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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吾與點也——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

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缁蛑獱?,則何以哉?”

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夫子哂之。

“求,爾何如?”

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span>

“赤,爾何如?”

對曰:“非曰能之,愿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愿為小相焉?!?/span>

“點,爾何如?”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span>

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

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而歸。”

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span>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

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span>

曰:“夫子何哂由也?”

曰:“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唯求則非邦也與?安見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則非邦也與?宗廟會同,非諸侯而何?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

—— 《論語·先進》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以下簡稱《侍坐》)這篇課文,我在拙著《北京四中語文課:細說詩文》一書之中已經通篇講解過。這次再談,是想就之前沒有想清楚的問題做進一步探討。

學生在了解《侍坐》一章的大意后,疑惑非常集中:孔子說“吾與點也”,其原因究竟是什么。本文試圖就此問題展開一番探討。

 

 

我們先來回顧一下曾皙的出場:

 

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

 

曾皙是本章的主角,甫一亮相,便與眾不同。他先是制造“鏗爾”的音效,“聚光燈”一下子就轉到了他的身上。接著,他并不直接回答老師的問題,而是先做鋪墊,說:“異乎三子者之撰?!边@句話說得既謙虛又驕傲:謙虛在于給同學留了“面子”,驕傲在于給自己端了“架子”。

曾皙“異乎三子者之撰”這句鋪墊,實際上把“三子”(按:指子路、冉有和公西華)之志劃歸為了一類。那么,三子之志的共同點是什么?

——他們都希望在“為國”方面有所作為。

這一點在本章的最后有明確交代?!盀閲保簿褪菫檎蛘哒f從政,總之都與治理國家相關。

當然,三子在表達自己志向時的態度還是略有差異,一個比一個謙虛。子路希望治理“千乘之國”,冉有則縮水為“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國。等到公西華,則表示只能做一個實習生——“非曰能之,愿學焉”。

那么,三子為何一個比一個謙虛?

直接原因就是“夫子哂之”。老師一“呵呵”,學生們察言觀色,心領神會,不敢再像子路那樣自信爆棚了。

不過,子路和冉有呈現出的態度也有其性格原因。根據《論語·先進》篇的記載,孔子曾說“由也兼人”“求也退”。子路剛猛、勇武,所以他才不假思索地“率爾而對”;冉有性格上原本就比較謙退,遇事不夠果敢,所以他才說只能治理“方六七十,如五六十”的小國,比子路之“志”大幅縮水。

當然,縱使三子一個比一個謙虛,但所談仍不離“為國”的方略與效果,這一點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回到本文開頭提出的核心問題:一向熱衷于政治的孔子,此時為何獨“與點也”?這個問題需要從兩個角度來考慮:一是曾皙的角度,需要對曾皙的回答進行分析;二是孔子的角度,需要從孔子的思想、處境進行分析。

先來看曾皙的回答: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與三子均在闡述“為國”的方略不同,曾皙卻描繪了一幅“游春圖”,圖中洋溢著某種微妙的氣氛。

 

莫春者,春服既成——

 

寒冬已過,春風吹面不寒;脫去臃腫的冬衣,換上輕便的春裝。可見,這是一個令人舒適的節令。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

 

無論是童子,還是冠者,都是年輕人。這些正處人生春天的人相攜出游,心情自然愉悅。他們做了什么呢?—— “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有好事者將這個場景謅成了一首打油詩:

 

暮春三月三,穿上大布衫。

下河洗個澡,唱歌把家還。

 

更有甚者,將其“打造”成了一首“數來寶”:

 

二月過,三月三,穿上新縫的大布衫。

大的大,小的小,一同到南河洗個澡。

洗罷澡,乘晚涼,回來唱個《山坡羊》。

 

大體說來,上述的打油詩與“數來寶”所表現出的整體氣氛,與本章文本是相合的。但細究起來,區別還是有的:

“浴乎沂”,絕非下河洗澡。這一點歷代《論語》的注疏者早已指明。暮春三月,河水尚寒,下河洗澡不符合生活常理。也有人說,沂水是溫泉云云,但遭到了熟悉地理的學者的駁斥,我們且不去糾纏。所謂“浴”,實際是指儀式性地沾沾水,類似西方的“洗禮”。朱熹說“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論語集注》),是正確的解釋。錢穆說得更加直觀,認為“盥濯”是指“就水邊洗頭面兩手”(《論語新解》)。可見,“浴乎沂”是一種除垢迎新、祈福迎祥的儀式性活動,類似于后世王羲之《蘭亭集序》所謂的“修禊事”。做如此之事,其氛圍應當是歡愉、和樂的。

“風乎舞雩”,歷代歧解也頗多。有注疏者認為,既然在以祈雨為功能的舞雩臺上,則表明是在舉行祭祀儀式無疑。王充的觀點具有代表性:

