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蚌產珠春暖芙蓉帳 母雞孵卵心疼豆蔻錢
- 舞宮春艷·小紅樓·春云疑雨(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馮玉奇卷)
- 馮玉奇
- 8443字
- 2020-11-24 16:32:15
舞池的旁邊,斜坐著小棣和卷耳,他們兩人雖然從未開口,但彼此會心已久,此刻談起來,好像大家是已經有過長時期的友誼,已達到了情人階段似的,絮絮地談個不了,真是親熱得了不得。爵士音樂奏著動人的妙曲,這調子是多么令人興奮,聽到男女戀人的耳際,心里的熱情會像火般地燃燒起來。
卷耳殷紅的嘴唇湊在玻杯口邊,露出雪白的銀齒,慢慢地喝著茶,秋波樣的明眸向他一瞟,便微微笑道:“唐先生,你大概是不喜歡跳舞吧?”小棣聽她說完,又哧哧一笑,這話顯然是矛盾,這笑也顯然有些神秘。小棣紅著臉兒,倒覺不好意思了,因忙答道:“不,我很喜歡跳舞。”卷耳抿嘴道:“那么我見你天天到桃花宮來,為什么卻沒見到你和舞女跳過一次呀?”卷耳邊說邊笑,肩兒是不住地聳著,顯見她是還十足帶著孩子的成分。小棣被她問住了,但是自己不好意思說是一心愛你來的,只好默默地凝視著她,報之以微笑。卷耳見他不答,雖然心中明知是為了自己,卻故意又問一句道:“我猜你一定是沒有揀到了一個意中人吧?”小棣聽了這話,知道她要自己向她表示相愛,心里非常感激,便含笑道:“不,二月前我是早……不!不!也許是半年前吧!但是我怕資格夠不上……”卷耳聽了這話,心中好生奇怪,半年前并不見他到來,這是從哪兒說起呢?因又笑盈盈追問道:“那么您的……是哪一個呢?”小棣見她又憨憨地笑,因從袋內摸出一張照片,遞給她道:“這是半年前我從照相店里得來,在這半年中簡直沒有一天離開我的身。”卷耳接來一瞧,頓時臉頰緋紅,原來照片上正是自己的小影。卷耳拿著照片,竟是呆住了,世界上真有這樣癡情的人,終算可稱是我卷耳的知心了,一時無限感激,秋波凝視著小棣,很溫和地道:“多承您這樣地愛我……實在叫我不知……”說到“愛我”兩字,她羞得嬌媚無比,以下的話兒幾乎聽不出。小棣見此情景,心中的快樂真非作者一支禿筆所能形容其萬一了,不自主地把她手兒緊緊握住,反而說不出話來。卷耳知道他是內心喜悅和感激的表示,遂很快地取下一支自來水筆,在相片后面簌簌寫了幾行字,還給小棣道:“我給您題上這幾個字,您心中快樂嗎?”小棣一瞧,見寫著的是:“請你始終如一地愛護著她!小棣惠存,卷耳敬贈。”這幾個字突然瞧在小棣眼中,他幾乎樂得直跳起來,立刻把相片藏在貼身的衣袋內,拉開了嘴笑道:“我不但始終如一地愛她,我到死都愛她!”卷耳眉兒一揚,眼珠在長睫毛里滴溜溜地一轉,鮮紅的櫻唇里,露出一排雪白的潔齒,嫣然地一笑。她突然站起,向小棣彎了一下腰道:“我要求你去舞一回,不曉得你愿意嗎?”小棣興奮極了,立刻挽著她腰道:“你這是哪兒話,今天我覺得光榮極了。”
兩人遂到舞池里,齊巧音樂臺上奏的是快華而斯,兩人翩然飛舞,像蝶兒回環在花叢間,像燕兒追逐在白云里。等臺上音樂停止,卷耳早已香汗盈盈,嫣然一笑,攜手歸座,極口稱贊道:“唐先生的舞技實在是好得了不得,真令我佩服得甘拜下風。”小棣正在回憶剛才卷耳的舞姿,酥胸起伏,柳腰輕擺,口脂微度,細香撲鼻,令人心神欲醉。今聽她這樣贊美自己,不覺無限得意地道:“小姐,你這樣夸獎,不是叫我反難為情嗎?”卷耳憨憨笑道:“那也沒有什么難為情,唐先生臉皮兒很嫩的呢!”說到此,便把兩臂伏在桌沿上,低了頭咯咯地笑。小棣覺得她的稚氣可愛實在很像小紅,一時又想小紅到底是被人騙到哪兒去了,也許她在受苦,她在痛哭,她恨我不早趕到,以致她被人騙了。怎么我現在見了卷耳,就把她完全忘了呢?不是成為世間的薄幸人,只見新人笑,不顧舊人哭了嗎?想到這里,不禁又長嘆了一聲。
