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特地覓紅名花逢艷舞 佇門待影寒雨療相思
- 舞宮春艷·小紅樓·春云疑雨(民國通俗小說典藏文庫·馮玉奇卷)
- 馮玉奇
- 8083字
- 2020-11-24 16:32:15
“妹妹,這樣說來,他的用石塊打我,其實他恨的還是妹妹。他的所以下此毒手,完全是妒忌我會被妹妹相愛,他卻不能得到妹妹的垂青,所以氣極了。這個我倒也不恨他。就是那額上雖然有了一個疤痕,但我見了這個疤,我便可以隨時有了戒心。妹妹,你說他給我留上一個特別的紀念,這疤倒是真的不錯。”友華聽他這樣說法,覺得半農這人,真是個心平氣和的老實青年。但他既然不恨士安,難道還恨我不成?這個我倒要問問明白。因為他在“這個我倒不恨他”下面,似乎意有未盡,雖沒說出,想來終還恨一個人的,因微笑道:“那么你的心里到底是恨哪一個呢?”半農見她瞅著自己憨憨笑,心知是她誤會了,慌忙辯道:“妹妹,你這話你疑心我恨你嗎?要是我恨你的話,我一定不會好……”友華聽到這兒,急忙纖手把他嘴兒一捫道:“我哪里有這個意思,你快別說下去了吧!”半農見她如此多情,心中感激得無可形容,握住她手兒,溫和撫著道:“妹妹的情義,我是始終不敢忘的。你道我心中恨誰,實在是恨報館的主筆呀!怎么把我們的事就當作了新聞資料,很觸目地登在《舞國春秋》里,使人見了,都要議論著我們。記得我們在醫院里那天,小棣不是已埋怨過妹妹和我嗎?他說妹妹的姑爹姑媽連小棣也埋怨在內了,不是還說我們太荒唐嗎?”友華也記起了,心里也覺很是,因點頭道:“農哥這是不錯,這班人專好弄這么胡調筆墨,整個不是人一樣的……”半農見她鼓起了小腮,噘著小嘴兒憤憤不平的神氣,反而又安慰她道:“妹妹,現在這事已是過去幾月了,好在當時正在春假里,校中同學還并沒有人知道,外界人士也注意不了許多,不過以后我們實在是不能再有此等事發生了。”友華點頭含笑,眸珠一轉道:“現在我不是沒有常纏你陪我去玩嗎?我一個人是老躲在宿舍里瞧書哩!”半農笑道:“知過能改,妹妹所以才配得上做校后,做現代的新女性呢!只是小棣近來行動不對,他常常背著我們出去,終要到半夜回來。我想妹妹也得勸勸他,不要再看我的樣兒,那才是個大笑話哩!”友華聽他還有這許多深意在后,心中又喜又敬,便答道:“對啦!農哥真是個模范少年,上次這事全是我累你的,我真對不起你……”半農聽到這里,也慌忙把她身子一扯,用手去捫她嘴,不料太急促些兒,友華站腳不住,竟整個身子倒向半農懷里了。友華并不起來,索性柔順地偎著半農,抬頭望著半農,憨憨地笑。半農見她如此嬌媚不勝,真有些兒情不自禁,慢慢低下頭去,湊到友華的唇上,甜甜蜜蜜接了一個長吻。良久,半農抬起頭來,兩人都又嫣然笑了。友華忽然站起,拉了半農手道:“我們找哥哥去,大家勸勸他好了。”半農點頭,便隨她又到小棣那兒。誰知小棣已并不在房了。半農笑道:“你瞧吧,小棣一定有情人的,他瞞著我們,不然怎么要夜夜出去一趟呢?”友華點了點頭,兩人又攜手出來。這時雷雨已停,地上還有些兒潤濕,天空萬里無云,碧藍一色。想不到日中如此悶熱,晚上竟是涼風拂拂,遍天皆爽。半農、友華在校園中并肩散步,情話喁喁,直到時已十下,方始各道晚安,分手回房里去。
