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月廿九晨,天都島上,聽瀾閣中。
聽瀾閣系后人在天都島上所新建,址在一處高地,其名取的是“曉看日起,臥聽云瀾”之意。閣高五十丈,共三層,碧瓦飛檐,其上雕刻大夏君子,形象逼真,精美絕倫。
集天都島島主、天下第一等身份于一身的騰岐學院院長常常在此會客。
聽瀾閣一樓。
鬢發如銀的老婦人身著桃紅色絲織繁復的衣裳,流云發髻上插精美寶釵,外罩繡鶴披風,懷抱溫玉手爐,端坐主位。她面容精神飽滿,眼神溫和,雖已是古稀之年,然面容紅潤有光澤,手指依舊白皙細膩,舉手投足間,氣質不凡,一顰一笑,是歲月難遮的傾國色。如此人物,正是騰岐學院院長。
院長輕靠玉憑幾,靜靜看著坐在她面前四處張望的寒燚,玨。玨是一個十二歲上下的男孩,一襲金邊黑袍,烏黑長發用墨玉簪子固定,容貌清秀,目光清澈,帶著幾分好奇打量四周環境。素宣魚和趙嬤嬤分坐在他的兩邊。
“你叫什么名字?”院長含笑問。
“玨。”玨望著院長答。
院長繼續問:“你有何必竟之事?”
“不知。”玨搖頭。
“對你自己,記得多少?”院長耐心詢問。
“我是寒燚,名字是玨。”玨認真回答。
院長點點頭,聲音和藹:“你有什么想要問嗎?”
玨看看對他微笑的素宣魚,又看看院長,聲音頗認真:“昨夜素宣魚同我講過許多事,寒燚啊圣會啊,我大都不理解。寒燚是什么?”
“寒燚就是寒燚啊。”素宣魚輕聲道。
“那人是什么?”玨看著素宣魚。
“人是萬物之靈長。”
“那寒燚是什么?”
素宣魚一下子啞住,眨眨好看的眼睛,里面透著幾分茫然無措。
“答案就是你,玨,”院長微笑道,“你就是寒燚,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寒燚是什么。”
玨攤開手,滿眼無辜:“我知道我是寒燚,可我不知道寒燚是什么。”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院長溫和點頭:“不過在此之前,還得給你取個新名字。”
玨眼里有好奇的光。
“林玨這名字如何?雙木林,雙玉玨,不錯吧?”
玨思索著摸摸下巴,點了點頭。
院長笑笑,讓趙嬤嬤領他下去了。
“老師,”素宣魚忍不住問,“林氏……還是寄在林善瑕籍下?”
院長并不賣關子,道:“權寄在林家。一來林善瑕號諸夏槍王,外人不敢多查;二來他是克萊頓好友,值得信任;三來也便日后行走江湖。”
素宣魚蹙眉,她希望玨回圣會,而不是寄在別家。
院長又問她:“你以為寒燚是什么?”
素宣魚輕輕搖頭:“我不知道。寒燚是什么,會里久有爭執。有人說寒燚是一把斬之即死的劍,有人說寒燚是一位通天徹地的神獸,還有人說寒燚是一位舉世無雙的神仙……沒人想到,寒燚是一孩童,這樣的寒燚……我不知道。”
“不論你們以前以為寒燚是什么,歲月若大河之水奔騰向東,不可回轉,寒燚已經到來,一切都不可逆轉了。”院長目光深邃,“你認為,玨能擔起重任?”
“現在不行,總有一日可行。”素宣魚輕聲道。
“既如此,那玨便留在天都。”院長頷首。
“老師,扣押寒燚,就是您違背盟約了。”素宣魚皺眉。
“四十年前,為寒燚,吾與圣會約盟。吾以封山令蕩滌江湖,使圣會得以肆意妄為,然今日若非花人天叛變,長老會會愿意與吾重申盟約?違約者,圣會也。”院長語氣平靜。
“老師,內閣長老會都已遵守……”
“素宣魚。”院長忽直呼其名,空氣中靈氣猛然粘稠,素宣魚嬌軀一僵。
院長注視素宣魚,緩緩道:“昨夜,你未告知寒燚,泊神。”
素宣魚知道結果不能改變,于是垂目,輕聲道:“世上已無泊神。”
“你這妮子。”院長嘆息,“走吧。”
素宣魚起身行禮,待她走到門口時,院長平靜的聲音悠悠傳來:“圣會內閣想要寒燚做什么,圣會長老會想要寒燚做什么,甚至是圣會的人想要寒燚做什么,你好好想一想。”
素宣魚腳步微微一頓,繼續往外走。
另一邊的騰岐學院醫館里。
一位十一二歲的少女替克萊頓掖好被角,擦擦自己額上薄汗,輕手輕腳端起水盆離開房間。
剛一出門就撞見了路。
“誒?路叔叔好。”眼圈微紅的少女乖巧行禮。
“柳柳好。”白發蒼蒼的路挽起袖子,接過水盆,微笑道,“你去休息休息吧。”
少女——楊柳柳搖了搖頭,乖巧道:“克萊頓院長還需要我照顧。”
“乖。”路慈愛地揉了揉楊柳柳的小腦袋,“路叔叔和克萊頓院長說會兒話,不會很久的,好了我就叫你。可以嗎?”
