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鳴島的烽火遙不可及，天都島的云霧依舊慵懶。林玨曾在夢中所見的太上也已消散無蹤，然少年眉間疑惑卻始終未減。草長鶯飛中，克萊頓總在鎏金浸染云層時而來，起初的絮絮叨叨惹人煩悶，然少年漸漸卻發現他總能在散漫話題里織出星輝——從北境冰原到南疆大漠，從上古大事到貼身趣聞。兩人晨昏對坐，漫談天地，直到三月的蟬鳴奏響天都島第一聲夏意。

三月初一黃昏時分，天都島聽瀾閣。

“呵呵，千好萬好，家中最好啊。”剛回天都島的院長滿足瞇眼，飲下一口碧竹酒，靠在熟悉的玉旁幾上發出愜意的感嘆。

憑著術家的天船，加之署州到圣域之間的航線天氣晴朗，一路暢通無阻，她才得以在二十多天里就走了個往返。

待一路的疲勞都在酒杯里舒展干凈，院長放下酒杯，隨手拿起規規矩矩擺在桌上鼓鼓囊囊的信，看了一眼。

上有：“太平殿親制”五字。

“這么多？”院長掂量著手中的信封，輕笑道，“這些時日，大家都很忙啊。”

她拆開，迅速而又仔細地掃過，臉上笑意更盛：“與吾所想相差不大。圣會李青煌成就封號武，嗯，年輕人就是要扛起大梁啊。”

伸手招來文房四寶，硯臺自動研墨，很快清香的墨汁淌出，院長揮手鋪紙，提筆飽蘸濃墨，落筆鐵畫銀鉤，丈夫也難有的大氣。

這時和林玨飯后散步到聽瀾閣外的趙嬤嬤瞧見了半掩著的門，上前一眼便望見了主位上揮灑筆墨的院長。

也不出聲，她領著林玨輕手輕腳走進聽瀾閣，在靠門的位置輕輕坐下。

院長還在寫，寫得極快，隔一會兒就寫完一張，不斷有平滑如白玉的紙張自旁邊書架飛出，乖巧鋪在桌上。

這招……有點帥的，回去可以和克萊頓吹吹牛。

望著紙張飛來飛去的林玨心中感嘆。

“這下便好。”

大約寫了七八張紙后，院長擱筆，輕吐濁氣。

“院長回來了。”趙嬤嬤行禮。

“嗯，”院長點頭，“得益于家里的天船，來去都很方便。”

“要用膳嗎？”

“用過了。”院長食指微動，紙張飄起按先后順序浮在背后，等墨干。

“清秋這個女子很不錯，只是一時糊涂，要做錯事情了。”院長又指桌上筆硯，于是筆尖中的墨汁全數落回硯中，隨后筆墨硯各歸各位。

“信是幾天前太平殿送來的，加急。”趙嬤嬤不想討論碧海清秋。

“是麥鳴島的事，”院長了然，“果然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圣會的叛逆神話，這代依舊有一位足智多謀的教主，一步提前近一年的閑棋都差點吃掉羅曼，只是任他如何也不會想到，寒燚居然會在吾的天都島上。”院長含著笑意的眸子忽然投向一邊的林玨。

被院長慈祥目光忽然“鎖定”，林玨心中一緊，不好意思地笑著撓了撓頭，腦袋瓜警鈴大作。

啊？羅曼？圣會叛逆神話？和我有關系嗎？慢點來慢點來！上個圣會我還沒搞明白呢。林玨腦子里依舊是一團亂麻。

院長又看趙嬤嬤：“這些天讀了什么書？”

“在讀《世國錄》。”

“這書雖有道理，然讀來容易死胡同，”院長頷首，大袖一揮，“吾來講些有趣的。”

林玨立刻規規矩矩坐好。

“業道大家木兼說，‘天下先師在吾心’。”院長悠悠講起了一句古話，“意思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師在自己心中。木兼此言，是為一反當年只認圣賢書本的不正之風。”

院長略一停頓，繼續道：“讀《世國錄》，觀天下國，也是如此。此書離今久遠，多處不可辯識，所記亦是一家大論、寫者心意，不得公正，其上內容，勿要全然信之。”

