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漏過朱漆殿門的縫隙，在青磚地上拖出細長金線，悄悄爬上鎏金香爐。銅光將案頭平展的書籍燙出金黃輪廓，殿內沉水香的煙霧與窗外春牡丹的甜香糾纏著，像是要把人裹進春日專屬的慵懶里。

鮫綃帳后，林玨趴在錦榻上，將腦袋深深埋進錦被暗繡的流云紋里。

他早醒了，不愿起身，一是昨晚山丘上的香茶和神秘的太上依舊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二是他清晰記得自己昨夜是在窗前昏迷。

是誰抱他上床？院長大人和素宣魚昨天就已離開，唯一的答案就只有，趙嬤嬤。

若趙嬤嬤問及緣由，他能如實答復嗎？

林玨掙出棉被，深吸口氣。他不確定該不該相信院長等人，不過已瞞寒術，再多瞞一些也無妨。

思緒通達，他翻身而起，掀起浸滿花香的絲帳，繞過四君子并立的屏風，視線觸及背對屏風大大方方坐在案前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把書倒扣案上，轉首投目，含笑的聲音富有磁性：“醒了？”

中年男人一頭黑發以深藍玉冠固定，英俊臉頰隨歲月變遷更顯剛毅，那迷人的深藍雙眸蘊滿溫和，眼睛下面是高挺的鼻梁，雕塑般完美，再往下，帶著笑意的唇上蓄有兩邊微微向上翹起的胡子。

“你是？”林玨披起外袍，打量中年男人。不可否認，這是一位稱得上美男子的男人，體型修長，高近八尺，著淡藍色圓紋華服，腰佩白玉。雖然臉色蒼白，但其溫和氣質足以讓任何人從心底對他生出信任感。

“果然不記得。”中年男人無奈笑笑，“克萊頓，揚朗爾格·克萊頓。”

“我知道你，素宣魚提過，是你和影連城送我到這里。”林玨恍然點頭。

“看來素掌司已與你講過了，”克萊頓微笑，“送你上天都島那天我受傷昏迷，聽趙嬤嬤說，你已醒來數日，如何，還適不適應天都島的生活？”

“還不錯，”林玨走到窗前整理昨夜未收的《石門》，道，“院長趙嬤嬤素宣魚一直在帶我學習，院長還在給我講修煉之道。”

修煉？捕捉到關鍵詞，克萊頓眼睛微微亮起。

人們總是很喜歡將一個事物分成互為相反面的兩個，有形的如男人和女人、火焰和水流、天空和大地，無形的如陰與陽、生與死、對與錯。而在此界，人可分為修士和凡人。

天地靈氣，滋養萬物，調節興衰，煉化靈氣，使之成為人可掌握的內力的人，便是修士。

在修士面前，任何王侯將相都會變得一文不值。因為只有修士才可溝通靈氣、參悟大道，進而徹底脫離凡人的軀殼，成為永世不滅的，神。

即使不能跨出最后一步由凡登神，修士依舊要比凡人強上太多了。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怒目如雷，叱咤如風，手指則江河中斷，腳踏則山岳崩頹。修士所擁有的，就是這種超出凡人想象的偉力。

當世人口四萬萬，修士數萬，其間出類拔萃者更只百數。圣會千年大宗，修士三千，其所信仰之寒燚，玨，你會擁有怎樣的偉力呢？

克萊頓的眼神逐漸熾熱。

“克萊頓。”一聲平淡的聲音忽然響起，就像是一桶水劈頭蓋臉澆下。

“趙嬤嬤？”林玨望向殿門。兩鬢銀白，穿著一身淡色衣裳的趙嬤嬤靜靜站在那里，平靜注視著克萊頓。在聽到他的聲音后，老婦人看來的目光頓時變得慈祥和藹。

“睡得可好？”趙嬤嬤微笑問。

“神清氣爽。”林玨有些心虛。

騙鬼嘞！夢見山丘上的太上后，他還能神清氣爽就怪了。

“讀書雖好，也得惜身，”趙嬤嬤走進房間，“初春時候，小心著涼。”

睡覺？他昏倒在地，就連什么時候被抱上的床榻都一概不知，怎可能是睡覺。趙嬤嬤這是表示她不想在昨夜事上詰難自己。

“哈哈，哈哈。”林玨摸著腦袋，有些尷尬。

“趙嬤嬤以為你病了，在床前從后半夜守到清晨。”克萊頓忽然道，“我也是剛上島，只替了趙嬤嬤不到半個時辰。”

“嬤嬤……”林玨大受感動，望著趙嬤嬤的眼睛有些淚汪汪。

“你也知道只半個時辰，”趙嬤嬤瞥了克萊頓一眼，似乎很不滿他剛才的舉動，然后才又對林玨微笑道，“你平安就好。”

“謝謝嬤嬤。”林玨真誠道謝。

“好了，去洗漱吧，”趙嬤嬤指了指屋外，“殿外桌上盆里有水，去洗洗吧。”

林玨看看克萊頓，又看看趙嬤嬤，明顯感覺到氣氛不對，點點頭就溜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克萊頓和趙嬤嬤。

一片寂靜里，克萊頓合書起身，朝趙嬤嬤行了一禮，就要出門。

“你想問玨的問題，也是院長想問玨的問題。”在克萊頓將要跨出門檻前，趙嬤嬤看他，“沒有答案。”

克萊頓微微皺了眉，并未轉身：“他是寒燚，是我從開必縣的草原里帶回來的寒燚。”