原來小棣自從小紅失蹤,他便茶飯都沒有心思吃,天天在外面各處探聽。他想,小紅一定是被人拐走了,但她的走失,實在是我害了她,我那天在電話里若不叫她等在門外,她不見了,這事與我就不相干了。現在她的失蹤,明明是我害她,我不但良心上對不住她,她假使被人拐賣而在受苦,這叫我精神上又怎能對得住她呢?我非得想法把她找回來不可。不過上海地方是這么大,姑父已經登報找尋,也沒有影響,我各處都也已經找遍了,終是不見她的影兒,這叫我再到什么地方去找好呢?想到這兒,忍不住又對燈長嘆了一聲。凝眸沉思良久,忽然自己埋怨自己道:“我也真糊涂得可憐,她媽那里怎么不再去問問呢?上次我去得太晚了,碰不見她。現在我索性到夜里等她出廠的時候去找她,這就不怕再碰不到她了。”今晚半農拉著友華二次來瞧小棣,小棣已經不在,原來就是他去找小紅媽的緣故。
桃葉坊十二號是小棣的熟路,這次去比較上次,當然更來得容易。他坐在車中,暗暗地細想:李三子是住在后門內灶披間,小紅媽是住在樓上的亭子間,亭子間我沒有去過,小紅媽我也不曾碰到過,我還是先向灶披間的李三子問一聲,那李三子當然會代我去叫她下來的。小棣想定主意,跳下電車,就直往桃葉坊十二號后門進去,只見自來水龍頭前有一個老媽子,年約四十左右,彎著腰正在洗碗。小棣因開口問道:“這位老太太,這里可有個李三子嗎?”那婦人聽了,抬起頭來,向小棣望了一眼道:“先生,你問他哩!李三子真不是人,他借了我十元錢,又借方奶奶五塊錢,還有王小妹三元錢,都是我做的保。現在他竟逃走了,真害得我好苦,他真不是人!先生,你還問他哩!”說到這里,長嘆了一聲,又好像要哭的神氣,一面收拾碗筷,一面便自顧自地走進里面去。小棣忙又叫住道:“老太太,你且慢些兒走,我再問你一聲,那么這里樓上亭子間里還有一個葉小紅的媽,你可知道她在不在嗎?”那婦人立刻回身過來,兩眼向小棣身子上下細細打量一周,很懷疑地道:“先生貴姓?你找小紅的媽可有些兒什么事呀?”小棣忙道:“我姓唐,是秦家的表親,我見小紅媽,有話和她面談。”婦人聽了,瘦黃的臉兒立時涌現一絲笑意,“哦”了一聲道:“原來唐先生就是小紅的表少爺嗎?我正是小紅的媽。啊呀!表少爺可用過飯沒有?我的小紅沒有什么事吧?這兒地方不成樣的,表少爺如不嫌齷齪,就請你到亭子間來坐會兒吧。”小棣也不同她客氣,跟著她到樓上,她口中猶連喊“走好”。兩人到了亭子間,小棣見房中壁上,糊著已帶黃蒼蒼顏色的新聞紙,東一塊,西一塊;一張小小板桌,上面擺著一盞暗沉沉的美孚油燈,一張板鋪上攤著一條破席;臺子一只都沒。境況是凄慘極了,恍若置身在活地獄中一般了。小棣正在出神,小紅媽已把碗筷放到桌上,回身道:“表少爺,你請坐……但是地方太骯臟,怎樣叫您坐得下呢!”說著,忙又開了一方口的窗子,一面倒了一杯茶,但是她并不交給小棣,只放在桌上,因她自己也曉得這茶葉是人家喝不下的,只不過應個景兒罷了。小棣見她這樣局促不安神氣,因在板鋪上坐下道:“你別客氣,我問你一聲,上次我在早晨也曾來望過你,這是小紅托我來的,不料你已上廠去,碰著的就是李三子,我叫他和你說一聲,不知他曾關照過你嗎?”小棣為什么要問這樣詳細呢?原來他一聽李三子逃走,想起小紅的失蹤,莫非兩人有連帶關系不成?因此又問了一遍。葉老媽聽了,目定了一會兒道:“表少爺已來過一次了嗎?這個狼心狗肺的李三子,他竟一些兒也沒和我說起呢!這真對不起得很,倒叫表少爺勞駕了好多次。我們小紅,現在身子長得怎樣了?我是有三年不見了……”她提起了愛女,心中似乎又傷心又歡喜,臉上浮現了苦笑。小棣方知她是并沒知道小紅失蹤,小紅也不曾來過,心里很是懊惱,想不把這事告訴她,但又覺不對,終是說了好,大家留意找尋,也許會碰得到,因輕輕嘆道:“你女兒是長得很不錯了,但是打那天早晨,我來望過你后,下午小紅突然就失蹤了,這事透著有些兒奇怪。