 

風乎舞雩,風,歌也。詠而饋,詠,歌;饋,祭也。歌詠而祭也。說《論》之家,以為浴者,浴沂水中也。風,干身也。周之四月,正歲二月也。尚寒,安得浴而風干身?由此言之,涉水不浴,雩祭審矣?!鬃釉唬骸拔崤c點也?!鄙泣c之言,欲以雩祭調和陰陽,故與之也。

——王充《論衡·明雩》

 

王充認為,“風”當解釋為“歌”,“歸”當解釋為“饋”——“饋祭”。按此說法,這冠者、童子的游春活動則變成了祭祀典禮。這種看法似是而非,很容易駁倒。趙翼《陔馀叢考》中便駁斥道:

 

果如其說,以雩祭調和陰陽,則亦為邦者之事也,又何必問求、赤非為邦歟?

 

趙翼很講邏輯,從本章中尋找“內證”來進行反駁,有理有力。也就是說,前者公西華所言也是祭祀之事,如曾皙所言與其為同一性質,那孔子唯獨“與點”便不合邏輯。其實,登舞雩臺未必一定要去祭祀,如今我們去趟天壇,難不成都要去祭天?事實上,早在三國時期的王弼便有了通達的解釋:

 

沂水近孔子宅,舞雩壇在其上,壇有樹木,游者托焉也。

——皇侃《論語義疏》引王弼《論語釋疑》

 

所謂“游者托焉”,即游人借此地以游覽、游樂之意?!墩撜Z·顏淵》篇中,便有“樊遲游于舞雩之下”的記載。所以,冠者、童子“風乎舞雩”,應指他們一同到舞雩臺上走一走轉一轉,不必一定要舉行莊重的祭祀儀式。這些年輕人吹著楊柳春風,登臺游覽,一派和樂、悠然氣象。

 

而歸——

 

無論是將“詠”理解為“歌詠先王之道”(何晏《論語集解》),還是只將其理解為“詠”一般性樂歌,“樂和同”這個功能都是沒有什么差異的。這些年輕人游罷歸家,一路詠歌,夕陽拉長了他們高高低低的影子。此等生命何其舒展!何其灑脫!何其超然!

分析至此,我們就不難回答孔子贊同曾皙的原因了。顯然,孔子“與點”是因為他也非常神往曾皙所描繪的圖景。

其實,孔子也曾自言其“志”:

 

子路曰:“愿聞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

—— 《論語·公冶長》

 

與曾皙類似,孔子之志也表現為和樂的太平圖景。所以,孔子贊同曾皙之志第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曾皙所描繪的“太平社會之縮影”(楊樹達《論語疏證》)令孔子神往。

 

 

還有一種說法,認為這四位弟子所言之志“于治道亦有次第”,而曾皙所言層次最高,所以孔子更認同于他。

 

四子侍坐,固各言其志,然于治道亦有次第。禍亂戡定,而后可施政教。初時師旅饑饉,子路之使有勇知方,所以戡定禍亂也。亂之既定,則宜阜俗,冉有之足民,所以阜俗也。俗之既阜,則宜繼以教化,子華之宗廟會同,所以化民成俗也。化行俗美,民生和樂,熙熙然游于唐虞三代之世矣,曾皙之春風沂水,有其象矣。夫子志夫三代之英,能不喟然興嘆?

——張履祥《備忘錄》

 

張履祥的說法,雖然未必完全契合《論語》原意,但比較有啟發性,可備一說。他認為四子的志向,是治理一個國家必然要經過的不同階段,并且這些階段是逐級上升的。子路志在強兵,讓這個國家先站起來;冉有志在富民,讓這個國家接著富起來;公西華志在教化,讓這個國家再接著文明起來。曾皙之志,不談前三子所言的“為國”過程,而是直接展示人民在強兵、富民、文明之后享受生活的圖景,也即讓這個國家的人民快樂起來。

不得不說,孔子也好,其弟子也好,他們“為國”的終極目的,都是讓百姓過上幸??禈返纳睢倪@個角度上說,曾皙之志更具有終極性,格調更高。所以說,較前三子而言,孔子更贊同曾皙之志。

以上是孔子“與點”的第二種可能的原因。

說一句題外話。假如孟子也在“侍坐”之列,其回答如下,孔子會持何種態度?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

—— 《孟子·梁惠王上》

 

孟子“五畝之宅”這段話,同樣描繪了一幅理想的生活圖景。在這一點上,他與曾皙之志類似。但是,孟子之“志”尚停留在豐衣足食、受教知禮的層面上,與冉有的“可使民足”、子路的“且知方也”相仿,卻沒有像曾皙那樣觸及心靈的舒展與個性的灑脫的層次。所以,假如孟子也在“侍坐”之列,估計十有八九不會得到孔子的贊同。

 

 

