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到寒冬時節，青山城內就難免常常響起炮竹鑼鼓聲，體弱的老人們常常熬不過去。這一年，聶宅也如是這般了。老太太駕鶴西去。
四周鄰里都來幫了忙，趕在除夕夜的前兩天，人們把老太太抬出了青山城，葬在聶青風與聶小風父子倆的周遭。
聶宅之中又少了人，如今只剩下了兩位夫人兩個孩子了，凄凄慘慘戚戚，年也沒了年味兒。而很快的，聶宅又遇到了重創，王夫人的娘家里來人了，在大年初四的早上。
來的是王夫人的爹娘與另外一位老太，到了聶宅，吃過早飯，戚夫人給了聶青樓與尹響兒一些錢叫他們去到外面玩耍一日。孩子出了門后，戚夫人與王夫人陪著來訪的三人坐聊，聊著聊著，王家父母提到了希望王夫人改嫁的問題，戚夫人聽罷不覺恍惚了神情，腦子里“嗡嗡嗡”的直響。
王夫人聽了，也是不由得紅著臉也紅著眼從椅子上站立了起來，叫道：“爹，娘，你們有這打算這么也不跟先說一聲啊？”她其實都快要哭出聲來了，早晨她開門時見到了自己的爹與母親來了，還帶來了他們村里的李氏媒婆，那時她就狐疑怎么這李媒婆也跟來了，隱隱的也覺得會有事情發生，可萬沒想到她的爹娘當著她，尤其是當著戚夫人的面就說出了希望她改嫁的事。
她埋怨父母的自作主張，他們甚至都沒能把她拉到角落里先告知一聲，而是當頭給了她一棒，她覺著戚夫人大概也是挨了一棒，也許還被震得不輕。
后來那位李媒婆開口了，婆心苦口一般說女子嫁為人婦本為相夫教子，而如今聶家接連遭到變故，王夫人再留在聶家也再不能盡到婦人的義務了，但好在王夫人容顏尚在，還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希望王夫人仔細考慮。
王夫人聽罷氣得胸腹急劇的起伏，戚夫人也從椅子上立起來，微微向眾人一欠身，說：“既是你們的家事，尚且由你們先議論吧，我后面再與妹妹商量也好。先告辭了。”說罷，她也沒等誰回答便徑直離開了。
戚夫人怕自己再不走，她坐在那里就太難堪了。王家來的三人顯然也沒怎么顧及她的顏面，欺到她的頭上了，她需暫時避開，以免得她自己會壓不住心里的火，傷了和氣。
只是她才走開沒幾步，她便不由得顫這嘴唇淌下兩行清淚。方才老太太說出的“相夫教子”一詞觸動到她了。
她忽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的丈夫聶青風將她從青樓帶出，又與她在客棧里拜了堂，改變了她的一生。可是后來她的丈夫沒了，好在育有一子，可是她又替代了丈夫的位置，常年出門在外，一年到頭都沒能見到兒子幾眼。她忽然覺得，她似乎也沒有盡到相夫教子的義務，她哭了，哭出了聲，心口的酸澀一直蔓延到她的手心。
她加速腳步跑著，跑到她的房間，進到了屋里，她忽然像個失意了的小女孩一樣撲在床榻上就埋頭痛哭著。像很久很久以前，她的爹常打罵她，她就撲到被子里哭；像母親安慰她，她委屈得撲到母親的懷里哭；像舅舅將她賣到青樓，她蹲在樓院的墻角里哭……
恍若過了很久，戚夫人聽到敲門聲。她收斂了神情去開門，門口的王夫人問她:“姐姐，你還好嗎？”
戚夫人微笑點頭，往王夫人的身后望了幾眼后她說：“你爹娘他們走了嗎？”
王夫人說：“走了，他們先走了，沒能來向您辭別。”
戚夫人又笑了笑，說：“沒事兒，是我款待不周在先。”她沒敢問王夫人和她的雙親商議出什么結果了。
王夫人也沒說出戚夫人想要知道的問題，只說是：“孩子們也許該要回來吃午飯了，我去準備準備吧。”說著便轉了身。
戚夫人也沒有說什么，看著王夫人離開的背影，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擺，準備也跟到廚房去幫忙。
這日中午聶青樓不曉得帶著尹響兒到哪兒玩去了，中午也沒有回來。聶宅中兩位夫人對坐著，心中自嘆這宅門越發顯得空虛。
戚夫人終于還是開了口，問：“妹妹，今早你和家人討論出什么結果來了沒？”
王夫人臉上并無什么大的表情，反而問道：“姐姐，這年過了之后，你有何打算呢？”
戚夫人愣了一會兒，才說道：“大概還是要如往常那般安排吧，只是還不曉得怎么顧及這兩個小的。妹妹你有什么建議？”
王夫人低著頭，良久也沒有說出話來。戚夫人接著說：“現在啊，難就難在這兩小孩身上，你說我們一家人都出城吧，我自個兒猜想著妹妹你和你父母都互相舍不得，而且人一旦都走了，這宅子就真的空了荒了。如若留著兩小孩在這城中吧，我又不忍留妹妹你一人照看。唉，我們都是婦人，沒什么遠見，妹妹你也好好思索一番，我也希望盡早做了決定。”
王夫人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氣，繼而又綿綿的呼出來，然后他抬頭對戚夫人說：“姐姐，我想著等孩子們回來再說吧，他們也長大了懂事了，我和婆婆病倒的那段時間全是由這兩個孩子照看著，我看著既欣慰又心疼，該由著他們也來和我們一塊兒商量了。而且……”王夫人說著，稍微遲疑了一陣，但最后還是說出口來，“而且我曾聽到孩子們偷偷背著我商量著說他們都不想去學堂念書了，青樓還說他想出去做工……”王夫人說著，抹起了眼淚。
2.