我現在聽您說李三子也逃了的話,我心中就有些疑惑呢!”小紅媽一聽這話,頓時大吃一驚,好像全身如澆冷水,“啊呀”大叫道:“這是什么話,小紅失蹤了嗎?啊!那怎樣好呢?小紅她雖然給我賣給秦家做婢子,那人終是活著的。現在不見了,那我女兒就好像是死的一般了。這李三子雜種,他騙了我錢,又拐了我女兒,表少爺,你……千萬要給我想個法子呀!”說到這里,早已涕泗交流。小棣見她這樣情景,也不覺眼皮兒一紅,險些掉下淚來道:“我為了小紅,真不知跑了多少路,找了多少地方,卻始終不見她的影兒。不過你別傷心,我終得想法把她找回來才是……”說到此,那額上的汗似雨點般地淌下來。室中是悶熱極了,他再也坐不下去,便站起來道:“你……你……別急,將來終能找到的。”小紅媽見他要走,當然這種地方,也不便留他,一面連聲道謝,一面送著下來,口中猶念著“阿彌陀佛,天保佑表少爺把我小紅找回來吧”。小棣聽她話聲,有些哽咽,雖已走出后門,不免又回過頭來瞧她一眼。只見她撩起衣角拭淚,那衣襟已是破得不能再補,心中有了一陣酸楚和同情。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來,摸出一張十元鈔票,塞給小紅的媽道:“你快別傷心了,這一些兒我給你做零星用吧,小紅我終給你尋去。”小紅媽突見小棣給她十元鈔票,心中又驚又喜,連聲地叫道:“表少爺,你真是個好人,謝謝你!叫我怎樣過意得去呢?”同時猛又想起李三子騙去自己十元錢,那世界上人的好壞,真有天壤之別,不禁又罵了一聲:“李三子這天殺的,終沒好結果的,表少爺真是個菩薩心腸的好人……”小棣見她這個模樣,顯見神經有些兒衰弱,也許是環境把她造成這樣的,不禁長嘆一聲,怏怏地作別乘電車去了。
一個人是不好忖心事的,尤其是走在路上,或者乘在車上,否則便會發生意外的事情。小棣心中既一心記掛小紅,又想著小紅的媽可憐和李三子的可惡,小紅到底是不是被李三子騙去……他這樣神魂顛倒地癡想,竟錯過了下車的站頭。等到查票來問他在何處上車,他才理會過來,只好買了一張補票,就在停下的一站下車。不料正在這時,突然耳中聽到一陣嘀溜溜的巡捕叫聲,這就見前面擁來許多行人,說后面又捕捉強盜。小棣聽了一驚,只得隨眾人向前走了一程,猛可抬頭瞥見一家大門,上面燦紅燈光,紅顏六色,編出朵朵桃花,中間嵌著六字,正是“桃花宮跳舞廳”。小棣暗想,難得無意中避到這里,我就進去瞧瞧。小棣進了舞廳,只見四周漆黑,只有舞池中燈炬通明,音樂臺上正奏出興奮的歌曲,臺前亭亭玉立著一個少女,露著兩腿兩臂,全身除去胸前兩個亮晶晶的乳罩,和下部圍著一條亮晶晶珍珠編成的短裙外,其余肌肉,一概全裸著。小棣由兩腿而瞧到腰間,由腰間而瞧到兩乳,只覺她身段的苗條、肌肉的白嫩,真沒有一處不現著最合藝術化的曲線美。她向眾賓粲然一笑,便飄然舞蹈起來,原來還只有剛才表演起呢!小棣暗想,我的眼福真不淺。這時全場來賓,個個眼珠好像定住著一般,幾百道目光都注意在那少女的身上。只見她好像蛺蝶穿花一般,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又把身子仰在地上,一會兒又把腿跳過頭頂,但這個動作是非常迅速。就為了愈迅速,因此愈令人有些兒想入非非,神魂飄蕩起來。小棣正在這時,忽被一人扯了一下,因回頭瞧去,只見侍者笑道:“先生,我給你找個前面些座位吧。”小棣方知自己還是站在門口,遂跟他到音樂臺前相近桌位上坐下。