卷耳見他好好兒的突然又嘆氣了,心中很是驚異,遂也收了笑容,凝眸問道:“唐先生干么嘆氣,你心中有什么不得意的事嗎?我們彼此既交了朋友,你就不妨告訴我知道,也許大家有互助的地方。”小棣被她一語道破,也可見她的心細如發了。聽她說得這樣委婉多情,真不愧是個天下第一有情人了,因不得不傾心實告道:“李小姐,你問起這事,說來話長……”卷耳聽了,態度非常鎮靜,很關切地道:“假使你以為可以給我知道的話,我很愿意聽聽。”小棣道:“這是半年前的事吧。我在桃花宮里碰到了你,我的心中腦里就深深印上了一個倩影。我記得那時候,你正在播音,等你回座后,我想來求舞,但被別人先我而去了。我沒法只好靜等看,不料你又被人坐臺子,一連數天,你又被人一同帶出去了……我覺得失望極了,那時我也曾流過許多淚。后來我見到你的照相,于是我把你照相買了來,成天地瞧,聊慰我的癡情。誰知那天我又碰到一個女子,是在我姑媽的家里,我呆住了,我忍不住要喊李小姐,因為她是太像你了,簡直一式無二,不過她的名兒叫葉小紅呀。于是我把沒處安放的一縷情絲,就寄托在小紅身上了,因為我愛小紅,和愛李小姐是一樣的。可憐得很,誰料得到小紅在四月前,竟被人拐騙了,至今音信全無。我見了李小姐,我想小紅;當初見了小紅,又想李小姐。唉!”說到這里,又嘆了一聲。卷耳這才知道他是早愛上了我,因我而引出她小紅,又因小紅而再引出我。這小紅不知是怎樣一個人呢?小棣的用情真可謂癡而又苦了。一時不但不妒他記掛小紅,反而深嘆他有真性情真血心,遂柔和地安慰道:“哦!原來唐先生還有這么一回事。但一個人的聚散原沒一定,葉小姐雖然不見,假使她和您有緣的話,我想日后終能見面的。況且你曾對我說,你還有爸媽在鄉下呢,自己又在求學時代,凡事終要看破些兒。不像我的身世,說起來,唐先生,你真要代我傷心哩!”卷耳說著,眼眶兒真已紅了。小棣一聽,也很關心地問道:“哦?李小姐的身世,難道也有無限的傷心嗎?恕我冒昧,能否詳細告訴我知道?”卷耳低聲道:“我家里本住在蘇州山塘,媽媽是早死了,爸爸又是個好賭的人。有人說我不是爸爸媽媽生的,我因為媽媽早沒有了,當然也無從知道。爸爸累了一身債,在鄉下站不住腳,只好帶我到上海來,就把我賣給了人。現在爸爸生死未卜,我是孤零零的一個漂泊上海弱女子,你想,我的身世不是比你更可憐嗎?唉!想著兩年前的我,還是個黃毛丫頭,也許跟著他們身后討一個銅子,他們都不會向我望一眼呢。可是現在不同了……”說到這里,長嘆一聲,眼淚滾滾掉下來,好像觸動了無限的今昔之感。小棣聽了,心中一酸,眼淚也不禁奪眶而出。卷耳見他也代自己滴淚,倒反而拭去自己的淚水,輕輕嘆道:“天下傷心的人多哩!像您唐先生爸媽雙全,又在求學,真是有福氣的人。我勸你千萬別再作無謂的悶悶不樂吧!您年輕啦,前途不可限量,不像我生成是個薄命人哩……”小棣聽到這里,直感到心頭,淚水更是泉涌,緊握她手,誠懇地道:“不!李小姐是個有福氣人,我希望和您站在一條戰線上,共同打出一條光明大道,向前邁進!你以為怎樣?”卷耳破涕笑道:“謝謝你!但愿應了你這話才好!”說著,遞過帕兒,親自替小棣拭淚。小棣道:“李小姐,你太使我感動了,我始終忘不了你啊!現在我們不談傷心事吧。