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后，正月初十，天夏署州岐燕郡招春縣。

署州屬天夏南部一州，有州治署州城和桂魚、岐燕、平波三郡。以東南的桂魚郡最大，也最為窮困，西邊的岐燕郡與岐州接壤，最是繁華。

安靜的茶樓客房里，鏤金小方爐里熏香繚繞，搭在架上的濕毛巾升騰熱氣，水珠滴答滴答落下，在地板上的軟毯里暈開了一團深色。面容清秀的男孩平躺在床，坐在床邊的圣會長老會二長老一只手輕輕搭在他額上。

片刻后，二長老收回手，轉頭對憑空出現在他身后的寒燚太上緩緩道：“太上這是來興師問罪了嗎？”

“不可以嗎？”突然出現的太上注視著沉睡中的男孩，“原以為你們做事不會如此別扭?！?

“天降展開，寒燚降臨，我們遵循了約定?！倍L老聲音沉穩(wěn)，“天武已死，如果你依舊憤怒，可以選擇殺了我?！?

太上看他，二長老低頭。

太上走到門邊：“你們已讓他‘不完整’了，還有妄動，”

房間里的空氣驟然凝滯，剛還在滴水的毛巾立刻干燥卷曲，二長老臉色猛然蒼白，渾身顫抖，身上熱氣迅速升騰，面容痛苦到近乎扭曲。

“當奉死了?！?

太上一步踏出，消失不見，房間迅速恢復正常，顫抖不止的二長老跌倒在地，眼里彌漫著無法抑制的恐懼。

與此同時，茶樓另一房，六男一女，或站或坐，或綾羅綢緞，或麻衣布冠，是圣會內閣。

圣會，江湖千年大宗，信奉寒燚。于夏歷九百七十二年，由八位當世天驕為同一個偉大使命而建立。圣會延續(xù)千年，組織龐大，其組織架構也不同于尋常宗門。

以如今而論，圣會最高權力為長老會、內閣，二者在會內享有同等權力。只是長老會只關注天降與寒燚，不與內閣爭權。

長老會內閣之下是負責具體事務的十部，為政、商、天、行、院、聞、暗、海、夕、軍，各部設首座一人。

此外，圣會又依血脈分為本姓及外姓，本姓多據高位。本姓有八者，為初建圣會八天驕之后裔，即素、文、郇、軒軻、莊、影、木、聲；外姓則是本姓之外的弟子。

此屆內閣七人，首席掌司為素家嫡系獨女素宣魚，余六掌司分別是文家家長文之行，軒軻家家長軒軻居諸，郇家家長郇茨，行部首座莊佼，景宇，軒軻彤。

今日他們齊聚于此只為一物——寒燚。

誰能掌握寒燚，誰就將掌握圣會。

“一切妥當，朝議當始。”

淡妝白袍的年輕女子——素宣魚最先開口，她環(huán)顧眾人，聲音肅然：“諸位，花人天叛逃，使我天降大計幾近失敗。幸得長老會臨陣授機，諸位同僚戮力同心，才能力挽狂瀾，帶回寒燚。然天降余波不斷，叛逆與天夏朝廷皆在注視，正是艱難時局。眼下更需謀劃，如何送寒燚安全離開，還請諸位協(xié)思共議?！?

“那在下便拋磚引玉了?！闭驹谒笫诌叺诙坏闹心昴凶印坝钚卸Y正色，“我認為，天夏疲于東邊戰(zhàn)事，國無余力，應按十字式不急不緩，才算妥當。”

“不妥?！痹谒匦~右手邊第二位的年輕男子——軒軻彤立刻提出異議，聲音略微激動，“天降地動波及甚大，天夏朝廷必傾力核查，我以為寒燚應立即回到我會清心島，方為萬全之策！”

“天夏疲憊，不必急于一時?！弊谒匦~對面的布衣無冠老人——文之行淡淡道。

“情勢尚可，動作一多反露馬腳。”坐在素宣魚右手邊面容慈祥的老人——軒軻居諸輕聲道。

兩位德高望重的家長發(fā)話了，軒軻彤只能悻悻低下頭去。

房間里一時安靜。

“時間緊迫，若沒有異議，就如此行事?！逼毯?，坐在文之行左手邊的棉衣老者——郇茨點頭。

“不妥?！?

素宣魚忽然搖頭，語氣平淡：“天夏不足為慮，然尚有叛逆?！?

頓時，房間里響起幾道不屑嗤笑。

所謂叛逆，即宗門神話，幾百年前，由圣會叛逃弟子成立，與圣會互視仇讎。

莊佼道：“叛逆雖有幾分薄力，但多年龜縮星陸，近年受封山令限制更是被我們逐步蠶食。一個左花枝，孤木難支，成不了氣候?！?

