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從微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閉上眼,那一排排的尸體仿佛在眼前蕩來蕩去。她坐起身,月光透過窗棱的縫隙,在床沿上留下一抹瑩白。
滿梨睡的很沉,發出低低的鼾聲。李從微躡手躡腳的走下床,輕輕將門推開了一點。
月色正好。
李從微長舒了一口氣,咦,院里好像有人。
一個黑影坐在天井的石凳上,她看不真切,只感覺到那人似乎也在抬頭望天。
李從微回頭望了望黑暗的房間,猶豫著要不要出去。
猶豫間,另一道黑影出現了。
李從微很快認出了李瀾——他身形削瘦,身材頎長,走路的姿態與旁人不同。
他手里似乎還拎著什么東西,李從微恍然大悟,她知道另外一個人是誰了!不出意外,那人應該是禤瓚。
當啷
壇子輕觸石桌的聲音。
該不會是…酒吧?李從微微微蹙眉。禤瓚晚上才吃過藥,不能飲酒。
她伸長脖子向外望,努力的想要看清外面。只見李瀾將壇子放在禤瓚面前的石桌上,禤瓚一動未動,仿佛李瀾根本不存在。
李瀾徑自坐了下來,兩人就這么坐著,像兩座雕像,寂靜無聲。
李從微索性也抱膝而坐,她很好奇,李瀾為什么大半夜的不睡覺,來找禤瓚喝酒。
只是過了許久,也不見兩人交談,李從微都等困了,正準備回去睡覺的時候,其中一座“雕像”,說話了。
“睡不著的滋味,不好受吧。”戲虐的語調,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先開口的人,是李瀾。
禤瓚有個毛病,夜里睡不著覺,除非喝酒醉到不省人事,否則根本無法入眠。
“你不去念你的經,圍著我干什么。”許是太久沒說話,禤瓚的聲音有些沙啞。
“經可不是隨隨便便念的,”黑暗之中,兩個人看不清楚彼此,但熟悉的敵意已經開始在二人之間流轉,“就好比…超度枉死的冤魂。”
“是么,念經的人倒是很隨便,就好比…有婦之夫,對吧,靜貞小師父。”禤瓚語氣里滿是嘲弄。
兩人說話的聲音太輕,李從微豎起耳朵,仔細分辨,也只聽到幾個模糊的詞。她想把門再開大一些,又怕驚動他二人,一時間百爪撓心,不知該如何是好。
外面的兩人并不知曉,李瀾的話音還在繼續。
“當初,你故意將我弄到寺里…”塵封的記憶涌上心頭,沒了當年撕心裂肺的痛苦,只余如烈酒一般的辛辣和苦澀。
禤家寨的慘禍,李瀾也經歷過。家破族滅,他和從微僥幸逃了出來,流亡北疆。
為了活命,他們整整做了蠻子七年的奴隸,好不容易輾轉來到京城,卻發現滿大街都是他的海捕文書。
他不敢進城,他們又人生地不熟,只能躲在郊外一間被人遺棄的農舍,終日惶惶不安。
為了生計,也為了獲取更多的消息,從微到茶肆、酒樓中賣藝。她琴技高超,很快小有名氣,一次偶然的機會,她遇到了禤瓚。
禤瓚重新給李瀾弄了個身份——相國寺里的小沙彌。
他落發為僧,小心度日,沒想到這張臉,再次給自己招來禍端…
“當初若不是從微,我管你死不死。”
這話迅速點燃了李瀾心頭的怒火,“你果然早就知道慶生的所作所為。”
慶生是李瀾名義上的師父——一個不折不扣的的畜生。當李瀾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已然有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我只是給了你一個機會,”禤瓚大有一副不必多謝的語氣,“后來’冠蓋滿京華’,是你自己的本事。可惜,早知如此,我當初該把你放在綰風閣。”
綰風閣,光聽名字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經地方。
李瀾雙目淬毒,可惜,禤瓚壓根兒不看他。
“你利用我…幫你搜集情報。”
這一點,禤瓚沒有否認,“除了這張臉,我也實在找不出其他地方能利用不是。”
“你又好到哪去,衛六七。”李瀾嘴角劃過一抹曬然冷笑。
衛六七,是督察司下御撫衛的一個編號。當年禤瓚被魏大救了之后,隱姓埋名,投身了御撫衛。若把督察司比作是皇帝的刀,那御撫衛就是夜壺,禤瓚九死一生,才從腌臜里熬出來。
“衛六七憑本事殺人,你呢,憑蠢嗎?還是…”禤瓚說著,眼神向下看去。
“不要以為我不敢…”李瀾明確的警告他。
“你當然可以把我攆出去,”禤瓚才不在乎,他亦知李瀾為何會救他,“不過,就憑你,斗得過老狗嗎。”
“我一個人或許不行,李氏全族呢?”
禤瓚冷笑,“你還有臉提全族,以為是學里的小童打架,打不過就回家告狀嗎。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不用我教你吧!也是,縮頭烏龜當久了,只會躲在女人身后。”
李瀾陰郁的盯著禤瓚,月光照在他臉上,半明半暗。
李瀾忽而笑了,“原來如此。一個閹騷,居然還在意臉面。怪不得從微瞧不上你,因為你的臉,丑的只會讓人想起牢里的冤獄。”上輩子,投身御撫司的禤瓚遍體傷痕,臉上也留了疤。
禤瓚也笑了,吐字如刺劍:“她情愿選我這個丑八怪,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因為你啊,太臟了。別說看你這張臉了,光是聽到你名兒都覺得臟了耳朵。”
“你干凈,手上沾了多少無辜人的性命,活該你睡不著。夜夜等天明的滋味兒不好受吧!”
“皇權面前,沒有人無辜,對吧,靜貞。”這是上輩子李瀾勸說李從微毒殺陳璋時說過的話,如今禤瓚一字不差的還給了他。
“靜貞”二字,如一把鋼針,狠狠戳進了李瀾的肺管子。
“不準叫我靜貞!”這個名字如同醒不來的夢魘,是他最大的恥辱。李瀾狠狠攥緊了拳頭,要不是知道自己打不過禤瓚,只會自取其辱,他早揍他了。
“怎么,自己做下的事還不敢承認,若不是從微以命相逼…我定不饒你!”禤瓚敲了一下酒壇子,“小師父的好意禤某心領了,這酒還是留著你伺候恩客時用吧。但愿你能…僥幸活到那個時候。”
“不必,你留著祭奠那些慘死的親人吧,說不定,”李瀾語氣冷到近似殘忍,“你很快就能與他們見面了。”
“也許,不等禤某見到他們,你就要大禍臨頭了。”
無論陳璋還是陳烻,李瀾都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以為你還是督察司的掌司太監?禤瓚,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你現在什么都不是!”
“你也豎起你的豬耳朵聽仔細了:是你找我回來的,不是我回來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