今天我心覺得非常痛快,想喝些兒酒,不知你可贊成?”卷耳頻頻點頭。兩人遂吩咐侍者開兩瓶啤酒。卷耳因不慣喝酒,兩頰早已緋紅,揚著眉兒笑道:“兩年來見到美貌的少年真不少,他們都愛我,我心中不但不愛,而且覺得非常憎厭。可是今天呀,我已得真正的知音了!來!我們來歡舞吧!”說著,遂起身挽了小棣的手,同到舞池去了。小棣覺她臉色紅潤,芳心可可,嬌艷好像桃花,腰肢纖弱,又像柔軟無力,一時更加愛憐。卷耳見小棣豐姿英挺,步伐整齊,軒昂氣概,逼人眉宇,芳心自愈加傾心,情話喁喁,兩人直把肺腑也說了出來。這晚兩人在白宮舞廳中,直舞到子夜已過,方始攜手出外,約定明日桃花宮再見,遂各自登車分別。
袁士安自給鶴書打了一頓,就抱頭竄出校門,一路上暗暗地想著,簫鳳叫鶴書把我開除,雖然是這樣一句話,但到底開除不開除,還不能曉得。不過我已闖出這個笑話,就是他不開除,我自己也覺得沒趣再在這兒求學了。但我受了這樣一個委屈,友華那兒還不曾告訴她,我當然不好不別而行。我怨友華為什么不早一步去洗浴,倒被簫鳳先占了去。友華若早在浴室里等著我,那不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嗎?說不定我倆如許的饑渴,都得到了慰藉。現在硬生生地被她打斷,這真是多么令人傷心啊!但我雖沒有會到友華,畢竟也得著了許多好處。真想不到她已四十相近的人,那乳房的豐富、肌肉的肥嫩,竟和一般少女差不多,怪不得鶴書這廝愛得她像活寶似的。但這件事我仔細想來,也覺得非常奇怪,簫鳳既不是友華,她何以不把浴室門關上,而且我撲到她身上去時,她又何以對我說什么這般心急?我聽了這話,自然要當她是真的友華了。現在她吻也給我吻過了,摸也給我摸過了,而我呢?打也給她打過了,罵也給她罵過了。只有她一身的曲線美,因浸在水里,不曾仔細瞧到,雖然略有小憾,但也可算得到打的代價了。現在這事我也不用去想它,且待明天一早,先到揭示牌上去瞧。倘然果已開除,我便把它條子撕去,自己也就從此不來校了。不過友華那兒,我是要去通知她一聲,也好叫她知道我是完全為了她而犧牲的。
士安這樣胡思亂想地忖著,早已到了他的寄寓處。一宿無話,到了次早醒來,他竟連面也不抹,點心也不吃,就急匆匆到校來。誰知時候實在還早,校中鐵門都沒有開。士安沒法,只好到對面咖啡店去喝了一杯,這才校門開了。士安悄悄地進來,剛到揭示牌相近,誰知冤家狹路相逢,那天半農也因要瞧這個布告,起得很早,已在揭示牌面前徘徊。士安眼快,一見半農,慌忙把身子縮住,尚恐給他瞧見,卻暗暗躲在一旁偷瞧。不多一會兒,忽見友華也走來了,她回頭向四周打量一遍,見沒有別的同學,便向半農悄悄問道:“‘圓四開’的揭示,教務處可有來貼了嗎?”只聽半農答道:“就要來了,大概終是請他回家了吧!”友華聽了,咯咯地笑道:“這個癩蛤蟆,他竟想吃天鵝肉了。誰知倒吃著了幾個耳刮子,我真高興呀!”半農道:“妹妹,你輕聲兒吧,防給人聽了去。”友華嘴兒一噘道:“聽了去,有什么要緊,我是報復他一塊三角大石的怨仇呀!只要出了這一口氣,恁么我都不怕。”正在說時,教務處果然把袁士安的開除條子貼上,半農、友華又朗朗地讀了一遍,還罵聲“該死的東西”,兩人就攜手進教室去。從晨風中遠遠傳來一陣嬉笑聲,送進士安的耳鼓,更覺刺心。他呆了一會兒,方才明白自己是完全中了友華的圈套,一時恨得咬牙切齒,頓腳握拳地罵道:“我只當你是好人,原來卻是個口是心非的爛貨。你捉弄我,哼!好好,我不叫你看看我的手段,你們也不知我厲害了。”士安說完,也不再瞧揭示,因為半農已朗朗讀過了。他回身飛步,早已奔出校門,預備到別個學校轉學去。