這就瞧清楚了許多,那少女的容貌兒整個暴露在眼底。他頓時“呀喲”起來,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小紅真個在這兒當舞女了。一時心中又奇怪又高興,遂把兩眼盯住著她的臉兒,只見她明眸雖然是不住地向眾人瞟,頰上只是滿堆著笑,可是對于自己,卻并不十分注意,心中不免又有些兒疑惑了,這也許不是小紅吧?若真的小紅,她靈活眼珠瞧到了我,應當有個相當的表示,為什么好像不認識一樣呢?再瞧她的舞藝,不但純熟,且亦態度閑雅,那肉的誘惑,真令人心頭亂跳,好像置身在云端里,瞧著天女散花一般,也不知人世間有一切的煩惱了。小棣心想,小紅雖然是很聰敏,但她原是小家碧玉,對于舞蹈本是不會,就是好學,進步也絕沒有這樣快速……正在滿腹狐疑,忽然瞥見東面柱上貼有一張白紙,紙上寫著挺大的紅字:
今晚特請本廳紅星李卷耳小姐,表演《人生快樂》,歡迎嘉賓。
小棣瞧了這幾個紅字,心中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個表演的少女,并不是小紅,卻是舞后李卷耳。自己真也糊涂透頂了,怪不得她的舞藝有這樣美滿。正想時,耳中忽聽一陣“噼啪”的掌聲,原來《人生快樂》已經表演完了,卷耳早已退進里去。臺上爵士音樂又悠揚而起,眾舞客便都紛紛下海去舞蹈了。小棣喝了一口茶,他心中又憧憬過去四月前的一幕了。記得這一天下午,自己沒有事,曾到這兒來跳茶舞,齊巧臺上播音歌唱的就是卷耳。她聲音的曼妙動聽,實比黃鶯兒還清脆;容貌的美麗,實可稱西子再生了。因此對于卷耳的倩影,在他心中就有一個不可磨滅的印象。等她歌罷歸座,正欲起身伴舞,不料早有舞客捷足先得。后來有人索性叫她坐臺子,開香檳,把幾個舞客氣得目定口呆,第二天又爭先恐后買舞票,五十元也有,一百元也有,要帶卷耳出去。小棣見此情景,心知自己爸爸是個頑固性子,他經濟掌得很緊,自己雖然愛她,可是沒有能力交際她,因此也只好死了這條心。后來不知怎樣在一家照相店里,給他發現了一張卷耳的照相,他便購買下來,藏在身邊,聊慰自己癡情。后來在姑媽家中見到小紅,覺小紅雖是亂頭粗服,若和卷耳相較,實是同樣美麗可愛。因此把愛卷耳的情,就轉移到小紅身上去。因為小紅究竟是自己姑爹家中一個婢子,表少爺能愛她,她哪兒會不樂意?果然小紅是非常柔順地服從小棣了,但是天心太不從人愿,小棣正欲進一步向她求愛,不料小紅會失蹤了。你想,這小棣心中是多么懊惱,真無怪他要神魂顛倒,好像落了魂魄一樣了。今天無意中又到這里,齊巧瞧到卷耳的表演,且又瞧到卷耳神秘的肉體,真令人心神若醉。他便伸手摸出卷耳的照相,只見她明眸皓齒、嬌笑美妙,實在叫人愛不勝愛。小棣不禁微嘆一聲,低低自語道:“卷耳!卷耳!你也知道世界上有我這樣一個人是真正地愛著你嗎?”小棣當初因見了卷耳,而想到小紅,因小紅失蹤,只想到卷耳,他覺得自己生命中,是少不得這兩個人。卷耳是個極紅的舞后,本來我追求不上,不料小紅又失蹤了,這好像挖去了我的心。一個人沒有心,便不能活,我雖有些自不量力,但我非把卷耳來代替小紅的心不可了。小棣既存了這個決心,他便一心地戀戀在卷耳身上去。
