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邊人群先是沉寂,繼而贊聲大起。江湖游歷兒感嘆,為非作歹輩匿跡,不明事理者稱贊,江湖第一碧原晴空似是又被捧上了神壇。
那蒲山門弟子氣得發(fā)抖,蕭春泥立刻移步擋在他與林玨之間,雙手抱拳:“師弟情緒激動,一時言行不恭,望公子勿責。”
言行不恭,而非所言大謬。
林玨皺眉要言,米禾輕拍他肩膀,示意向右看。那里,一名皂衣小吏一手護著官帽、一手抱緊紙筆擠了進來,后面還跟著四襲黑色武袍。
“是誰無故喧嘩、阻塞交通!”小吏快速掃視一遍林玨、蕭春泥一行,轉(zhuǎn)身又對四周看熱鬧的人群大聲呵斥,“還圍著干什么!再不散去,一個個都以‘聚眾生事’給你們抓了!”
“是特執(zhí)衙門!散吧散吧!”有眼尖的路人瞧見小吏身后黑色武袍腰間的銅印黃綬,大聲提醒,眾人立刻作鳥獸散。
圍有厚厚幾層的人群里,周羽周潭兩兄弟對視一眼,也隨著人流散去,換個了地方盯著。
特執(zhí)衙門?
林玨疑惑看向米禾。
“朝廷的修士衙門,有寺署、功曹、寺正、寺衛(wèi)等,寺衛(wèi)三百石,銅印黃綬,衣烏色,上以絲線暗繡翼虎。”米禾小聲道,“與那狐假虎威的小吏不同,他們是朝廷的命官。”
林玨這才了然。
“你們幾個過來。”小吏不耐煩地朝他們揮手。
蕭春泥一馬當先,搶在眾人之前開口:“蒲山門弟子、修士蕭春泥,見過上官。”
諸夏規(guī)定,修煉者可稱士,地位與士人同。
“嗯……”顯然這一聲上官讓這小吏極為受用,他微笑著攤開紙張,一手握筆,“說說吧,怎么回事兒?”
米禾微皺眉,不過他一看臉色平靜的林玨、李溪沙,心中對于失去話語權(quán)的擔心也少了許多。也是,自家這里有一個郡守之女、一個神秘的林玨,還占著理,就算讓她蕭春泥先說又何妨。
“上官,在下幾位師弟言行失恭,沖撞了這位公子,實屬在下未盡到管教之責,在下已與公子道歉,還望上官明察。”蕭春泥誠懇行禮,一口一個上官,給足了面子。
小吏左右一瞧幾名寺衛(wèi)臉色,見沒有異議,便笑著道:“好說好說,既然事情明了,幾位和解便可,行走江湖,和氣為重。”說著他又看向林玨。
于小吏而言,此事清楚明了,兩方未動武力,又涉及宗門弟子,人家還給盡了他面子,于是便主動提出和解方法,是想小事化了。
怎料林玨卻道:“他們不是言行不恭,而是言語大謬,且誹謗碧原院長。碧原院長乃皇上親封太師,位在三公,他們?nèi)绱搜裕闶钦u謗朝廷!”
“你!”小吏瞪大眼睛,手指連點林玨,心中暗罵:這渾小子,難道聽不出他話里含義,非要將事情鬧大嗎?
躲在一邊圍觀的周羽周潭眼皮一跳,周潭低聲道:“封山令才結(jié)束,宗門弟子剛剛下山,這林玨居然揪住不放。兄長,他是要將事情做絕啊。”
周羽微微瞇眼,道:“倒是心狠手辣。那吏員先受了宗門弟子禮遇,又瞧林玨三人年紀輕,便主動開口和解,是想賣宗門弟子一個人情。常人遇到此事,也就順坡下驢了,呵,可他倒好。”
頓了頓,他意味深長地補了一句:“性子這樣渾的人,很難在江湖上活著。”
另一邊場中,李溪沙大小姐倒是真不嫌事大,偶像被人當街誹謗而自己卻無言以對,本就羞憤。此時林玨緊咬不放,可以報仇,她也立刻上前一步:“對!他們誹謗朝廷,難道可以不罰?”
