對了，問是哪家銀行的，票子很雜，我就記不清是哪幾家銀行的，回頭又問我，票子上是什么號碼，請問：用鈔票的誰去記鈔票上的號碼？我兩件事答復(fù)不出來，他說我這鈔票是搶來，或偷來的，要我找證人，等我去找了證人來，檢查的人無影無蹤了。人家那樣愛錢，你們和我這樣幫忙，我能不酬謝嗎？”說著，他把那手上鈔票放在那士兵面前一塊石頭上，轉(zhuǎn)身就跑，跳上那停在河邊小船頭上。張副官一回頭，看到李參謀也是站在一邊微笑，他急了，拿起那鈔票，追到船邊，向船板上一拋，也是轉(zhuǎn)身就跑。上坡子匆忙一點兒，皮鞋絆著石角，人向前一栽。李參謀正在身邊，搶著一彎腰，把他扶住，笑道：“我又沒送你錢，你為什么行此大禮？”張副官笑道：“算我失敗，算我失??！”連站在一邊的那位士兵，都哈哈大笑。

大家正笑著，卻見程堅忍提著一個大包袱，走了過來問道：“你們什么事這樣高興？”李參謀笑道：“和老張比賽，我贏了，你那第二個……”他把這愛人兩字還沒有說出，卻見那魯婉華小姐穿了長袍，用根短竹竿子挑了兩個包袱，隨了魯老太走來，便把話停住，迎上前道：“魯小姐，你怎么不找人家挑？”她點著頭笑道：“李先生辛苦了，夫子找不著，你們虎賁兄弟我不愿打攪他，讓人家留著精神打日本鬼子吧。”張李二人不約而同地，各向前取過一只包袱，正好河邊上一只木船，兩名士兵和一個船夫管著，只上了兩三個百姓，大家就都把東西送上船去，魯小姐挽著母親走進船艙，回過頭來，見程張李三人站在船頭上，便點了頭道：“三位請回吧，祝你們勝利！”張副官向李參謀丟個眼色道：“老李，我們先走一步，到下面碼頭上去看看吧。”李參謀會意，不多說什么，先跳下船去，兩人頭也不回，徑自走了。婉華道：“堅忍你也走吧，你由家里把我們送到這里，耽擱時間太多了?！彼溃骸安灰o，師長對我特別通融，又準(zhǔn)了我兩小時的假?！彼f完了，兩手挽在身后，默然地站著，看了后來疏散的市民，向這船上搬行李。魯小姐扶了船篷站在艙口，另一只手理著披在臉上的長發(fā)，扶到耳朵后去。程堅忍望望老太，又望魯小姐，因道：“你們不必多考慮，就避到二里崗去吧。”她答應(yīng)了一聲是，兩人又默然對立著，這時船上人來滿了，船夫手扶了篙子，站在船邊，向程堅忍道：“長官，你也到南站去嗎？”他說了一聲不去。婉華的臉色有點兒慘然，卻勉強放出笑容來，遠(yuǎn)遠(yuǎn)地伸著手，程堅忍也立刻彎腰握了她的手，他每次握著她的手，都覺得握了一團溫暖的棉絮，這次卻感到她的手其冷如冰，自己心里動了一動?？此拿婵讜r，見她一雙大眼，在長睫毛里呆定著，便笑道：“你放心，我們虎賁一定是會勝利的，祝你一路平安?！蓖袢A只點了點頭，并沒有再說什么。堅忍放了手，又向艙里站著的魯老太鞠了一躬，然后跳下船去。船夫本是手扶了篙子站在船頭上的，看到程堅忍上了岸，一篙子便將船點開。

他站定腳，回轉(zhuǎn)身來，那船已離開河岸一丈多路，立刻船也掉過了頭，向著沅江中心。這是一只兩三丈長的小船，很是靈便，但見船頭左右，伸出兩頁槳劃了去。他注意著這船，并不他顧，立刻那船艙笠篷下有人伸出半截身子來，正是魯小姐，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卻見抬起手展開一條藍色的手絹，在空中揮動。程堅忍說不出來心中是什么滋味，但他意味到自己穿著軍服，卻立著正，舉手行著軍禮。那船越劃越遠(yuǎn)，漸漸看不清魯小姐的動作，他才禮畢。不過他不肯離開江岸，還是呆立著，直到那船靠近了南岸，已和那些去南岸的船混在一處，他心里喊著第二個愛人去了，然后背轉(zhuǎn)身來，緩緩地走上碼頭。走不多路，又遇到了張李二位，李參謀笑道：“老程，真是多情種子，我看你站在這里發(fā)呆了?！彼Φ溃骸拔也恢M言，我是有點兒戀戀的，可是她已走了，我這條心，就別無掛礙。我這身子就全獻給祖國了。師長說今天下午還要給我一個任務(wù)，我要回師部去?！闭f著，他再不回頭看看沅江，放大了步子，向前走去，皮鞋踏著石板路一陣啪啪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