半農、友華自士安開除,心里非常痛快,彼此兩人相親相愛,不是瞧戲,就是跳舞,夜夜度著他們甜蜜的生活。所以對于小棣天天到桃花宮去,也不加以勸阻。兄妹各行其是,你不來說我,我也沒有工夫管你,因此大家也相安無事。
這天夜里,若花浴罷蘭湯,小大姐佩文給她掇了一把藤椅,擺在天井里。若花披著一件毛巾浴衣,搖著一柄葵扇,仰面地睡在藤椅上。只見天空一片片的云兒,冉冉地飛來飛去,云端里鉆滿著粒粒星光。她便悠然遠思,口中不覺念著“明星熒熒,嘒彼小星”的句子,因小星而又想起了小紅,她自從失蹤到現在,竟已有好幾個月了。雖然登報找尋,卻始終沒有音信,可見人心難料,我真白疼了她一場。上月我也曾寫信給哥哥,托他代為覓一個小家姑娘,作為可玉的偏房,不知為什么卻到現在還沒有回信。今晚可玉回來,我便同他商量商量,明天我親自到蘇州去一趟,一則望望哥嫂,二則問問這事,究竟是辦得怎樣了?若花正在想著,可玉已從外面進來,若花慌忙站起相迎。可玉指著她道:“你也太貪涼了,天時還不十分熱,怎么就像大伏天似的坐到庭心來了。”可玉邊說邊走進廂房,若花也跟著進來,佩文已倒上一盆臉水。可玉脫衣,若花接過掛好。可玉擦了一把臉,若花回過身來,一面給他擦背,一面說道:“明天午車,我想到蘇州去一趟,大概后天便回來的。”若花說著,若有意若無意地向他一笑,又瞟他一眼。可玉卻并不理會,望著她道:“論理我該同你一道去望望,可是我去了,家里又沒有人看守。喏,這一點,就感到沒有兒息的苦楚了,連走一步路都受著拘束的。”可玉說到這里,也向若花微微一笑。若花把手巾丟向盆內,在罐內取出兩支煙卷,一支遞給可玉,一支自己吸著,卻是默然不答。佩文把盆水倒去,又來倒兩杯香茗,便悄悄退出房去。可玉見若花不快樂模樣,因搭訕說道:“你既然明天要到蘇州去,晚上比白天里涼快得多,我們不如早些兒睡吧,免得你明天坐在車上喊乏力。”若花抬頭道:“我本來早要睡了,都因等著你,房里氣悶,所以睡到庭心里候你了。”說著,喝了一口茶,把煙尾丟在痰盂內,就自躺到床上去。可玉見她先睡了,因站起關上房門,脫了鞋襪,也跨上床去,并頭躺了下來。若花隨手關滅電燈,臉兒朝里睡著,只覺可玉睡在身邊,卻是翻來覆去地不安靜,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因回過身子,在他耳邊低說道:“你曉得明天我是為什么到蘇州去的?”可玉聽她突然問出這幾句話,哪有不知道的,因假意不明白道:“咦!你不是去望望你的哥嫂嗎?”若花撩過手去,打他一下,“呸”了一聲笑道:“罷呀,別裝木人吧!我是給你找人來看守家的呀!你嘴里說得好聽,心里不知是多么地難過呢。一會兒嘆氣了,一會兒又說寂寞了,一會兒又說沒人看家,動不來步了。你想,我天天聽了你這些話,我心里不煩惱嗎?終怪我自己肚子不爭氣,所以我明天決意給你找一個人來,那你終可以不怨我了。”可玉忙把她手接住,笑起來道:“你真也好記性,我說的話,你竟都把它背書般地念熟了。其實我說的都是實話,誰知你卻時時在多心,這個真是難了。現在你也別多心了,我們本來有個良田,又不是沒有希望了,世間上老蚌生珠的也很多。你瞧李家的嫂子,她不是也四十歲上下才養了一個小寶寶嗎?可知天下的事情,是說不一定的,況且你還不到四十歲呢。”可玉說著,把若花手心輕輕一抓,逗著她咯咯地笑。若花聽了這話,芳心一動,把身子更移近可玉,一面也笑著道:“我又沒怨你躲懶,不肯播種。只是這一塊石田,憑你怎樣勤懇,終是抽不出一顆秧針來。這也真叫我沒有法想呀!”說罷,兩人便又咯咯地大笑起來。接著便聽可玉和若花的哼聳聲,同時又聽得鐵床擦著壁上的響聲,好像是合著節拍一般地調勻。