楊柳柳微微昂起頭,可愛地皺著鼻子想了下,然后不情不愿地點點頭,又強調:“好吧,就一會兒。”
路微笑點頭。
推開雕梅刻菊的木門,房間里的濃郁藥材味道撲面而來,窗戶半開一扇,略厚的淺色垂簾后的榻上,克萊頓臉色蒼白,雙目緊閉。掀起簾幕,路坐到床邊。說是來說說話,可他卻一直沉默著,似乎出了神,直到約一刻鐘后,軟糯的小女孩聲音忽然響起。
“路叔叔,我可以進來了嗎?”是楊柳柳在門外迫不及待地小聲問。
路這才回過神,起身開門,笑道:“柳柳,還真就一會兒啊。”
楊柳柳認真點頭:“因為克萊頓院長說過,要誠實守信。”
“柳柳真的很喜歡克萊頓院長呢。”路側身讓她進入房間。
“這是不能說的秘密。”楊柳柳開心地豎起食指放在嘴上。
路笑著搖頭走出醫館,看見了正牽著兩匹馬往學院外走去的李明赤。
“李管事早好,這是要出遠門?”路行禮。
李明赤停下腳步,轉身回禮:“副院長早好。剛收到朝府命令,讓揚朗爾格院長回麥鳴島匯報工作,應是開必的事,耽擱不得。如今揚朗爾格院長昏迷,只能我代行。”
路點頭道:“克萊頓受傷,倒是勞累李兄了。此去遙遠,李兄路上小心,早日回來。”
李明赤笑著稱是,上路了。
……
在遙遠的西邊,麥鳴島,世界廣場。
麥鳴島位永星海東部,屬永星群島一部,由朝府直接管理。朝府的諸多部門總部也都設置在麥鳴島,毫不夸張地說,這里便是朝府的心臟。
世界廣場是一處極寬闊的大廣場,背靠麥鳴島東南部城市亞浩宇也的南城墻,直面蒂瑪爾蘭海灣。
世界廣場的最大容納人數可達萬人,多用于舉行朝府十年一次的“萬國閱兵”,以及檢閱得到朝府許可出征非府國的軍隊,具有極強的軍事意義。
現在,世界廣場前端。
本該由麥鳴島近衛軍警備的哨點,現在都已交由朝府特執部控制。這些大部分出身于一百零八院內院的年輕人們正在激烈爭論,內容似乎與“登岸作戰”、“第一位防守點”這樣的話題有關。
在爭論的同時,他們不時將目光投向那個幾乎就要站出廣場摔進大海的老人。見老人沒有回頭,爭輪就愈加激烈,老人平常還會理會一下年輕人的小把戲,然今天興致缺缺。
他站得筆直,一動不動,目光投向大海,任咸濕的海風撫過臉頰。他是朝府總國尊統治者,羅曼·希爾諾亞。
腳下的海浪拍打聲和身后的年輕人爭吵聲混雜一起,空氣有些悶熱,羅曼拿出千里信。
“戰況預演如何?”
“預演很順利,士兵戰陣演練順暢,作戰不成問題。只是……”千里信對面的男人有些遲疑。
“只是什么?”羅曼語氣平淡。
“大人,這些年來我們與西王盟還算和平,兩方息兵,開關互貿,皆是繁榮景象。這一仗我們真的要打嗎?屬下以為,我們還是先在海港外將之截下,好好談談吧?”
“戰爭不是我們不想打就可以不打的,談談?現在要做的,是給他們一記重拳,而不是談談。要讓他們、天下人記住,只要敢來,就別想回去。”
羅曼語氣平淡,忽然一陣海風來,掀起海浪轟鳴,也吹起他額前白發,露出那雙藍色眼眸,其中溫和氣質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殺伐果決的霸氣。
“這只孤軍自星陸西北啟航,沿著漫長的海岸線走了近兩百天,過不了多久就將以必死之決心來到我面前,”羅曼眼中鋒芒吞吐不定,殺機緩緩涌出,“談談?不,不用談,因為他們是在求死!不僅是求他們自己死,還是在求我死!如果西王盟的劍鋒指到了我的額頭,而我卻不敢應戰,那天下將如何視我?這只向麥鳴島駛來的孤軍,就是為了逼我應戰,在萬眾矚目之中殺了我!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戰斗,可笑的是,朝府里還會有人妄想著‘談談’。”
“是屬下失言了。”千里信對面的男人語氣慚愧,“可是尊者大人,既然西王盟是為襲擊尊者您而來,我們真的不需要再安排一些人嗎?”
“他們想觀望就讓他們觀望吧,”羅曼遠眺海平線,面無表情,“我會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天下,究竟是誰說了算!”