傍晚時分，聶青樓和尹響兒才拖著顯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聶宅。那時王夫人正在廚房里準備燒制晚飯，而戚夫人在后院中央的水井旁洗衣服。戚夫人看到兩個孩子回來了，笑著嗔道：“兩個人到哪里去野了，午飯也不回來吃？”
兩個人蹲在戚夫人的木盆前，尹響兒還伸出了手撈起一件衣服就要跟著一起揉搓，戚夫人忙從涼水里抓起了尹響兒的手說：“放開吧，水冷，娘自己洗。”
“娘？”尹響兒心頭的某個角落忽然一陣柔軟刺痛，她恍惚了。但很快的，她又回過神來，說：“不涼，走了一天了，全身都熱乎著呢？”
戚夫人只顧低著頭做手上的活，并沒有發現尹響兒的異樣，她接著問：“你們兩個今天到哪里去玩了，有沒有餓著啊？”
聶青樓搶著說：“我們本來想去找一位同學的，結果沒見著，然后我們就去城外的紅楓山去爬山了。”尹響兒“嗯”了一聲，附和著。
戚夫人抬起頭掃了兩個孩子一眼，似乎有些驚恐后怕的說：“你們竟然敢兩個人就跑到外面去玩了？竟做些不讓人放心的事，早知道就不讓你們倆出去了。”
戚夫人一說完，兩個孩子都一愣，很快的也大概猜想出了戚夫人如此擔憂的緣由。聶青樓像剛才的尹響兒一樣從水盆里撈起了一件衣服也開始揉搓，戚夫人沒有阻攔他。聶青樓說：“娘親啊，你放心嘛，我和響兒有分寸，我們是和一群城里老百姓一起出去的，今兒個去紅楓山的人可多了，好像這幾天去紅楓山的人都很多。”
戚夫人聽著繼續低著頭搓洗衣物，一言不發，弄得兩個孩子都有些不自在。又過了一會兒，戚夫人才抬手在兒子的手背上拍了一下，說：“去，去幫你王姨娘生活燒菜去。”
“哦。”聶青樓很聽話一般的放下手中的衣服起身朝廚房的房門走去，沒一會兒，廚房里就傳來了他和王夫人談話的聲音。留下尹響兒一個人，她還蹲在木盆旁，戚夫人看看她的俏臉，看她好像一副要走夜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模樣，笑著說道：“響兒丫頭，你真的長高了不少了。”
“哼哼”，尹響兒咧著嘴角用鼻子這樣發出這樣的回應，“我幫你一起洗”，她說。然后她再次伸手到木盆里，這回戚夫人沒再阻攔她。她發現，木盆里居然也有她的衣服。
“你們對我真好。”尹響兒不出聲的在心里說，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戚夫人問尹響兒：“丫頭，你云知姐走了，你一個人在家里悶不悶啊？”尹響兒搖搖頭說：“有青樓哥每天陪我，不悶。”戚夫人又問：“你青樓哥有沒有常惹你生氣啊？”尹響兒搖搖頭，“沒有，但好像我常惹他生氣，嘿嘿。”
聽到尹響兒“嘿嘿”笑了兩聲，戚夫人也抬頭咧嘴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玉的牙齒，她說：“你青樓哥啊，從小就小家子氣，哪回不是拗過了就自個兒懊悔了，別跟他計較。”
尹響兒說：“不計較的，哥哥事后總跟沒發生過一樣又來哄我開心叫我上學，哥哥很好。”
“是嗎？”戚夫人淡淡笑了兩聲。
晚飯的時候，一家四口人終于聊起了年后該作何打算的問題。聶青樓執意說自己不去學堂念書了，他說要么他留在青山城自己尋個活兒干，鍛煉鍛煉，要么就隨娘親出城，由娘親和劉管家教著如何經商。而妹妹尹響兒咬了半天嘴唇，然后認真的說：“哥哥去哪，我就去哪，哥哥不讀書，我也不讀書。”
兩位夫人先是一致勸導兩個孩子繼續讀書無果后，他們也一致妥協了，信了孩子們的話：既不為當官，那書在哪兒也可以讀。所以她們開始考慮下一個問題——青樓既要從工，那么該讓他留在青山城還是帶到外面去學習經商？