“沒人不認同他寒燚的身份，只是這位寒燚回答不了你們的問題。”趙嬤嬤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看洗漱的男孩，“至少現在不能。”

她扭頭看向眉頭緊皺的克萊頓：“碧海清秋來見院長了。”

克萊頓迅速投目，眼中震驚。

“你放心，院長不會理會。”未等他驚怒出口，趙嬤嬤便解釋道，“是術家讓她來，院長和她昨夜已離開天都島。院長囑咐過了，你可以留在天都島。去見見路吧。”

克萊頓輕嘆一聲：“我明白。”

趙嬤嬤不再說什么，邁步離開。

風和日麗的靜安殿再歸平靜，少年俯身洗漱，追憶夢中山丘；男子負手凝望，不知思緒何處。

……

星歷元年二月初二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在林玨與克萊頓相識之時，遙遠西方，碧藍晴空下的麥鳴島上，一件萬眾矚目的大事即將發生。

西王盟船隊將抵朝府麥鳴島。

蒂瑪爾蘭海灣，世界廣場。

廣場最前端，羅曼負手而立，目光平靜沉穩，背后隱隱傳來有節奏的轟鳴。在他身后的城墻上，數十位府國使臣在衛隊護衛下登上城頭，眺望著不遠處將要駛入蒂瑪爾蘭海灣的西王盟船隊，議論紛紛。

羅曼靜靜注視遠處海面上逐漸清晰的艦船。他已年過半百，臉上皺紋如刀削成，滿頭白發都系好并用墨玉簪固定，深藍交領暗紋袍隨風緊貼在身，獵獵作響。他只是單單站在這里，就有一種橫刀立馬萬夫莫開的氣勢。

羅曼自二十七年前就任朝府尊者以來，經歷了三十二次暗殺、六次政變、四次戰爭，然他終能長久穩坐尊者大位，并以他的名字命名四方靈動以后的第一個人族盛世，羅曼盛世。

所以這支在兩百多天前啟航、自西王盟遠道而來欲取他性命的船隊，不過又是一個必將失敗的刺殺把戲罷了，已驚不起他眼里的波瀾。

約莫一刻過后，二十艘西王盟戰船全部進入蒂瑪爾蘭海灣。坐鎮中央的旗艦忽然吹響悠長的號聲，隨即殿后的九艘戰船同時減速展開，為首旗艦開啟遠程轟擊型的第五等會陣——離星流火，余下的戰船或加速或減速，散呈倒“人”字形，旗艦居于最后，保持陣型向世界廣場猛沖過去。

在號聲響起的同時，羅曼抬手。瞬間，整個世界廣場的上空爆開猛烈的鼓聲，亞浩宇也的六道城門隆隆打開，千余全甲士兵齊整行出，黑鐵磷甲泛著咸腥冷光，長靴踏地如拍岸波濤。

這是朝府近衛軍，專屬尊者調遣，皆是訓練有素的良家子。

“止！”身披紅袍的將軍大吼下令，于是濤聲驟停，甲士排成戰陣：大盾在前，矛戈在后。同時，另有數位修士在舉盾甲士掩護下迅速在廣場上展開五個第五等會陣——離星流火。

下一刻，雙方陣法啟動的轟鳴同時響起，絢麗的火球激射而出，狠狠砸在巨石鋪就的廣場地面、油木拼接而起的戰船船身上。沒有猜想的溝通，戰斗在雙方接觸的那一瞬間就開始了。

見到雙方交戰，護衛要掩護各國使臣退回城內。

“用陣法對轟！？”有使臣看到這一幕，頓時目瞪口呆。

“錢還是小事，關鍵是陣法材料和控陣師！這上哪兒去找啊！”某使臣搖頭感嘆。

“這就是羅曼啊，”有使臣遙望在炮火里巍然不動的羅曼，輕聲道，“樸實無華的陣法對轟，他是在告訴天下人，你敢孤軍遠征，我便出城與戰！”

……

靈氣火焰彈在碧海上接連炸開，羅曼沒有言語，額上白色雪花形狀印記亮起，木境的強橫修為轟然震開，內力磅礴中，他舉手虛握，一顆飛來的火焰彈在十步開外的空中變成一顆晶瑩剔透的冰球，墜入大海。

隨即他一躍而下，踏浪而行，步步生冰，向船隊中最高大的旗艦走去。

他知道在那艘旗艦上，有一位前來殺死他的敵人。而他要做的，就是殺死對方。

陣法的劇烈靈氣波動和人們的嘶吼彌漫在硝煙里，巨大的靈氣火球砸在海上、廣場上、船上、和人身上，在哀嚎中掀起了碎石斷木和漫天血海。

激烈的戰場中，唯獨有一個男人如履平地般“行走”在波濤之上，一步一步逼近船隊中最高大的旗艦。

羅曼·希爾諾亞，朝府尊者，如一支緩慢而又堅定的離弦之箭，“射”向這只船隊的心臟。

（名詞解釋：

1.鬼將：《世國錄》有言，西王盟有國，武德充沛，地廣千里，乃扛鼎之斯哈剛。國之最強者，號鬼將。

2.計劃司：特執部下轄六司之一，負責根據戰場需要設計軍事行動計劃，而后提供主帥考慮。屬于是計劃有賞沒他，計劃有過砍頭的背鍋部門。

3.《世國錄》系業道大家周光斗所作，現作為多國官方史學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