院長玉指點桌，桌上的信封立即飛向林玨。

林玨雙手接住，舉在眼前好奇翻看。

“太平殿，夏歷一千三百六十八年自立，低調處世，不干涉天下。北隆列?洛蘭為當代殿主，四十年前，其收天下鄉野文人，主持編有‘天下事論’一書。收集每季大事秘聞，編寫成書，再由石門術抄送天下。”

林玨默念信封上的“天下事論”四個大字。

“這一份，系殿主洛蘭親書加急，近日送達。其中事情，為蒂瑪爾蘭之戰，然其真相繁復，牽連甚廣，就連參與者也不盡知全貌。”

林玨看向封口，赫然有兩個圈起來的“加急”鮮艷紅字。

“《世國錄》所記為天下諸國，這份剛好提到了一國。”

林玨放下信封坐好。

“其中所言者，為西王盟之斯哈剛國。二月初二，斯哈剛船隊進攻麥鳴島，失敗，主將貝涼身死。奧利·貝涼，斯哈剛宗親大將，十年攝政王，權威無上。今正值壯年，行內武之道，修為高深。百姓爭路相迎，大道前途可期，不日可為內武至強。可他卻于斯哈剛新王登基之時率孤軍遠洋至麥鳴，直面朝府，以至身死。”

院長由貝涼之死反溯其國，不時引用《世國錄》里的句子，不時拿出其他大家的觀點，從奧利家族當年的默默無聞，到如今的名震天下，將斯哈剛國頑強發展的歷史畫卷徐徐鋪開。

林玨眼里有光，聽到英雄事跡時振奮，聽到國王遲暮時嘆息。

歷史什么的，最牽動男孩的心了。

講了許久，院長喝了幾口淡茶，點點頭：“今天就到這里吧。”

聽得津津有味的林玨緩緩點頭，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他的意猶未盡。院長笑笑，伸手招來書架上的一本書，隔空送給林玨：“這本書名為《百載永星》，也是本史書，寫得很好，回去看看。”

“謝謝院長。”林玨開心接過書，恭敬行禮。

院長聲音和藹：“夜深了，早些休息。”

林玨興奮點頭，行禮告退。

院長伸手召來玉憑幾，看向一旁沒離去的趙嬤嬤，身體放松，倚靠玉憑幾：“還有事？”

趙嬤嬤開口：“有兩件事。第一件，院長離去當夜，玨昏倒窗邊，如何喚之不醒，翌日并無異樣。我后留心，發現玨每夜待我離去就會起床，離得太遠不知做些什么，約半個時辰方才入睡。”

“我們這位寒燚，不像他表現得那樣單純啊，”院長微笑著點頭，“那么，之前說的一概不知，自然也是假的。”

“接下來怎么做？”趙嬤嬤低聲問。

“我以赤誠待人，人自然以赤誠待我，若玨依舊隱瞞，也就隨他去吧。”院長聲音溫和，輕輕頷首。

“也是初二夜里，路與克萊頓道別了。”趙嬤嬤輕輕嘆息。

“十年前讓克萊頓而不是路拜入圣會，吾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院長輕聲道。

趙嬤嬤低著頭：“這些年路一心撲在學院上，很是勞累，用了很多心血，學院也沒有成效。也許讓他出去走一走，看看外面的風景，換一換想法，也是好的。”

“路不是管理學院的材料，克萊頓看似跳脫，實際他才最為符合此任，只可惜啊。”院長遺憾嘆息，“封山令期限將至，天下江湖又將風起云涌，而能渡過封山令的宗門必將為爭奪英才而拼盡全力。騰岐學院為天下四大名院，當網羅天下英雄，不能給宗門喘息之機。吾選了一名新副院長，你明日便去將人請來。”

“好。”趙嬤嬤告禮退下。

然后只剩院長一人的聽瀾閣里，燭光自滅。院長身周似有星辰環繞流轉，天空星辰明亮，忽然，星辰流轉停頓，院長輕輕嘆息。

……

翌日上午，岐巍刺史府大堂。

天夏有十一州，各州設置刺史，最開始只有監察之責，現實質為統領一州民政。刺史秩六百石，由皇帝直接任命。

岐州刺史林歆，天夏關西人，少好學，有儀表，舉孝廉，除數縣長、令，皆治名，拜岐州刺史，至今三載。

岐巍是岐州州治，岐州刺史府衙便置于此城，在岐巍縣衙之右。

“岐州刺史林歆，拜見梁國太傅！”林歆大步趕來，向趙嬤嬤從容施禮，“梁國太傅遠到未迎，是下官失禮。”