眼見事情即將鬧大,米禾無奈瞧了眼自己的同伴,似是在遺憾今天這么個大好機會就要溜走。想到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他也有些不爽地盯住蕭春泥幾人。
“你你你!”小吏氣得不輕,指著絲毫不給自己面子的林玨三人,手指點個不停。
旁邊幾位寺衛(wèi)微皺眉,各自對視一眼而后分開站位,欲防備在場修士反抗。其中一名身材玲瓏的女性寺衛(wèi)似是還在愣神,一動不動。
“顏靈,分開站位,鎖住東南。”一旁的寺衛(wèi)低聲提醒一句,她這才恍若初醒,小雞啄米般點頭站到位置,又出神了。
那寺衛(wèi)瞧這一幕忍不住心中嘆息,自從上次追捕博宅犯人回來后,這小姑娘就一直這個樣子,動不動就發(fā)呆,也不知怎么了。想到這里他又搖搖頭,轉(zhuǎn)頭將注意力放到場中,用略帶責備的目光掃了表情認真的林玨一眼,心想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講人情了。什么事都要上稱,那這江湖還怎么混?最后他什么也不再去想,仔細盯住幾名蒲山門弟子,視線著重放在他們的劍柄、手腕上。
“我再問一遍,”小吏深吸口氣,重新拿起筆作勢要落字在紙,盯著林玨一字一頓,“若蕭修士所言,此事清楚明白,只是言行不妥而引起言語沖突,現(xiàn)兩方和解,你認不認同?如果認同,此事即了;若不認同,你們諸位都要隨本官去縣衙,記名錄言,你們年紀小,還需請家中長輩問詢,所費日久,可想明白了?”
與此同時,在眾人不遠處的街邊茶攤里,卸去了偽裝的影連城放下茶杯,內(nèi)力緩緩提聚。
他是不久前接到守在南院門外的圣會弟子報告后趕來的,寒燚潛出學院,事極危急。
眼下他雖已跟上林玨,算是結(jié)束了林玨潛出的危險,但新的危險緊隨其后——朝廷官吏的命令。
如果林玨真隨官吏入了縣衙,勢必會調(diào)出他的戶籍名冊,那一份假的名冊能否躲過朝廷的審視,影連城不敢賭。是以印靈蓄勢待發(fā),就等林玨如何回答,一旦情勢不妙,便立刻出手擾亂局面。
同時注意力集中在場中的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那個呆呆站在東南角鼻子很靈的小姑娘。
顏靈。
影連城思緒斷了一下,然后他拿出紙筆,在上寫了幾字。
場中,李溪沙卻是認出此名小吏正是先才與靈羅商人拉扯者,語氣不屑:“一個小小吏員也敢自稱本官?這幾個蒲山門弟子誹謗碧原院長在前,我等騰岐學子作證,有什么可和解的?你不愿抓捕,難道是收了他們的賄賂?”
“黃毛丫頭信口雌黃!”小吏臉色瞬間漲紅,怒罵道,“誹謗朝廷官員!騰岐學子的身份也保不住你!”
李溪沙抱胸冷哼:“本小姐所言哪一字哪一句是信口雌黃?難道你不是吏員?沒有自稱‘本官’?”
諸夏吏員自古以來便是低官一等,偏偏又是地頭蛇,朝廷各種工作的具體展開都離不開他們的支持。所謂“商末賤商,吏卑賤吏”,都是面上的話罷了,又哪位命官敢真的輕視他們?這些吏員,哪個不是位卑權(quán)大?
見這般年輕的小姑娘竟當街羞辱自己,那小吏急火攻心,竟是一指林玨三人,聲嘶力竭:“抓住他們!”
幾名寺衛(wèi)面面相覷,圍向林玨三人。
林玨神色一凜,探手一把抓住俏臉動怒的李溪沙,與皺眉的米禾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事情會發(fā)生到這種程度,一時有些慌張。
“肯定不能動手,”米禾低聲道,“動了手性質(zhì)就不一樣了。”
“他還真敢與本小姐動手?”李溪沙銀牙緊咬,怒視小吏。
“這里不是商國黃州槐蔭郡,他們可不怕你的身份。”林玨拉住李溪沙皓腕的手用了些力,一邊觀察一邊皺眉,“都想想怎么辦。”
此時,有四名寺衛(wèi)向他們包圍而來,其中東南角的一女性寺衛(wèi)反應遲鈍,沒有上前;一邊,自從林玨李溪沙出口之后,不再被關注的蕭春泥一行人正在悄悄撤離。似乎如米禾所言,被抓入縣衙是最好結(jié)果了。
直到他看到不遠處茶攤上起身的年輕俊朗男子,面無表情系上了蒙面巾。
林玨瞪大眼。下一刻有悍然內(nèi)力自茶攤上爆發(fā),眾人震驚回望,只見一襲黑袍閃電般劃過街道,直沖東南角手足無措的顏靈而去。
“顏靈防御!”身旁寺衛(wèi)察出來人目標,大步前奔攔截,雙臂籠罩內(nèi)力,就要轟出。
黑袍敏捷扭過,幾步來到還在發(fā)呆的顏靈面前。顏靈似乎是認出他來,眼中爆發(fā)光彩,張口欲言。黑袍卻迅速連點她穴位,一把抱起這個呆愣小姑娘,四道影武同時出現(xiàn)在身邊擋住撲過來的寺衛(wèi)。黑袍腳下一蹬,躍上街邊連檐店舍屋頂,隨手撒下一紙,挾顏靈遠逝,空中回蕩著他平淡的聲音:
“特執(zhí)衙門的家犬們,還敢追嗎?”