第二天兩人直到九點敲過才醒來,若花見可玉好像尚有些疲乏神氣,因抿嘴對他笑道:“你多睡一會兒吧!”說著,遂自下床梳洗,整理一只手提皮篋,用過早點,又到稻香村去買了許多罐頭什物,預備帶到蘇州送哥哥去。等她回來,差不多已午時相近,可玉亦早起身,佩文開上中飯。可玉叫若花一同喝些葡萄酒,若花聽了,思起昨夜歡情,兩人忍不住會心笑出來。飯后若花對鏡重新梳妝,可玉站在旁邊,見她打扮得和慧娟年輕時一樣美麗,風韻真不減當年,心中又無限感觸。眼前好像顯出慧娟凸肚時的情景,可憐她竟死了,產下的孩子也丟了,頓時無限傷心,陡上心頭,眼皮一紅,不禁掉下淚來。若花回眸瞧去,以為自己到蘇州去,而引起他傷心,倒忍不住好笑道:“你這人真是越老越孩子氣了,我到蘇州去,不到兩天就要回來的,你傷心什么?你如不愿離開,那么你就和我一塊兒去吧。”可玉一聽,知她誤會了,因忙收束淚痕,破涕笑道:“我哪兒傷心,你別瞎說。時候不早了,我送你上車站吧。”若花搖頭道:“不用了,我自己會去的。”可玉道:“哪兒話!我又沒有事,剛才我喊佩文早在弄口大方汽車行叫這時開一輛來。”正說時,佩文果然嚷進來道:“老爺,汽車來了。”若花望他一笑,兩人便坐車到北火車站去了。
若花的哥哥,就是小棣、友華的爸爸,名叫吟棣;嫂子韋氏,年紀都已五十相近,性情非常古怪。吟棣視錢若命;韋氏對于兒女,卻是非常溺愛。小棣、友華在上海讀書,吟棣只供給他們十元一月的零用;韋氏暗中,卻要貼上三百多元。友華有時不夠使用,還要寫信去匯。吟棣在鄉下除了吸旱煙、睡中覺外,簡直沒有第三樣消遣。他報也不要看,說看了報要氣破肚子,還是一些不知道好。對于小棣、友華在上海什么學校讀書,他都不問不聞,只要兩人不向自己討錢,他一切都不管,隨他們怎樣去胡鬧。
這天吟棣和韋氏正在房中閑談,見仆婦進來報道:“老爺太太,上海的姑太太來了。”吟棣一聽妹子來了,在人家心里,兄妹好久不見,心中多半是非常快樂,獨是這個吟棣,他便立刻皺起眉頭。他的意思,是深恐妹子久住,家中養著的孵蛋雞娘,又要多殺幾只,心里很是肉疼。只此一點,就可見他的性格了。倒是韋氏,一見若花,反而非常起勁地招待,這其中原也有個緣故:因為友華、小棣寫信回家,每每說是在姑母家吃飯住宿,姑母待他們非常親熱。韋氏因此只知小棣、友華是常在若花家里,并沒常到外面去游逛,哪里曉得這原是友華、小棣編的謊,所以一見若花,便命仆婦殺雞相待。吟棣瞧了,心里非常肉痛,但又不好阻止,只好啞子吃黃連似的不響了。飯后,姑嫂兩人到房里來談心,若花問道:“上次我來信托哥哥代為覓一個姑娘,嫂嫂,不知可有覓到了嗎?”韋氏聽了,噗地一笑,向房外努嘴道:“姑媽,你托他去辦這個事,他哪兒肯去代覓。他說兒子女兒都是沒用的,只怕沒有錢,哪怕沒有兒子。兒子又不好當飯吃,又不好當衣穿,要他什么用呢?姑媽,你聽這話,真是要氣煞了人。我想姑媽是托了他一場空,所以我便暗地給你想法。現在有倒有一個,可是臉蛋兒難看些,我怕姑丈不中意,所以沒有托人寫信來。”若花忙道:“嫂子,你說的那個姑娘,和我臉蛋兒比起來,誰漂亮呢?”韋氏道:“姑媽現在雖然年紀老了些,但到底是個美人胎子。她哪里及得來你長得俊俏呢?我是代您也打算過,若揀得太美了,姑丈也許會專愛她,不肯再來愛你。那時我又恐怕你要抱怨我不好,弄來了白虎精、狐貍精,害得姑丈姑媽倒要不和睦了。”若花倒給她說得笑起來道:“這個姑娘臉蛋兒若太難看,這也不對的,不但可玉不中意,就是我也不喜歡。