素宣魚輕輕搖頭，自從袖中取出一紙，舉高揮了揮，“夕部有報?！?

夕部為十部最強一部，聽聞是夕部情報，眾人都不敢怠慢，屏息側耳。

“一、花人天叛逃有叛逆相助；二、叛逆弦部左花枝匿跡，行蹤不定；三、叛逆弦部司座‘滿江紅’徐淡鑰已入諸夏，負責牽制他的兩位軍部執(zhí)事生死不知?！?

說完，她將自己手中的情報遞給旁人傳閱，表情嚴肅地環(huán)顧眾人：“長久以來，我們對叛逆都太過輕視。我可以確定地告訴各位，花人天與叛逆勾結，已出賣我會情報。那位富以智謀著稱的叛逆教主已經掌握十字式，正在推敲我們下一步行動。若仍使用十字式，那叛逆必將在天夏境內攔下我們，為避此禍，我們應換一全新方法行事，所以這次行動，”

她深吸口氣，直視前方：“我提議使用，百曲式。”

房間里徹底安靜，所有人都對她投去震驚疑惑的目光。

她只是挺直腰桿立在那，眼神執(zhí)拗，直視前方。

文之行抬頭看她，恍惚間又看見那個振臂疾呼的固執(zhí)男人。

“十字式，百曲式，兩種截然不同之行動準則。當年素東門掌司提議以百曲式取代十字式，未能獲準，之后更是妄言沒有百曲式天降就不能成功。但現在呢？歷史可以證明，事實擺在眼前，十字式成功了。素宣魚首席掌司，你難道不認同？”文之行聲音平淡，目光逐漸銳利，像是蒼老的鷹緩緩展翅。

“我不否認十字式帶給我們的成功，但現在十字式已經泄露，我們必須要有改變?！彼匦~不為所動。

“若是如你所言，花人天向叛逆出賣了十字式，那為何左花枝未能帶走寒燚？”莊佼搖頭。

“如果不是張正影政以及一眾弟子舍生忘死攔下左花枝，”素宣魚聲音平緩，“那他就真的帶走寒燚了。”

莊佼啞然。

素宣魚繼續(xù)道：“且十字式帶給我們的成功，也未免太沉重了。二十五年前花府滅門，二十三年前北丈大火，我們的損失都太過慘重。若不是前輩們拼死作戰(zhàn)，圣會何能至今？花人天叛逃，十字式泄露，再不糾正錯誤，我們就會將祖先苦等一千年的寒燚給葬送掉！”

接著她從小方桌上拿起一信封，雙手遞給文之行：“我認為文掌司有必要看看這封信。”

文之行看著她的平靜目光，心中沒來由地生出一股不安。就像是以前他每次和素東門爭論時，心里溢出的不安。

但是素東門已經死了，現在的內閣是他們的天下，而這個小妮子可沒有她父親的威望和魄力，能夠挑戰(zhàn)他。

于是他接過了信封。

很薄，很輕，只有一張紙的厚度。

這是他的第一感覺。

略微低下頭，一邊拆開信封，心里一邊放松，心想素宣魚還是太年輕了，這樣一張紙，她要怎么說服自己？

正是不相信，所以在看到上面的字時，他才愣住了。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

從沒見過友人如此失態(tài)的郇茨忍不住瞄了瞄信上的內容，其余人也都向他投去好奇和疑惑的目光。

看著有些發(fā)呆的文之行，素宣魚微蹙眉，心里有些難受。稍微冷靜下，她緩緩道：“夏歷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四月初三，在上任內閣授意下，五部聯合小隊按十字式展開奪取劉鳴沙行動，遭到叛逆劫殺，只有影政一人存活。當時負責支援這只小隊的，是商部堂座張點金。”

說到這里時文之行折好信，抬起頭來，平靜看向素宣魚，似乎先前那個被震驚到發(fā)愣的老人不是他。

素宣魚一直在看文之行，突然四目相對，她微一停頓，繼續(xù)道：“同年六月初八，張點金堂座暴露，在依十字式撤離時，張點金堂座及家眷被叛逆暗殺。”

她頓了頓，看著依舊平靜的文之行，沒有猶豫，接著道：“張點金，真名文解。正是”

“素宣魚你夠了！”郇茨猛地站起，聲如雷霆，雙目噴火。

房間里的氣氛頓時緊張。

其余人都在沉默，很少人知道，張點金真名文解，是文之行唯一的兒子。

素宣魚沉默注視著文之行的眼睛，倔強地想從那雙蒼老的古井無波的眼睛里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她失敗了。

文之行低頭看手里寫有文解一家名字的信紙，微笑道：“二十三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犬子，很好了?！?

他看向微愣的素宣魚，道：“當年文解死后，十字式便被你父親批評簡單粗暴、徒傷人命，要求廢止，但這非十字式之錯。有奮斗，就有犧牲?！?