“嘩!”直到此時,百姓們才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居然有人白日里當街擄走特執(zhí)衙門的寺衛(wèi)!
余下寺衛(wèi)眼眶充血,一人躍步接紙,低頭一瞧上面的字,正是那黑袍剛才所言!
“嗎的,反了天了!敢在特執(zhí)衙門頭上動土!”那寺衛(wèi)咬牙扭頭怒吼,“柳仲與我同追,張季回衙門叫人!這是初三夜里逃掉的狗賊,朝境修為!多帶些人來!”
話畢三名寺衛(wèi)各行其職離去,那小吏哪里還有時間去追究林玨三人,也忙跑起來疏散圍觀人群。
李溪沙與米禾一臉懵地對視,只有林玨神色有些復雜,望著那黑袍離去的方向無言。
他當然認出那黑袍是影連城,也就是說,那夜?jié)撊氩└囊彩怯斑B城。
“兄長!兄長!特執(zhí)衙門的人也說那就是當晚在博府的黑衣人!看林玨樣子他肯定認識!”周潭觀察林玨神色,聲音激動。
周羽臉色難看,點頭道:“博公子所言非虛,林玨背后果有人在,絕不單是什么林家私生子!”
“那大哥,貴人的事還要做嗎?”周潭臉上忽然有些為難,“林玨可是看得到我們,他背后有人……”
周羽蹙眉道:“貴人的事還沒有交代,無論如何還是要將他逼上比斗場教訓一二,打死最好,打不死也無礙,如此也是應了貴人的事。至于他背后之人,丟給博元夕。”
周潭一咬牙,點頭:“聽兄長的。”
于是周羽深吸一氣,霍然起身,手指影連城逃走方向大聲喊道:“二弟!此賊正是博公子所言!初二夜里博府作盜之人!早聞博府重寶遭劫!必在此人手上!”
眾人齊刷刷投目周羽。
“兄長!我們快去告訴博公子吧,免得重寶被別人搶了!”周潭跟著起身,兩兄弟一唱一和,迅速往東而去。
他們怎么會在這?什么博家重寶?影連城去博家還盜了重寶?
林玨皺眉目送周羽二兄弟遠去,有些摸不準他們是什么意思。
“是啊是啊!我聽人說了好久了,那博家就在縣衙旁邊,人還敢往里偷東西,那得是什么寶貝啊!不行,我得去看看!”忽然,有收取博府錢財散播此事者躁動起來,嚷嚷著就往影連城離去的方向跑。
“我也聽說了,我也去看看……”
“看看熱鬧也行……”
早聽聞此事者俱是竊竊私語,又有幾名修士耐不住性子跟上,于是越傳越廣、越傳越信,更多的修士動起來,加入到了追捕影連城的隊伍中。
林玨瞪大了眼望著各施手段或奔或躍飛速向東而去的修士們,忽明悟!
周羽兩兄弟是在拋話!是為推動修士們追擊影連城!
“有寶貝誒!我們也跟上去看看吧!”李溪沙一臉躍躍欲試,“這就是書里的江湖奪寶嗎?”
米禾嘴角一抽:“大小姐,您是沒聽到那位寺衛(wèi)說的嗎?朝境、朝境誒!我們?nèi)齻€宗師追上去能干嘛?吃人家屁股灰?”
說完這句,他又看向一旁臉色驚慌的林玨,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怎么回事?”
這時,有磁性溫和的中年男聲在背后響起,林玨猛回頭:“克萊頓院長!出事了!”
克萊頓看看臉上慌張難以掩飾的林玨,又看看附近朝他比了個手勢似乎有話要講的圣會弟子,面不改色,看向一邊的李溪沙和米禾:“上課期間私自離開學院,誰給你們的膽子?立刻回學院去!”
李溪沙面露尷尬,與米禾對克萊頓行了一個禮,又對林玨投去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后迅速跑開了。
然后克萊頓才帶著林玨就近上了一家酒館二樓,開了廂房,引入那名有話要講的圣會弟子。
這名圣會弟子正是盯梢南院門三人中,負責跟蹤林玨的那一人。
“怎么回事?”克萊頓讓林玨落座,自己站在一邊問。
“回堂座,弟子保護殿下時,見有兩人在跟蹤殿下。”
“是誰?”