趙嬤嬤起身回禮：“是老身打擾了。”

林歆上前虛扶：“您可千萬別這樣說。”

然后他笑道：“您是圣上特封的梁國太傅，位同三公。下官一州刺史，應當拜見。”

“老身也只是隨侍院長大人罷了。”趙嬤嬤微笑坐下。

林歆落座，趙嬤嬤繼續道：“今日前來叨擾，是奉了院長大人的話。”

林歆好奇問道：“即是院長大人的事，下官定當全力以赴。敢問院長大人所言何事？”

“與府上有關。”趙嬤嬤微笑。

“與下官有關？”林歆面露驚訝。

此時后廳堂，有位年輕漂亮的女子在幾個婢女的簇擁下悄悄摸到往前廳堂的門處，她對著婢女們指放唇上示意安靜，貼近門縫小心翼翼地偷聽父親與趙嬤嬤的談話。

“記得林刺史有一位女兒？”趙嬤嬤問。

“下官確有一女。”林歆起身請趙嬤嬤用茶。

趙嬤嬤點頭端茶。

“我家小女，名為棲梧，今年正屆花信，可是至今無定約、未婚嫁，實在慚愧啊。”林歆坐下，端杯搖頭，“小女只讀了幾本書，見識短淺，言語輕狂，恐只會耽誤院長大人的時間啊。”

“非也，林刺史請看。”趙嬤嬤放下茶杯，自袖中取出碧原晴空的親筆信，遞給在旁伺候的下人。

下人恭敬接過送到林刺史手中。

“院長大人對林小姐很滿意，點名讓我來尋。”趙嬤嬤道。

林歆接過，翻開一看，頓時大驚：“這是？”

“騰岐學院副院長的聘書。雖說形制不甚正式，但也是院長大人親自提筆。”趙嬤嬤微笑道。

藏在后廳堂的女子興奮跺腳。

“多謝院長大人和梁國太傅看重，待小女回來，我一定交給小女。”女兒能得到騰岐院長的看重，林歆心中也是非常高興，笑著點頭，再重新看過一遍聘書，收入袖中。

趙嬤嬤又與林歆閑聊一陣，見時候不早，便起身離去。

“爹！”趙嬤嬤離開后，年輕漂亮女子再也按捺不住興奮，跑出來對林歆行禮。

“棲梧在啊。”林歆微笑頷首，從袖中取出聘書交給滿臉寫著開心的林棲梧，溫和道，“想來剛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都聽到了。”林棲梧興奮接過信封。

“那就看看吧。”林歆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林棲梧趕緊打開，映入眼簾的是磅礴大氣的字跡。

“林氏女棲梧啟：

騰岐學院副院長一位空缺，吾以你為最佳。

騰岐學院院長。”

“真是騰岐院長的字跡！”林棲梧聲音里滿是驚喜。

“你又哪里見過騰岐院長的字跡。”林歆笑笑，欣慰注視著歡呼雀躍的女兒，不過很快他似乎想起什么，連忙叮囑，“棲梧你記住，院長的學生揚朗爾格·克萊頓，你可得離那小子遠點，那家伙是出了名的浪蕩子，小心不要被騙了……”

林歆絮絮叨叨地說著克萊頓的缺點，林棲梧則笑臉盈盈，抱著聘書翻來覆去地看，也不知道聽進去了她父親的幾句話。

（名詞解釋：

天下事論：由太平殿所編。太平殿成員遍于鄉野，聞聽天下事。因其不似宗門建構，故未受封山令影響。其與朝府等多個勢力合作，為其收集要事，太平殿再編輯成書，一天一寫，一季一發，極具時效性，但價格極其高昂。

《百載永星》：夏朝史官所著史書，講述了永星王朝百年歷史，原七十六篇，現存三十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