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垂云,月光稀薄。
今晚岐州特執衙門早早點上燈籠,正是當值的寺正張播在天井里急得滿頭大汗,來回不停踱步,不時就問一句“功曹到了嗎?”
而周圍幾個年輕寺衛只能在一旁苦著臉勸慰:“已在趕來路上了。”只有蹲在屋檐下的顏靈瞇著眼一臉幸福地砸吧砸吧嘴,似是在回味早上吃過的美味醬餅。
張播余光掃到天真浪漫的顏靈,不禁無奈扶額嘆氣,感嘆道:“顏靈能夠如此天真,這也不能不說是一種幸運了。”
他之所以這么著急,是因為今天的特執衙門來了一位千石寺署長史。
寺署是各州特執衙門的最高長官,階比千石,寺署之下為八百石的左右功曹。只有安都的特執衙門才置寺署長史,階千石。
諸夏官場有句名言:寧做京城芝麻官,不做外州府君郎。即便是京城那地方的一百石官,隨便拎一個出來,其背后都是一連串朝廷高官,根基深厚。而特執衙門越過丞相為郎官指揮,幾乎就是代表著皇權,所以京城階千石的寺署長史,便是皇帝的意志。如今岐州寺署剛被擼了官,一位寺署長史就駕臨岐巍,其背后蘊含的意味更是不能言語。
是故今日值守的最高官,階六百石的寺正張播一見到令牌就立刻派人去請功曹,自己只敢命人奉茶小心伺候,不敢進前。
“老大,”有寺衛小聲問他,“這到底啥情況啊?”
“你問我我問誰?”張播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壓低聲音道,“大家都給我精神些,別胡亂開口,一切等功曹來了再說。”
而就在這時,有腳步聲自堂內響起。
張播神色一凜,立刻望向大堂,寺署長史李巖緩緩走出。
他正是上午在岐巍刺史府衙中對熊耿匯報工作的那位,此時身著尋常布衣,腰佩令牌,不怒自威。
“見過寺署長史。”張播連忙帶眾人行禮,見顏靈似乎沒反應過來,還趕緊踢了一下獨自發呆的少女,小姑娘這才起身施禮。
李巖無言,對張播招招手,示意他進前,便又回到堂內。
張播無奈,只能環顧眾人以眼神警告保持安靜,隨后深吸口氣,跟在后面進了廳堂。
“屬下岐州特執衙門寺正張播,參見寺署長史。”
“張寺正免禮,請坐。”李巖神色和藹,并無上位者的架勢。張播仍保持行禮,道:“下官職位低微,不敢與上官同坐。”
“呵呵,我原是江湖人士,不愛這些,張寺正不必拘禮。”李巖輕輕點頭,再次請張播入座,后者這才敢坐。
李巖問道:“張寺正可知我為何而來?”
張播心懷忐忑,道:“屬下不知,還望上官明示。”
李巖默默右上方拱手,張播立即臉色大變,起身執禮。
李巖復請其坐,又問:“我要選幾個身份干凈之人辦事,你可有人選?”
張播不敢詢問,思考一番,輕輕點頭道:“屬下有人選了……”
……
天穹浩瀚深邃,下垂烏云,銀白月光難以透過厚重云幕,只能在大地留下一道模糊陰影。星辰如銀屑灑落蒼穹畫布,在烏云邊緣綴出星星點點。
飛鳥不及的高空之上,一座緩緩自旋的天島解開了隱蔽其身的星河陣法,顯露出來。
這座天島較清心島更小,然其間樓閣殿宇錯落有致,周圍全無一自然山嶺,只有一座巨大的宮殿建筑群。正面看去,是以白玉石鋪就的橢圓金玉廣場,廣場后的單檐廡殿頂主殿穩坐中軸,兩側廊道順勢向外延伸,而后逐漸向前合攏,最終在白玉石廣場前形成一高大牌樓,遠遠觀去有如一君子從容作揖行禮。
牌樓上懸墨玉牌匾,三個大字走勢自然瀟灑,氣質卓然物外,倒是與君子相得益彰。其上書究竟何字?