大凡一個人,對于情是最最不可思議的,尤其是青年男女,一入了情網,便把世界上所有一切統統丟在腦后。古今來有許多忠臣孝子、節婦貞女,他們所以能夠犧牲一切,絕對地不肯改變操守,也無非是一個“情”字的作用。所以“情”之一字,小則在方寸之內,大即塞天地之間,海可枯,石可爛,此情不可渝,那便是情的真相。小棣既鐘情于小紅,用盡了千方百計,而小紅終于找不到。今夜一見卷耳,不覺舊情復發,把他沒處安放的情,統統要寄托到卷耳的身上去。但在卷耳的心中,卻根本不知道有小棣這樣的一個人。所以小棣的用情,不但是癡,實在是已由癡而轉入于苦了。諸君,你道小棣是怎樣用情呢?原來他自從那夜瞧過卷耳的表演,從此便天天在晚上七點以前,跑到桃花宮舞廳門口等著,好像戲院子里的案目一樣,站在門口,瞧一個個伴晚舞的舞女進場去。他為什么不到舞場里坐呢?他自有他的道理,他來得很早,心里是比婦女們往廟里去燒香還虔心,他之所以等在門口,唯一的目的,就是等卷耳到來。卷耳一到,他便緊緊地跟在后面,方才到場子里來,預先揀在卷耳座位的背后桌上,泡了一杯茶,抽支卷煙,很自在地坐著。他并不和卷耳跳舞,也不和卷耳搭訕,卻眼巴巴地瞧卷耳和別個舞客舞蹈。只見舞客連接不完地前來求舞,一次都不曾間斷,有時甚至三四個舞客一齊到來,結果當然還讓最先到的擁抱了去。這樣紅的舞星,真也是創見了。卷耳有時回過頭來拿她們的白開水喝,瞥眼瞧著小棣目不轉睛地癡瞧自己,卻一次不來跳舞,心以為他一定有舞伴約好來的,否則何以既不跳舞,連別個也不跳一支呢?后來見他直坐到場終,不但沒有舞伴同來,且連一支舞也不曾跳,心想這人也許是受過刺激的人。因為舞場里常有這一種人,倒也不以為奇。第一夜里,侍者和各舞客都不甚注意,后來見他是天天這樣地等在門口,非卷耳入門時他是不進場的,好像保護一樣地跟到卷耳后面坐下。直等卷耳出舞廳,他又緊緊地跟出,直待她上車,方才自去。這樣一個月來,雖然是狂風大雨,他終沒有間斷過,全舞場中侍役,差不多也都認識了,見他夜夜泡一杯茶,給一元鈔票,除去茶資三角,七角即作小賬,所以雖然他并不跳舞,倒還不曾有惡的影像。就是一班捧卷耳的舞客,見他天天這樣,當初以為是卷耳拖車,后來一問卷耳,知并不認識,心里雖都有些討厭,但小棣并不占著卷耳跳舞,雖然是在卷耳身后,倒也不十分嫌其可憎。這時眾舞女都把小棣面目瞧得熟而又熟了,見他天天這樣行動,都向卷耳取笑。卷耳起初以為他是偶然高興來玩玩的,后來見他天天跟自己進,又跟自己出,話又沒有一句,不過有時四目相觸,他必向卷耳微微一笑。因此卷耳心中,日久便起了感觸,覺得非常奇怪,而又非常害怕,深恐他這樣盯著,將來必有意外的事情發生。不過瞧他服飾,卻是相當華貴,筆挺西服,時常調換,英俊的臉蛋兒,具有中西合璧之美,兼之是一些兒沒有陰險的惡意,瞧過去方面大耳、唇紅齒白,態度中是蘊含著無限些多情溫文模樣,而且還是個學校的學生樣子。不過他既然到跳舞場來,為什么不同舞女合跳?說他不喜歡跳舞吧,卻為什么又天天來?那么說他是專門愛著自己吧,則他又并不和我跳,而且亦沒和自己交談過一句話兒,也許他的笑,較之說話還多情嗎?這個人倒真是匪夷所思,奇怪極了。
直到兩個月以后,侍者方才曉得他是強民中學的高才生,名叫唐小棣。侍者因卷耳非常懷疑,遂偷偷告訴了卷耳。卷耳到此,方知小棣實是個情癡,果然并沒有惡意,舞伴小姊妹便說卷耳有這樣多情少年相愛,真是終身幸福了。卷耳聽了這話,芳心一動,當夜回家,睡在床上,就細細地思忖。想起自己的身世,從小就沒人憐愛,媽媽在自己六歲時死了,爸爸是好賭成性的。他不好賭,也不會把我賣給阿金姐。不到阿金姐那里,我又怎么會到舞場來供人做摟抱的生活?雖然有許多闊客捧著我愛著我,穿得好,吃得好,但一個人終究有個著落。