與此同時,亞浩宇也南城墻上,有一群紅袍人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羅曼調動了麥鳴島的近衛軍,近日操練不斷,看來,他已經準備好了應戰。”紅袍人中的一位老人淡淡說道。
“哼!我們卡著精銳的海軍和陸軍不動,他也只能調動這些未經戰陣的近衛軍了。”有人譏諷。
“有人知道羅曼的作戰計劃嗎?”一位身材矮小的紅袍人皺眉問。
“特執部計劃司負責指揮作戰,”有人冷笑,“但恐怕,計劃司自己都不清楚羅曼的計劃是什么。”
“完整的計劃只存在羅曼腦子里,他誰也不相信。”有紅袍人壓低了聲音,“但這次特執部參與較多,也許我們的部長大人知道一些?”
“羅曼是個混賬東西!他早已架空了我的權力,現在特執部那群瘋子已經不知部長令,只曉尊者遵了!”另一個老人聲音憤恨。
“本還想著把羅曼的計劃賣給西王盟呢,唉,可惜了,缺失的計劃賣不出好價錢。”
“各位不必擔憂,我有情報,西王盟這次下了大力氣,羅曼必死!羅曼這些年四處宣揚,天下人都崇拜他!呵,如果面對一只沖到家里的孤軍都不敢應戰,那他這些年的努力就全白費了!而一旦應戰,我敢保證,他將會在天下人面前死去!”紅袍中有人冷笑。
“再看看吧,你的情報就沒有準過。”另一個中年男子有些無所謂,“當然,死了最好。”
……
同一時間,星陸西北,一座宅邸之中。
扎著總角、容貌可愛的儒裙少女哼著歌,坐在椅子上搖著白皙纖細的小短腿。穿著靚藍飛鳥紋袍的少年依舊蹲在女孩旁邊,開開心心地逗弄黃色小雀。那位英俊到離譜的年輕教主站在花盆前,手握千里信。
“確認了,當下:第一,揚朗爾格?克萊頓已回到騰岐學院;第二,徐淡鑰和左花枝已循跡至商國;第三,圣會與朝府接觸,已確定二者結盟。小弦,你怎么看?”
“意料之中吧。”名為小弦的襦裙少女抬頭看教主,烏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
“嗯,我認為騰岐院長不會接觸圣會,岐巍不需監視。另,從圣會西逃路徑猜測,目的地可能在麥鳴,可以將‘滿江紅’徐淡鑰調回來。”年輕教主收好千里信,蹲下繼續侍弄他的花。
“調給西王盟?”小弦問。
“不,調給蒂瑪爾蘭。”教主搖頭。
“西王盟的鬼將貝涼?整羅曼?”小弦好奇問道,“不是已經給了貝涼殺手锏了嗎?可以殺死羅曼的。”
“貝涼此人江湖氣太重,以前就和羅曼走得很近,他不會按交易行事。”晶瑩如玉石的手指捻起一朵掉落枝頭的花骨朵,舉高了些,教主仰頭仔細看著。
“時間上來得及嗎?”小弦微瞇了眼,陶醉注視著教主白皙修長的手指,“商國離麥鳴島可不近,會趕不上西王盟的船隊。”
“天船和傳送陣已經布置好了,來得及。”教主遺憾地將毫無生氣的花骨朵埋進土里,聲音溫和,“貝涼本是一閑棋,與其說是殺羅曼,不如說是敲打西王盟。只是眼下圣會和朝府確定結盟,又裹挾寒燚向西,那么殺掉羅曼就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了。
殺死羅曼,圣會和朝府的結盟就會失效,圣會的行動也會變得麻煩,我們帶走寒燚的幾率雖然依舊很小,但總歸會大一些。”
“還是教主想得周到。”看不到教主的手指了,小弦遺憾地點了點頭。
“確定嗎?”在一邊保持了長久沉默的少年忽然一手按住蹦蹦跳跳的小雀,抬頭問,“確定騰岐院長不會接觸圣會嗎?”
教主起身,看著一臉認真的少年,摸著下巴思索,樣子迷人。
“不敢確定。”他淡淡道。
“可以把輝姑娘派去騰岐學院。”少年又低下頭逗弄氣呼呼的小雀。
“小霧你的膽子又大了誒,都敢指揮輝姑娘啦,不問問輝長嗎?”小弦瞬間瞪大了好看的眼睛,看著小霧小臉驚訝。
叫做小霧的少年身子一顫,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小弦,我還不想死。”
“是你的直覺嗎?”教主問小霧。
“這重要嗎?”小霧抬起頭,眼里充斥著好奇。
“你就直覺還管點用了。”小弦吐槽。
少年頓時淚眼汪汪。
教主思索片刻,最后緩緩點頭:“可以,我去和輝長交涉。”
小弦望著英俊的教主,月牙彎彎:“你們膽子可真大。”
小霧低下頭繼續逗弄小黃雀。
教主蹲下專心侍弄自己的花。
(名詞解釋:
蒂碼爾蘭灣是麥鳴島最大的海灣,直接和世界廣場相接,而世界廣場又緊靠亞浩宇也。
蒂瑪爾蘭海灣兩側向海是相對平行的兩個岬角,呈懷抱狀,易守難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