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巷尾的一座小院門前，李從微一下車，便看到了擺在門口的那尊缸蓮，兩尾紅鯉游覓其中，靜中有動，活潑自在。

與其說是大門，不如說是四根抱柱上蓋了一層草瓦，門板跟門楣之間還有很寬的縫隙。李從微不得不退后幾步，才看清門匾。

聽濤茶舍。

門匾上的字端是氣勢如虹，踔厲風發。沈朗見她盯著那字看了許久，小聲道：“那是家父提的。”

李從微愕然，字如其人，看來這位表伯，胸中有乾坤之氣魄。

進得門來，石徑通幽。兩旁皆是半人高的花木，穿過假山，忽現一廊亭立于池中。池水碧濃，蓮葉茂盛，花蕊巧立于葉盤之中，皎如日星。

眾人穿廊汲水而過，邊賞邊行，須臾來到一間茶室，木板高高壘砌成回字，茶幾旁邊擺放著蒲團，墻角的福案上擺著一張伏羲琴。雖未沏茶，卻有一股清幽茶香縈繞在鼻尖，心神也隨之暢然。

從進門起，涼意絲絲入懷，再到茶室，四角皆擺了冰盆，十個人共處一室，屋內仍一片清涼。

坐在窗邊，江景盡收眼低，窗外艷陽高照，熱浪翻涌，他們卻絲毫感覺不到。

茶舍中的博士、茶師、琴師皆為女子，一個女婢遞給沈朗一把折扇，李從微探頭望去，只見扇面上寫的皆是茗茶，沈朗問過諸人，在扇子上勾了兩筆。

女婢以扇遮面，眉目含情而去，眾人少不得打趣沈朗幾句，他也不惱，一味憨笑。

少頃，兩名茶師魚貫而入，手上各捧著香茗碗盞之類，琴師奏曲，茶師烹茶，一室馨香。

又過一會兒，那個在大榆樹下說書的少年走了進來。

他似乎不太常與人見禮，動作有些僵硬，草草鞠完一禮，便大刺刺的坐了下來。

他身后的婢女輕輕咳嗽了一聲提醒他不要失禮，他卻假裝沒有聽到，臉上明顯閃過一絲不耐煩。

李瀾揮了揮手，婢女躬身退了出去。

眾人打量少年的同時，少年也在打量他們。

所有人中，最顯眼的當屬剛才擺手的少年，他容貌最盛，一雙大大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其次是丹鳳眼的少年，他目光最犀利，看向自己的時候，像鋼刀一般剮過他的面皮。

沈朗問及他姓名，少年晃了晃交合在一起的雙手，“萍水相逢即是緣，說書表演只為錢。公子叫我說書客便是?！?

聽聲調像極了官話，但口音很特別，不知摻雜了何種方言，聽是能聽懂，就是有點怪。

諸人面面相覷，說書客臉上閃過一絲自得，以為自己鎮住了場子。

沈朗又問他，講的什么書，說書客揚了揚下巴，“天龍八部?！?

沒聽說過。

幾個少年私語幾句，紛紛搖頭，這下說書客更加得意，心道：別看你們喝得起幾十兩銀子一壺的茶，卻沒聽過我知道的故事。

禤瓚和李瀾也對視了一眼，李瀾面無表情的盯著說書客，語氣有些不客氣，“還等什么，開始吧。”

說書客拿起空杯給自己倒了一盞茶，一飲而盡，開始說書。

剛開始，少年們還聽得下去，沒過一會兒，說書客就發現聽眾的情緒不對。尤其是大眼睛和丹鳳眼的少年，已經頻頻蹙眉，其他人也露出不耐煩的樣子。

難道他們不喜歡段譽？

不能啊，他們看起來也像世家大族的公子…哎呀，說不定人家覺得段譽離經叛道，混淆皇室血脈——

思及至此，說書客趕緊調整內容，轉而講起了喬峰。

喬峰可是個大英雄，有情有義，想來這幫不知人間疾苦的公子小姐，一定會大為感動。

誰知，大家不買賬不說，還有人嗤之以鼻。丹鳳眼的少年甚至跟他說：“別啰嗦了，講重點?！?

說書客氣的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他已經精簡了不少，居然還有人嫌自己啰嗦?。?

他深吸了一口氣，默念了幾遍甲方爸爸，平復了一下心緒，繼續賣力說書。

這一次，他使出渾身解數，唱念做打，說到興起之時，還讓琴師配上一曲武樂。

為了照顧僅有的兩名女聽眾，他把虛竹認親和天山童姥大戰李秋水，兩敗俱傷，而她們的師兄無崖子的真愛卻另有其人的橋段重點演繹，其余的情節一語帶過，最后他模仿著阿紫的語氣，做了一個跳崖的動作，結束了這個故事。

一部長篇的武俠經典之作，硬是讓他一個時辰講完了，說書客滿身大汗，牛飲了兩碗茶才緩過勁來。

室內一片安靜，說書客放下茶盞，發現大家都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

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難道這個故事不夠精彩？

“你覺得呢？”禤瓚問李瀾，一語雙關。

李瀾依舊面無表情，“沒啥意思?！?

這話聽的說書客心火直冒，“怎么就沒意思了，這里頭這么多英雄豪俠，難道沒有一個讓你們覺得有意思的？”

沈朗有點可憐這位說書客，表演了大半天，硬是沒有一個人叫好，心中定然不忿。于是，他回憶了一下，對說書客道：“就那位王姑娘的表哥…還湊合?！?

誰？

說書客眼眶直抽，懷疑自己聽錯了，“你是說…慕容復？”

在座的人紛紛點頭，表示認可，“嗯，這故事里的所有人，就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說書客驚得半張著嘴，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他正要反駁，一直坐在靠窗位置，離他最遠的少女向他看了過來。

說書客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說什么，呆呆的望著少女。

媽呀，這小姑娘長得也忒水靈了吧。明眸善睞，面如芙蓉，說的就是她吧。

沈朗不悅的挪了挪身子，擋住了說書客的視線。

李瀾和禤瓚的眼神不約而同的射向說書客，兩道陰鶩的冷光令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兀的回過神，忙將視線移開，只聽到少女的后半句話：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可惜，他沒有真正弄清一件事：識時務者為俊杰?！?

“不錯。”其他人都表示贊同。

說書客覺得自己快要瘋了，這都是些什么人??！

李從微也覺得眼前的少年有點怪異，這是她第一次招說書先生，也不知是說書先生都這么奇怪，還是眼前的少年異于常人。

沈朗掏出一錠銀子打賞了說書客，他道了一句謝，然后起身，調轉方向對著李瀾深深拜了下去，“公子，拜托您…收留我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