“正是剛才首呼‘有人奪博府秘寶’者。”
“你下去吧。”
“遵。”
門扉一啟一閉,克萊頓皺眉坐下。
“那二人是周羽周潭兩兄弟,”林玨心中焦急,立刻道,“他們早請了假,開學十幾天了都沒來過學堂。”
“嗯,你把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一道來。”克萊頓表情嚴肅。
逃課出來的林玨心里不免有些從心,但也不敢有隱瞞,趕緊一五一十道出。
“……就是這樣,然后克萊頓院長你就來了。”說萬事情,他接過克萊頓遞來的茶杯,一口飲盡。
“我大概明白了,”克萊頓放下茶壺,皺眉道,“按這般邏輯,那之前周家三兄弟與你在夢覺書館發(fā)生沖突也就不是偶然,而是他們故意行事,只是未料到你實力強勁。
初二你與博元夕當眾沖突;是夜影連城潛博府聽消息,被發(fā)現(xiàn);初三你與剛?cè)雽W的周家三兄弟在夢覺書館發(fā)生沖突……不對!”
克萊頓忽地重重拍桌,震得林玨面前茶杯跳動,茶水濺出。
“哪里不對?”林玨蹙眉,“除了博元夕和周家三兄弟,我真沒再得罪人了。難道是胡展甫?夏定風?話說前幾天胡展甫還讓夏定風給我?guī)г挘f是什么周羽要對我使腌臜手段,他拒了。那應該也不是他們。”
“時間不對。先不說新伊布坦的博家如何能勾搭上天夏的周家,就這個時間,博元夕半年時間都被關在老家,沒有機會事先勾結(jié)周家三兄弟,肯定還有人在驅(qū)使周家三兄弟。”克萊頓思索道。
“可是今天周羽明顯在幫博元夕挑弄是非,為影連城招引敵手,他們怎么可能沒有勾結(jié)?”林玨不解。
克萊頓看他:“那就是初三之后他們才勾搭在一起,為同一個目標,你。”
“我真沒得罪人了。”林玨苦臉攤手,“自正月皇子遇刺事后,我就和琴柳鉆進了騰岐領,直到三月初才出來,哪里有機會去到處得罪人嘛。”
克萊頓凝眉苦苦思索,也甚是不解還有誰會專門驅(qū)使周家三兄弟來針對林玨,這種小孩子過家家般的把戲自然不可能是神話使出的,那還有誰呢?
“唉,暫且想不出來,”克萊頓閉眼揉眉頭,“反正周家三兄弟已和博元夕聯(lián)手對付你了,博家小子的身份有些特殊,現(xiàn)在情形還不太嚴重,我不好出手,你自己小心些。”
“克萊頓院長你知道博家什么背景?”林玨立刻問。
克萊頓瞅他一眼:“知道不多,只知博家是新伊布坦某個歷史悠久的大家族,家里有個很有能耐的老輩子,與老師有些交情,讓我們多容忍些,僅此而已。”
林玨皺了眉頭,又問:“那剛才影連城為何要出手?”
“他是擔心你被抓到縣衙里引來更大麻煩,只能自己弄些混亂出來,不過,”克萊頓嘖嘖稱奇,“他居然能想出擄走寺衛(wèi)的操作來,也是神奇。”
說完這些,他看林玨,認真道:“林玨,你記著些,往后江湖里,私下說老師壞話的人還會有更多。你這次愿意為老師正名,我很高興,也很感謝你。但以后,如果不太嚴重,那就盡管讓人說去吧。天下悠悠之口,堵不如疏,世間公義,在史冊里。”
林玨抿嘴:“他們大庭廣眾之下就敢這樣說,私底下指不定還怎么編排呢,就該全部抓進大獄里!”
克萊頓輕聲道:“照你先前所言,那群蒲山門弟子其實是蓄意為之,找上你們只是碰巧,無論如何他們都會想辦法在大庭廣眾之下罵一罵老師。這是為了試探朝廷和院長,對封山令之后的宗門態(tài)度,是趕盡殺絕,還是一同生存。”
頓了頓,他拿起茶壺給自己倒水,又道:“不過,你也千萬不要像李溪沙一樣,官吏官吏,官是離不開吏的。人家雖然位卑,但是權(quán)大,該敬的時候還是要敬,別看低了人家。”
“我知道了。”林玨點頭以示受教,然后又問,“那影連城怎么辦呢?”
克萊頓手上動作一頓,扭頭瞧見少年充滿擔憂的眼睛,心中微微一嘆。
轉(zhuǎn)移注意力的辦法失敗,他只能如實道:“很難。博家早在十天前就在全城散播了消息,言重寶被盜。今日影連城現(xiàn)身,無論是真是假都會引來許多注視,更別說他還當街羞辱了特執(zhí)衙門。現(xiàn)在,應該是滿城修士,圍追堵截。”
林玨的眼中,擔憂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