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入了學館，但李劍云仍回自己家住，一早出門，至晚方歸。

那日等衛易酒醒后，李劍云便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想法，青年書生聽后，頓時暢快地笑了，連聲稱贊李劍云前途不可限量。

當李劍云問起一些實際問題，比如每天什么時候上學放學，都讀什么書，吃住在學館還是回家解決，等等。

青年書生立即收起笑容，雙手背在身后，變得老氣橫秋，說出三條學館的規矩來。

一不管飯。

二不管住宿。

三不負責前程。

并且還義正言辭地強調，這些規矩都是祖師爺定下的，任何讀書士子都不能違反。

難怪鎮上的大嬸們都說，讀書人個個精明似猴，此言真正不虛。

衛家乃是鎮上的最大戶，還管不起他一個人的飯？衛先生自己酒壺不離手，酒可比肉貴。

學館的空房間有很多，就這么空著，也真是浪費。

好在他李劍云打小就不是個愛計較的人，對于這三條規矩，也沒有什么異議。

倒是讓明顯心虛的青年書生，虛驚了一場。

其實，自從在衛府后園的亭子里，親眼目睹雞妖所化的婢女，被衛先生輕而易舉就給收拾了，泥路巷的少年便在心里萌生了崇拜之情。那日早晨喝完一頓酒后，少年終于定下決心，這輩子要做一個像衛先生一樣的讀書人。

手段厲害，又可以喝酒，這樣感覺挺好的。

自從那日開了酒禁，李劍云心里便覺得，酒其實是個還不錯的東西，之前他沒有意識到，那都是因為囊中羞澀的錯。

不過，那天以后，他沒有再進過酒鋪買酒，不是不想，還是因為囊中羞澀。

離督造署開爐練器，還有差不多一個月，這期間，他還得自己解決一日三餐，李秀云雖然給他留了些銀錁子，但也不能大手大腳的，得省著點花。

這段時間里，小鎮有了一些變化，最明顯的是來小鎮的人漸漸多了。

有國府派來做開爐準備事宜的官吏和工匠，有聞訊而來的行腳商人，甚至一些個浪蕩江湖的游客也莫名而來。

青鸞谷外熱火朝天，國府派來的工匠，連同在鎮上招的工匠，已經開始在搭建房屋爐灶。

對此，泥路巷的少年充滿期待。

這一日稍晚的時候，李劍云從學館回來，走到自家門口時，看到李二牛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正等得有些不耐煩，看到李劍云，一跳而起，跑過來一把拉起他便往外跑。

“劍云，快跟我走，帶你去個好地方?！?

李劍云在學館里跟著衛先生認了半天字，又按照三叔公教的吐納法，打坐了半天，這會兒正覺得悶得慌，聽李二牛說要帶他去一個好地方，急忙問道：“你帶我去什么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李劍云便不再問，心里卻很好奇。

兩人出了泥路小巷，穿街過巷，一路往小鎮的東南邊走，過了溪水上的石拱橋，沿著一條青石板鋪就的小道一直往前走，約莫走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來到一座山坡下。

山坡上是一片竹林，即使到了秋天，也還是郁郁蔥蔥的，竹林里有一條“之”字型的青石板臺階，一直通往山頂，那里便是鎮上男兒們向往的圣地。

站在山腳，透過竹林往上看，李劍云的心里開始激動起來。

近在咫尺的衛氏武舍，他一生中就來過兩次，而且還只是到武舍外的演武場，兩次都是來參加武舍的入舍考核。

這么些年來，他為了能進武舍修武，付出的不光是汗水血淚，還有他幾乎全部的家當。

這些天，他差不多已經說服自己，放棄入武舍修武的想法，安心跟著衛先生讀書識字。

但當他來到這里時，心里還是會激動萬分，會感到熱血沸騰。

李二牛見他站著發呆，便拉了他一把，著急道：“發什么愣啊，走啊，咱們時間不多。”

李劍云回過神來，疑惑道：“什么時間不多？”

粗壯少年嘿嘿笑道：“你不是一直想進武舍嗎？今兒武舍放假，教席和弟子都回家了，趁此機會，我領你進去看看?！?

李劍云立馬甩掉了李二牛的手，驚訝道：“你這不是違反武舍的規定嗎？如果被發現了是要重罰的?！?