俗語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我的歸根,將來到底是歸到哪兒去呢?雖然這班舞客都拿金錢引誘,甜言騙我,要討我回去。不過我瞧這班紈绔子弟,哪有一個真心地愛我,只不過朝秦暮楚,玩弄女性罷了。像唐小棣這樣地癡戀,倒真是難得極了。前天夜里,風狂雨驟,場中舞客少了一半,他卻仍不間斷地等在門口。我跳下車時,見他身上雖穿雨衣,但兩只西服褲腳,給雨已漂得濕透,可是他還一些不覺得。這樣多情的種子,不要說全上海找不出,就是整個的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我若要歸結我的終身,實非嫁他不可。況且舞女生活,夜夜要到十二時方得休息,有時還要到天亮,這樣不安定生活,哪兒能夠好好地睡?阿金姐是只認得金錢的,并不會想到我的苦楚,自己要是個輕浮沒有理智的人,也不知早已失身多少次數了。我現在舉目無親,只有他天天跟著我一些不肯離開,我想他的內心一定也很苦悶。我明天俟有機會,倒要詳細地問問他,他天天地跟著我,究竟是個什么意思?
卷耳既存了這個心,到了第二天的夜里,恰巧又是個斜風細雨,落得密密不停。卷耳心里以為今夜他也許是不見得來了,誰知一到桃花宮舞廳門口,燈影雨絲底下,依然立著一個少年,正是小棣。卷耳跳下車來,再也忍不住了,便笑盈盈跑到小棣面前,很溫和地叫了一聲唐先生,一面立刻伸出纖手,和小棣握了一陣。小棣驟然見卷耳和自己握手,且很親熱地叫著,心中倒不禁一怔,也不知是喜悅呢,還是驚異,反而呆呆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卷耳見他這份兒呆若木雞的神情,早又抿嘴笑道:“唐先生,你是多早晚來的,雨下得這樣大,你怎么不到里面坐呢?”小棣這才醒來似的,只覺手里捏著的纖手,其軟若綿,心中不免蕩漾了一下,眉毛兒一揚,忙問道:“李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姓唐的呀?”卷耳聽了,卻并不回答,只報之以露齒嫣然一笑。在這一笑中,是包含著數月來無限神秘、真摯、多情、蜜意的會心笑。在小棣眼中瞧來,更覺千嬌百媚,艷麗極了。卷耳挽了小棣的手臂,并不到桃花宮里去,沿著屋檐走了一截路。小棣奇怪極了,忍不住也開口問道:“李小姐,你到哪兒去呀?”卷耳瞟他一眼,笑道:“你別問,回頭就知道了。”不多一會兒,卷耳卻挽著小棣到一家門口進去。小棣抬頭一瞧,見是白宮舞廳,心中還以為她是換了地方,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大悟,一時真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兩人在場角邊暗沉地方坐下,侍者泡上茶。小棣這就誠懇地道:“李小姐,你為了我,難道今夜犧牲一夜了嗎?那么回頭怎樣……”卷耳聽到這里,忙把他嘴捫住道:“一天怕什么,我因為要和你談談,那是怕被人家注意,說不痛快,所以特地到這里。以后你仍到那邊去好了,現在我去打電話向舞女大班請假去。”小棣見她這樣說,把她手兒猛可握住,兩眼柔和地望著她道:“李小姐這樣情分待我,真叫我到死都不敢忘了。”卷耳聽了,瞅他一眼,意思是怪他不該說“死”字,但她立刻又嬌媚笑起來,姍姍地到電話間請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