素宣魚皺眉，道：“自從夏歷一千七百一十一年確定天降計劃以來，我會內亂，致生叛逆，使我會千年布置幾乎毀于一旦，其余孽更是割據星陸號稱神話尾大不掉！

而自百年前天降計劃以來，弟子犧牲更是不可計數。于此，我以現任首席掌司身份問文之行掌司，您作為天降計劃時期的內閣首席掌司，在您所指揮的所有行動里，還有多少參與者活著？”

張正和影政本應是最后的幸存者，只是……文之行面不改色，聲音略有起伏：“再沒有了。”

眾人目光交流，皆是無言。

素宣魚起身，向文之行行禮，語氣誠懇：“我會本姓弟子，這些年犧牲太多太重，若再不改變，恐怕本姓將要斷絕祭祀?！?

文之行沉默著。

“文之行，首席掌司在向你行禮?！避庉V居諸突然慢悠悠開口了。

文之行猛地看他，只見后者輕輕吹拂杯里茶水，道：“我雖不喜這妮子凡事都自己干的壞習慣，但她今天的確在理。不否認，這些年，十字式確實對天降計劃有重要作用，只是十字式已用百年，再好的東西用上一百年，也就不好了，一切要順應時勢。”

郇茨苦笑：“可百曲式當初也只是小范圍試用，如今事急，哪有時間熟悉？”

“我并不會直接禁止十字式，”素宣魚搖頭，“我已制定行動計劃，只在重要部分使用百曲式，他處依舊沿用十字式?！?

莊佼卻搖頭，道：“素掌司，十字式與百曲式最大差別在于，前者以陣法布置為節(jié)點，后者以弟子行動為節(jié)點。我會弟子非令行禁止之甲士，多江湖灑脫氣，恐難按百曲式行事?！?

素宣魚深吸一氣，道：“自我當選內閣首席掌司以來，百曲式便有小規(guī)模使用。我可以保證，我安排的弟子可以按百曲式行動?！?

就像是油鍋瞬間沸騰，又像是火藥突然點燃，房間安靜不再。

“素宣魚你這是玩火！”

“首席掌司！你這是濫用職權！”

“你違背了內閣的意志！”

“你是要挑戰(zhàn)兩百多年的內閣嗎！”

眾人如遭背棄一般大感震驚，郇茨怒發(fā)幾沖冠，更是破口大罵：“別以為我不知道！素宣魚，是你安排的弟子還是夕部那耕地的安排的弟子！”

在場眾人悚然一驚，軒軻居諸立刻截住郇茨話頭：“你糊涂了！首席掌司安排的弟子就是圣會弟子！”

“哼！”郇茨顯然也知自己語誤，然余怒未消，只冷哼側身。

而文之行面無表情，目光銳利：“素宣魚，你要接受內閣對你的彈劾。”

“我不接受。”素宣魚果斷搖頭。

“什么意思？”景宇立刻追問，“你私自使用百曲式訓練弟子、培植黨羽，難道不是違抗內閣意志？”

素宣魚靈動眸子與景宇對視，一字一頓：“寒燚為神，生死從之?！?

景宇語塞。

寒燚，圣會信仰寒燚，然千年以降，無一人知寒燚為何。于是確立寒燚信仰之初，圣會先輩們約：寒燚為劍，君子佩之；寒燚為術，德者居之；寒燚為神，生死從之。

現寒燚就躺在另一間房里，看著那張與人類無異的臉，你能說寒燚是劍、是術？

如此一番較量，眾人再無法反駁，明確護送寒燚計劃后。接下來要爭論的，便是這計劃的主事人。

素宣魚早有準備，取出一張寫有兩人名字的信紙交給眾人查閱。

這次即便是軒軻居諸都沉不住氣了，這位溫文爾雅的老人遲疑道：“素掌司提議揚朗爾格·克萊頓和影連城兩人實施。我以為，揚朗爾格身份敏感，自他入宗以來，內閣便明令禁止不許參與要務。而影連城這個年輕人，我不得不提醒素掌司，力量和計謀是有從屬的?！?

所有人都在等素宣魚解釋，然而她一語如驚雷破曉：“揚朗爾格·克萊頓由長老會、騰岐院長、我共同選定。”

“什么！”

“你作內閣首席掌司卻與長老會謀劃？！”

“我的天啊，這都什么事！”

“怎么又扯出騰岐院長了啊！”

眾人群情激憤，就連文之行都略帶驚訝地看她。

似是嫌氣氛還不夠熱烈，素宣魚二語如大雨傾盆：“花人天叛逃而眾弟子追奔不及之時，由長老會臨陣授機，揚朗爾格·克萊頓與影政、張正同至開必縣天降陣法中心。寒燚由揚朗爾格帶出?！?