“不說了今兒武舍放假嗎？我們偷偷溜進去，帶你轉一圈就出來，神不知鬼不覺，保管沒人發現?！崩疃M不在乎地說道。

李劍云聽后，心里也躍躍欲試，雖然進不了武舍修武，但是能進去看一下，也是頂好的，之前李二牛就說過要帶他進去感受一下，他以為二牛只是隨口說說。

他一臉躊躇道：“真的沒事嗎？”

李二牛看了看四周，又伸手拉起李劍云，著急道：“我說你這人怎么總是磨磨唧唧的，天就要黑了，一更天所有的教席和弟子就會回武舍。”

進武舍看看的欲望，終于戰勝了李劍云心底的猶豫，他跟在李二牛的身后，沿著那條青石臺階往上走，兩人邊走邊機警地打量四周。

特別是李劍云，經歷過一次生死后，他變得格外小心。

在快要到山頂時，兩人避開大路，鉆入竹林里，悄悄地從竹林往上爬。

臨近山頂時，走在前面的李二牛朝后擺了擺手，同時蹲下來仔細觀看和傾聽。

傍晚里，竹林里的光線昏暗，四周也靜悄悄的，連蟲子鳥兒的叫聲也沒有。

李二牛站起身招了招手，然后又貓著身朝上爬去。

不知怎么的，走在后面的李劍云，突然想起那晚闖衛府的情形來，當時的心情似乎和現在一樣。

兩人出了竹林，來到一堵高墻外，只見墻內青磚黑瓦，林木成蔭，大概是教席和武舍弟子都回家了的緣故，武舍里安靜的很。

李二牛帶著李劍云來到一個拐角處，這里有大樹遮擋，相對隱秘，他面貼著墻站著，伸手指了指頭頂，輕聲道：“咱們從這兒翻墻進去?！?

說完屈膝一跳，人便躍上了墻垛，然后沖下面的李劍云一招手，便往里跳了下去。

李劍云也如李二牛一般翻過武舍的院墻，進到武舍內來。

他們翻進來的地方，挨著武舍的茅廁。

沒想到李劍云第一次進武舍，迎接他的是臭烘烘的氣味。

李二牛拉著一臉激動的李劍云蹲下來，輕聲說道：“武舍有些地方設有禁制，沒有教席帶領是進不去的，待會你就跟著我走，千萬別亂跑?！?

李劍云點頭答應。

李二牛哧的一聲笑了，伸手拍了一下李劍云的頭，笑道：“別害怕，有你牛爺照顧，保管啥事沒有?！?

李二牛先領著李劍云去了典禮堂，那是一間能容納百人席位的大殿。

大殿的東邊正中間位置，供奉著一尊虎神像，雄壯威武，氣勢不凡。

李劍云沒有忘記給虎神作揖。

“怎么樣？這大殿氣派吧？”李二牛得意地說道。

自進來武舍，李劍云的心里便開始激動，這會兒聽到李二牛問他，便一臉艷羨地點點頭。

“走，我帶你去外面廣場看看。”李二牛拉起李劍云往殿外走。

出了大殿，走下臺階便是寬大的廣場，地面是清一色的青石板鋪就，據說都是從青鸞谷那邊采集來的，石質異常的堅硬，一鐵錘下去，也難砸出一道印記來。

李二牛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伸出，遙指了一圈廣場，傲然道：“平時我們就在這里習武過招，告訴你，我在這里揍過不少人?！?

粗壯少年神情得意，頗有點指點江山的樣子。

李劍云走下臺階，目瞪口呆地望著廣場，如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孩子，小臉兒激動不已。

自衛家祖上的那位將軍建立武舍以來，這里走出過多少武道前輩，四境以上的就有好幾位，青山郡里的世家大族，都說南山鎮人杰地靈，衛氏武舍占了塊好地方。

天色漸漸暗下來，直到最后一點余暉也消失了。

暮色中的武舍，那股粗獷剛毅之氣絲毫沒有消失，像是一頭兇獸趴下身子打盹，渾身的威嚴仍在。

李二牛走過來把手搭在李劍云的肩上，歪著頭說道：“兄弟，如何？”

泥路巷的少年嘆了口氣，說道：“要是我也能在這里與你一同修武那就好了?！?

粗壯少年見李劍云神色有些低落，只好將一肚子的炫耀之詞統統都收起，安慰他道：“有句話是這么說的，皇天不負有心人，你遲早能進武舍的，到時咱們兄弟聯手，打遍武舍無敵手?！?

兩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這牛吹的，也不怕閃了舌頭?！币粋€與此時的氣氛極不融洽的聲音響起。

臺階前的兩人心里一驚，急忙尋聲望去，只見大殿兩側轉出幾個人來，他們手里提著風燈，為首的是一名打著赤膊的中年男子。

李劍云認得此人，那日的入舍考核，他便站在衛老族長的身邊。

“遭了，武舍的管事來了?！崩疃］p聲道。

“你不是說他們都回家了嗎？”

“我哪里知道他們竟然提前回來了?！?

兩人正小聲嘀咕時，從赤膊男子的身后轉出一個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兩人，囂張道：“這不是泥路巷的那小子嗎？怎么，明的不成來暗的，真行！”

這人一出現，臺階下的兩人頓時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冤家路窄，見面眼紅。

李二牛怒道：“鄭世勛！原來是你這王八蛋?！?