況且可玉的朋友又多,見了這樣不上臺面的人,也不好意思。我在蘇州是不能多耽擱的,因為可玉在上海一個人,他實在寂寞不過,時常曾囑我早日回去,所以我明天就動身到上海去。對于這個事,我現在也不托哥哥了,就專托你嫂子吧。只要五官端整、頭面白皙、手足干凈就得了,若像西施那般美麗,也不相配的。”韋氏聽了,連連答應道:“我理會得,我終給你竭力去找是了。如果一有相當人才,我馬上就會來信通知的。”若花聽了,又連聲道謝,那晚若花便睡在客房里。第二天,若花便要告辭,韋氏再三留她多住幾天,若花執意不肯。吟棣見妹子匆匆要走,心中暗暗歡喜,但表面上不得不客氣道:“妹子到自己家里,怎么竟好像做客人一般,一宿兩餐,就動身了,給妹夫心中忖著,不是要怪做哥哥的冷淡了妹妹嗎?”若花忙道:“哥哥怎么說起這話來,妹子實在因家中沒人,不能多住呀!”吟棣道:“一宿就走,你還是不來的好。你來去的火車錢、黃包車錢也是花上不少呢!”照理吟棣應該給妹子買張火車票,送送她到火車站,今若花聽他這樣愛惜金錢的口吻,也知道哥哥的老脾氣是一錢如命,所以不等他們送到門口,就連連阻止道:“天恐怕要下雨,車夫回頭又要敲竹杠。哥哥嫂嫂千萬別送我了,倒累妹子不放心,我們就此告別了吧!”吟棣一聽,便老實不客氣地和韋氏送到門外。韋氏尚欲客氣幾句,卻被吟棣衣袖一扯阻住。韋氏也就只好不言語了,大家匆匆作別,若花便又回上海去了。
吟棣、韋氏回到里面,仆婦已開午飯,兩人用過。韋氏見他呆坐椅上,嘴里氣呼氣呼只管吸旱煙,好像不快樂樣子,因問他什么事。吟棣一聽,便白她一眼,埋怨著道:“你這婦人真不肯勤儉持家,昨天又硬生生地給你殺了一只母雞。這只母雞,它一天生了一個蛋,一個月就是三十個蛋。養到年底,以七個月計算,一共有二百十個蛋。每個蛋的價格,照市上要十個銅子,二百十個蛋就要值到二十一千銅子。還有母雞本身也要值到四千銅子。若明年再連養下去,它生的蛋,又要添上三百六十個,這我也不和你算了。單就拿這二十五千銅子講,這已是了不得了。況且妹子昨天并沒吃了幾筷子。你想,吃了只有兩餐飯,就得花我這許多錢,那你真是個不肯愛惜物力的敗家精了。”韋氏倒想不到他嚕嚕蘇蘇地說出這樣一大套話來,一時不耐煩極了,便搶白他道:“姑娘是你的妹子,又不是我母家身上的親眷,人家難得來的。況且小棣和友華也在上海常叨擾人家。我不過殺了一只雞,你便嘮嘮叨叨地說了這許多話。難道姑娘吃的,是吃你的肉嗎?”吟棣見韋氏大聲地比自己還兇,且臉兒漲得血紅,由紅轉青,幾乎要氣得跳起來的神氣,本來還要說幾句,后來深恐她氣出病來,又要買砂仁豆蔻來醫治了。藥店的伙計又是個壞蛋,三十銅子只有三四粒好買。為了要她做家省錢,不料倒反而為了她又要花錢,這未免太不合算。吟棣這樣一想,不但不敢應嘴,反而向她賠笑叫道:“友華娘,你不要生氣,我只不過這樣說兩句,哪兒是安心地氣你。快抽會兒煙吧防飯后受氣,消化不良,那真不是玩的事。”說著,便把自己旱煙管遞過去,一面又呵呵地自笑道,“我的好太太,你真有趣了,幾句玩話兒,怎么當認真了呢?哈……”韋氏忽然又見他改了好像小丑臉兒,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因把旱煙管一推道:“誰要吸這種煙,好像一根什么似的。”說著,遂自取一支卷煙吸。正在這時,忽見外面仆人喊進來道:“老爺,有一封掛號信來了,郵差是等著要打印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