是的，在素宣魚坦白之前，內閣六人俱不知克萊頓也參與了正月初四晚上的行動，更不知第一個見到寒燚的人竟不是圣會弟子。

房間驟然沉寂，接著郇茨霍然跳起，天門內力充盈，衣衫崩出裂紋，雙目噴火，直取素宣魚；軒軻居諸面沉如水，拍案如疾風卷葉，滿屋風走；莊佼凝視郇茨，目中內力光芒若實質般吞吐；文之行起身，按住郇茨肩膀。

老人宛若火山噴薄的暴怒戛然而止，似有一縷黑煙飄起。

素宣魚神色如常，輕輕拂去落在袖上的碎紙。

文之行平靜看她：“你要解釋，素掌司?！?

“自然?！彼匦~語氣平淡，頷首道，“花人天與叛逆叛逃后，騰岐院長重申了與我圣會在四十年前的盟約，為奪回寒燚，長老會同意遵守。當時事急，諸位又接踵花人天之后，故未通報。至于影連城，這些年來，要找一位未曾顯露于外且修為尚可的本姓弟子，我只能選擇他。

要提醒諸位，背棄盟約，騰岐院長的憤怒，我想在坐的諸位都無法承受。”

“寒燚是圣會千古至寶！必須回到圣會！我們圣會不怕打仗！”軒軻彤高舉手臂，不斷揮舞，憤怒至極。

“據我所知，上屆內閣多次在朝議上重申不會遵守盟約，而您竟然越過內閣與騰岐院長重申盟約。”景宇輕輕嘆氣。

“騰岐院長非凡人，我很擔心寒燚落入她手會發(fā)生什么。”軒軻居諸盡力保持平靜，“在寒燚偉力誘惑下，我很難相信所謂盟約。立即將寒燚送回清心島，為時不晚?！?

“……”

面對眾人的激烈指責，素宣魚臉色平靜，目光執(zhí)拗如她父，不多發(fā)一言。但多年的經歷，讓文之行依舊能看明白這個年輕女子內心深處的不安。

他注視素宣魚，微微蹙眉。他不明白，如果推行百曲式以掌控執(zhí)行權是她以及她背后的人的最終目的，那已經足夠。為何還要引出騰岐院長來？

長老會……夕部……騰岐院長……寒燚。

他眼中精光一閃，一個巨大的可能性在腦海里炸開。

“我同意，”忽然，激烈的爭吵里，文之行平靜開口，“我同意首席掌司的計劃?！?

“什么？”

“文掌司？！”

眾人錯愕望著突然變換立場的文之行，都愣住了。

“盟約要遵守，我相信騰岐院長?！蔽闹卸⒅匦~，一字一頓。

“因為這天下只有一位天下第一?！?

在內閣中資質最老的文之行同意后，素宣魚的計劃再無阻力。在最后，七人又花費幾個時辰確定計劃安排，勉強達成共識后各自告別。

房間里，只剩下文之行、素宣魚兩人。

文之行微微沉默，道：“按計劃行動，不要出問題。這張名冊我有，比你的更詳細?！彼麑⒛菑垖懹兴麅鹤右患倚彰男偶堖f還。

素宣魚沉默收下。

文之行轉身離開。

眾人都已離開，一人推窗而入，雖然走的是窗戶，但卻絲毫不猥瑣，反而有種說不出的自然。

見鬼了，翻窗還能翻出自然感。

素宣魚向來者恭敬行禮：“老師?！?

“文之行是個聰明人。”來人淡淡道，雖然翻窗很尷尬，但動作一定要穩(wěn)。且聽她話語，她似乎在內閣眾人眼皮子底下竊聽完了朝議所有內容。

“長老會那邊？”素宣魚問。

“他們同意了，你隨吾去。”

“聽老師的?！?

來人長袖一招，房間里再無一人。

（名詞解釋：

1.圣會內閣：于夏歷一千七百五十一年建立，至今已有二百四十九年歷史。

內閣成員共七人，五位掌司，一位首座，一位首席掌司。內閣首座由十部首座輪流擔任，一年一任。

2.十字式：屬于“天降”計劃后期的配套部分，是圣會的行動方法，圣會行動基本由十字式組合而成。

3.百曲式：由上任內閣掌司素東門提出，方法比十字式更加繁瑣、原始，但正因其繁瑣、原始。其組合方案更加多變，保密性和靈活性都有很大提升，但對行動參與者的素質要求很高。

4.圣會長老會：在圣會中屬于一個極其神秘的組織，地位極高，不受內閣管轄，不與內閣互通情報。天降計劃以來多次干涉圣會事務。共有四位長老，其中大長老天武已經在天降中死去。

5.天降：陣法，由圣會長老會提供，展開后會對原址進行無差別“覆蓋”，使寒燚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