高大少年臉色一沉，眼里露出兇光，冷笑道：“李二牛，你私自帶外人進武舍，可想過會是什么懲罰？”

“老子的事用不著你操心?！崩疃＝z毫不露怯。

他冷一笑聲，朝鄭世勛走近幾步，冷笑道：“看來你是想報上次被揍之仇啊，怎么，練新招了？不怕我再揍你一頓？”

“你……”

鄭世勛氣得雙眼圓瞪，卻又不敢和李二牛爭鋒相對，還真怕李二牛一言不合就動手。

他強壓下心里的怒氣，沖李二牛冷哼一聲，轉而面向李劍云，輕笑道：“李大少爺，你可真有主意，到底讓你進來武舍了，不過你的這位兄弟可就慘咯?！?

說完斜眼瞄了一眼李二牛。

此時的李劍云擔心多過于憤怒，正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李二牛走過來站到李劍云的身邊，指著鄭世勛道：“找打是不？”

“夠了，私自帶人進武舍，還有理了？”一直冷眼旁觀的赤膊男子發話了，神色冷峻，很是不善。

有了武舍管事的撐腰，鄭世勛頓時膽壯起來，臉上的神色也變得更囂張。

李二牛是個牛脾氣，那受得了這份氣，頓時就火爆了，他啐了一口，狠狠地道：“媽-的，這什勞子的武舍，老子還不愿待了?！?

然后一把拉起李劍云，大聲道：“劍云，我們走，這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再待?！?

一旁囂張的高大少年，沒想到李二牛如此的干脆，反倒愣了一下。

“站?。　?

赤膊男子大喝一聲，一張臉變得更加陰沉，冷冷地道：“李二牛，你可想清楚了，走了再想回來，可就難了?！?

李劍云心里知道，李二牛如此做法，都是為了自己，這些年來，他為自己出的頭，沒有十次也有八次。

如果李二牛就這么離開的話，武舍怕真就待不下去了。

他拉了一把李二牛，低勸道：“二牛，別沖動，這樣做不值當?！?

李二牛卻反過來拍拍他的手，一臉堅定地說道：“有什么值當不值當的，兄弟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我如果連屁都不放一個，還算是個人么？”

“再說，整天跟這些人待一起，老子臊得慌?！崩疃？戳艘谎坂嵤绖椎葞酌渖岬茏樱冻霰梢闹?。

然后拽著李劍云的胳膊，揚長而去，很是干脆瀟灑。

兩人出了武舍大門，一路走到石拱橋上，李二牛一屁股坐到橋沿上，兩條腿懸空垂下，撿起身旁的小石子扔進小溪里。

他臉上的表情輕松快意，絲毫沒有為離開武舍而犯愁。

李劍云看一眼那寬厚的背影，也走過去坐下。

此時天已全黑，溪水兩岸的屋子里亮起了燈火，喧鬧了一天的小鎮，漸漸安靜下來，連西邊青鸞谷外的工地，也消停了。

偶爾有人大聲說話，或是小孩子哭了，大人勸不住就大聲兇幾句，也偶爾傳來幾聲狗吠，不過都很快就消沉下去。

石拱橋下，溪水靜流無聲，一陣晚風吹過，兩岸的樹上響起沙沙的聲音。

這會兒石拱橋上沒有人經過，橋上坐著的兩名少年，顯得安靜隨意。

“你真想好了？”李劍云打破了沉默。

李二牛雙手撐著橋面，身體往后仰，看著繁星點點的天空，一臉輕松地道：“早就想好了，沒有今天的事，我遲早也是要離開武舍的，你聽說了吧，虎賁軍正在征兵，我早就計劃要去了。”

“那你也不應該就這么離開武舍，這鬧得多僵啊，你怎么跟你爹娘交代，還有老族長那兒你該怎么去說？”李劍云憂心忡忡地道。

李二牛瞥了李劍云一眼，仰著頭道：“顧及那么多干嘛，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每天耷拉個臉，本來就黑瘦，多難看！像我這樣干脆快意多好，管他娘的?！?

李劍云怔怔地看著李二牛，突然咧嘴笑起來。

被李二牛瞧見了，他故意打了個冷顫，擺出一張怪臉道：“我說，你小子可別歡喜上我，牛爺我可不喜歡那什么……哎呀，那書上是怎么說的來著？反正牛爺我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愛江上也愛美人?！?

這一下，可真把李劍云給逗笑了，李二牛說完后，自己也笑了。

“劍云，不如我們一起去參加虎賁軍吧！”

李二牛收起笑容，表情嚴肅地說道，完了一臉期待地看著李劍云。

少年卻搖了搖頭，看著橋下的溪水道：“我已經答應衛先生入學館了，如果就此離去，他會不高興的?！?

李二牛聽后，也低頭去看著橋下的溪水，神情有些失落，不過片刻之后，他又情緒高漲地道：“也好，其實讀書也并不是一無是處，我聽爺爺說，衛先生看著手無縛雞之力，其實是很厲害的?！?

李劍云忙點頭贊同道：“是的，我見到過的。”

李二牛將手伸過來搭在李劍云的肩上，開心道：“好吧，那你就去做像衛先生一樣的讀書人，而我呢就去做像白鎮一樣的威武將軍?！?

李劍云雖然沒有做聲，但心里卻是贊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