天機山。
此島便是天機島。
說來好笑,名中帶山之名的天機山其實沒有一山一岳,地勢更是平坦如原。若非要在天機山論個最高點,那便是其主殿之后,一座穩當立在中軸線上的飛檐盔頂八層高樓。
明淵樓。
六根楠木金柱直貫樓頂,樓梯繞柱盤旋向上,周圍繞以廊、枋結合,飛檐掛鈴,頂覆琉璃黃瓦,構建莊重大方。
明淵樓第七層,燭火籠罩,窗扉半掩,有一白發蒼蒼老者與一清俊中年男子相對而坐,中間案上擺放棋盤。棋局已至中局,白子龍形已成威勢,黑子零落固守一角,似是勝負已分。
清俊中年男子神情恬靜,正坐如向榮新木,探出修長手指捻起一枚白子。
瑩白棋子落在棋盤,聲音溫潤,黑子形勢更險。
“掌門行棋端正肅靜,晚輩甘拜下風、甘拜下風。”白發老者——路無奈投子認負,靠回憑幾,大袖搭在兩側扶手。
“路副院長行棋自有道理,老夫也只是堪堪險勝。”清俊中年男子攏袖危坐,平和目光投向路。
“掌門取笑晚輩了。”白發蒼蒼的路笑著執禮。
卡羅特?司徒?路,碧原晴空大弟子,揚朗爾格·克萊頓師兄,因修煉特殊功法導致歲月流逝、容貌枯老,故雖而立之年,卻已是耄耋之態。而他對面之人,正是天機山現任掌門尹愛人,尹掌門已過耳順之齡,駐顏有術,觀之甚是年輕。是以此二人一處,不知情之觀者定以為年歲顛倒。
尹愛人云淡風輕地抬手,算是止住了這個話題,繼而和藹問道:“敝宗日子清凈,旬日以來,路副院長歇息如何?”
路是十天前來到天機島的。二十余天前他還在岐巍思照客棧奉春閣里,與曹延相對坐談,然如今已登上申夏天機島十日。自天夏岐巍至申夏天機島有一萬三千里之遙,短短二十余天時間跨越萬水千山,這般速度,不禁使人更加疑惑路究竟與曹延做了什么交易。
路笑道:“貴宗建筑有君子度外之風,是世上兩千年以降之唯一,晚輩這些時日在天機山起居,頗受感染,心中更加仰慕君子德行。”
尹愛人微笑道:“古賢論之,君子德行,清廉能忍,仁慈能斷,精明不妨,剛正不執。圣人有言,‘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這不正是說的路副院長嗎?”
路執禮道:“尹掌門夸耀晚輩了,晚輩不過是仔細完成老師的要求罷了。”
尹愛人不禁感嘆:“不愧是碧原院長啊,幾十年前挽人族祭祀于傾頹,有大功德于天下。而后歸隱天都島,也能教育出如君子般優秀的弟子。”
路道:“晚輩談何優秀?晚輩智略不足,修煉資質低劣,常恐污了老師聲名。故在昨年,辭去騰岐副院長一職,現云游天下謹思立身之德行。”
尹愛人輕輕點頭,道:“不知接下來,路副院長欲往何為?”
“想往圖騰領一觀。”路道,“封山令已除,江湖再度風起云涌,各宗子弟復現天下。而圖騰領中饕族素來殘忍嗜殺,想來會有許多有志之士前往討伐,晚輩便去見識見識年輕人。”
“我宗弟子報,圖騰領近來愈發猖獗,已有不少方客折損其間,想來五年之內,必然爆發大戰,”尹愛人似是明白什么,笑著感嘆,“碧原院長遠居天都,運籌帷幄千里外,并以路副院長親去坐鎮,真是智謀善任啊。”
路愕然,尹愛人不知寒燚,更不知他離開原因是理念不合,反而陰差陽錯以為他是奉了碧原晴空的令,這便是巧合了。
路也只是笑笑,不在這方面辯解,道:“天機山素來有排列天下豪杰英才慣例,稱天機山榜。封山令已終,不知掌門可有編纂?”
尹愛人道:“當下江湖如一潭死水,毫無生氣,往年豪杰皆在封山令之重壓下不敢發聲。至如今,以碧原院長之威威聲名,雖已過封山令時限,然江湖上依舊冷清。我天機山百年一列天下英雄排名,所為激勵后生,揚名先進,勸慰修士勇攀高峰,使大道不墜。如今封山令已終,江湖澄凈,我天機山當有此責,以一英雄排名喚醒江湖。
自二十年前封山以來,碧原院長一聲令下,百宗千門閉門封山,唯我天機山有責于督查、太平殿有任于朝府而可行走天下。
太平殿雖非千年大宗,但也是名門正派,傳承悠久,弟子不分貴賤,遍布朝堂草野,歷代殿主以賢德高材為準、以圣人言論為則,皆是公正明達之士。當代殿主北隆列?洛蘭雄才大略,修為深不可測,二十年封山令中,所知甚廣。故年初,我天機山便與太平殿有過接洽。”
路笑問:“敢問尹掌門,可是已成?”
尹愛人輕頷首,自袖中取出一信紙遞出。
路雙手接過,自右而左掃去,看罷不禁拍膝大樂:“哈哈哈哈!尹掌門好計謀啊!”
尹愛人淡然一笑,向窗外望去:“自古以來皆如此,算不上什么好計謀。”
路臉上笑意未減,起身行禮:“此排名一出,晚輩就靜待天下江湖擾動了。”
在尹愛人看來,有路此言,那便代表碧原晴空認可這份排名,是故他神色平靜,回禮作揖,目送路大笑著離開。最后,他望向窗外,穹布星光透過云層,閃閃爍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