其實兩位夫人都知道，青樓是要成為這個家的柱子的，未來的某一天他要接過聶家經營的事業，所以可想而知是得讓青樓去學習，去慢慢接手聶家得事業的，相對于讓青樓留在青山城鍛煉，把他帶出去趁早學習大概要可觀一些。可是一旦如此打算了，那么他們又將面臨下一個問題——帶青樓出城后，尹響兒也要跟了去，那么屋里就只剩王夫人了。
他們覺得得一個一個解決問題，戚夫人順著新面臨的問題問王夫人：“倘若我帶著兩個孩子都走了，那么你會隨我們一起去嗎？”王夫人說：“我們若都要走了，那這個家，這個房子……”戚夫人見王夫人猶豫了，她說：“先不管，房子的是我們當成下一個問題，現在先解決這個問題，在妹妹你的本意來看，你是更愿意我們全家出城還是更傾向于留下來。”
王夫人再次遲疑了，她思考了良久，終于說：“姐姐，我不想離開青山城，一來我去到外面也不懂得什么經商之道，無非又是換個地方吃飯而已。而來我總不忍心就任由這房子空棄了，沒人照看它準要堆灰結網的，三來，我父母健在，而我又是家中獨女，長輩又年邁了，出了事總要人照看，所以，我不愿跟你們出城了。”
聽了王夫人的話，一旁坐著的尹響兒內心里也開始鼓搗著，她開始猶豫，如果哥哥要去外面，而王夫人要留在青山城，那么她該是留下來陪伴王夫人還是繼續跟著哥哥走，她迷茫了，迷茫的有些喘不過氣來，低著頭看她手里的一雙筷子出了神。
這時戚夫人說：“好吧，既然妹妹你不打算走，那么我們就不考慮房子的問題了，房子就還得由妹妹你勞心打理著了。所以又回到前面的問題了，我們還是想著該不該帶孩子們出城吧？”這問題其實也有些殘忍，看著像是個去與留的簡單得問題而已，而往深了看又像是讓孩子面臨綁架一般的抉擇，要么留下來陪王夫人，那么戚夫人又將獨自離開，一年到頭可能都見不到孩子幾面。反之，就是王夫人將要一年到頭見不到孩子幾面，選了誰，可能都會涼了另外一個人的心。又或者，兩個孩子，一個跟戚夫人走，一個留下了陪王夫人，但這樣，兩個孩子又該難舍難分。
尹響兒都快哭了，她忽然想到，要是她的二哥聶小風還活著該多好啊，這樣小風就可以留下來陪她的娘，青樓也可以去陪他的娘，至于她選擇去哪，也總歸要比如今面臨的選擇輕松得多。
沉默了許久的聶青樓忽然開口說了：“娘，要不我先留在城里自己找活兒干吧，我自己先鍛煉鍛煉，隨了你去難免會受到你和劉大叔的照顧，也許我自己留在城中做事會學得更多。”
戚夫人聽了兒子的話，愣了一下，然后她說：“好啊，你能想到自己先闖一闖也還是好的，娘巴不得你多吃點虧，多摔幾跤，苦難能更好的使人成長。”而王夫人和尹響兒都瞧見了戚夫人說話時眼中渾濁了，她們挪開目光，不想與戚夫人的目光交接到一處。
最后，一家四人做出決定，年后還是由戚夫人由劉管家陪同這出城經商，原本守家的人，繼續守家。
吃過飯，涮過碗，洗了腳，尹響兒躺在床上等了良久，等到了王夫人來幫她關好門窗，卻沒有等到戚夫人來告誡她早些熄燈，蓋好被子。她忽然想起剛才她青樓哥哥說要留在青山城時戚夫人眼里忽然的朦朧；她忽然想起戚夫人一年到頭都在離家千里之外，一年到頭都見不著兒子；忽然想到戚夫人是不是也常常夜里暗自流淚思念兒子；忽然想到她自己來到聶宅快七年了，而戚夫人從她到聶宅那年起就以一位婦人的身份接手了聶老爺留下的事業，她獨自扛起一個家的柱子快七年了；也忽然想到她曾經拒絕過戚夫人，那時戚夫人說想抱著她睡，而她因為害臊，愣是沒有如了戚夫人的意，而今天她和哥哥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戚夫人跟她說了一聲“放開吧，水冷，娘自己洗”。
她流著眼淚想，戚夫人是不是真的把自己當成她的親生女兒，那她是不是常常涼了戚夫人的心，戚夫人是不是常像今天青樓哥說要留下來后就朦朧了雙眼？想到這些，她忽然好難受，扯過被子蒙住了腦袋，眼里的淚要流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