前面已經提到,探討“吾與點也”的原因,需要從兩個角度考慮:一是曾皙角度,一是孔子角度。接下來我們就從孔子的思想、處境方面來分析一番。

不難看出,曾皙所描繪的游春圖,氣氛不僅是和樂、悠然的,甚至有出塵隱逸的味道。作為儒家學說的開山鼻祖,孔子給人的印象一直是積極用世的。不過,人的思想是極為復雜的,孔子還說過: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span>

—— 《論語·公冶長》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 《論語·子罕》

 

無論是“乘桴浮于?!?,還是“欲居九夷”,都可能只是孔子一時的“激憤”之辭,其一生從未真正踐行過。但是,在孔子生命中的某些時刻,他思想還是有“動搖”的時候。孔子曾問禮于老子,受其影響,其人生態度并不是一味剛健進取的,有時也認為: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 《論語·述而》

 

由此,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孔子贊同曾皙,是因為他大概也有出塵隱居之想。正如程樹德所說:

 

所謂與點者,不過與汝偕隱之意。

——程樹德《論語集釋》

 

 

既然贊同曾皙,孔子為何不莞爾而笑,卻“喟然嘆曰”?這又是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孔子的“喟然”是針對什么而發出的?對自己,對曾皙,還是對三子?我認為,可能這三者都有。下面一一解說:

首先,孔子之“喟然嘆”可能是在感傷自己。李惇在《群經識小》中說:

 

點之別調,夫子獨許之者,亦以見眼前真樂在己者可憑,事業功名在人者難必。喟然一嘆,正不勝身世之感也。

 

孔子此時的“身世”指什么?四子侍坐之事,應該發生在孔子哪個人生階段?

孔子的后半生可以分成三個階段:

 

五十一至五十四歲——仕魯

五十五歲至六十八歲——周游列國

六十八歲至七十三歲——返魯

 

侍坐的四個弟子之中,公西華最小,少孔子四十二歲。如四子侍坐發生在孔子仕魯期間,公西華才九歲,很難登堂入室參與討論,所以排除。周游列國之初,公西華也只有十三歲,千里奔波,他多數也不能隨行,所以也排除。另外,曾皙并未追隨孔子周游列國,所以也可以排除四子侍坐是發生在周游列國期間的說法。曾皙未隨孔子周游列國一事,《孟子》中有明確的記錄: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何思魯之狂士?”……(按:孟子)曰:“如琴張、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span>

—— 《孟子·盡心下》

 

所謂“孔子在陳”,即周游列國在陳國期間。

綜合以上因素,可以判定此次四子侍坐的時間,應是孔子返魯之后。確定了四子侍坐的時間,便可以判斷孔子的心境了。黃震在《日鈔》中說:

 

夫子以行道救世為心,而時不我與。方與二三子私相講明于寂寞之濱。

 

孔子周游列國,遍干諸侯而求仕不得,凄凄惶惶,萬般無奈才返魯度過余生。此期間,孔子治平之志消磨殆盡,“寂寞”應是他心境的主流。由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孔子之“喟然嘆”,有自傷不遇身世的可能。

其次,孔子之“喟然嘆”,也可能是在感傷曾皙。

曾皙描繪的圖景是很“高級”,但不得不說很理想化,尤其是在諸侯紛爭不已的春秋時期,這種理想生活狀態更是水中月、鏡中花,是桃花源、烏托邦,絕難實現。所以,孔子不免“喟然嘆”。

最后,孔子之“喟然嘆”,也可能是在感傷三子。

孔子此刻雖然沒有贊同三子之志,但并不代表他否認了三子的“為國”能力。反而,他還明確地夸贊了公西華的能力——“赤也為之小,孰能為之大”。正如黃震所說:

 

所與雖點,而所以嘆者豈惟與點哉!繼答曾皙之問,則力道三子之美。

——黃震《日鈔》

 

如果將視野放寬,在《論語·公冶長》中,孔子“力道三子之美”則表現得更為明確: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

子曰:“不知也?!?/span>

又問。

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span>

“求也何如?”

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span>

“赤也何如?”

子曰:“赤也,束帶立于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

 

可見,對三子的“為國”能力,孔子是充分認可的。不過,恰恰是三子具有超強的為政能力,孔子才會“喟然嘆”。因為,三子看不清時局。侃說:

 

當時道消世亂,馳競者眾,故諸弟子皆以仕進為心,唯點獨識時變,故與之也。

——皇侃《論語義疏》

 

孔子本人未能夠重整乾坤,可謂“不識時變”之人。三子卻還要“以仕進為心”,重復自己的老路。這些熱血沸騰的弟子,大概結局注定和自己類似。所以,孔子心里很不是滋味,遂“喟然嘆”。

 

 

孔子之“喟然嘆”,說明他并非“忘世自樂”(錢穆《論語新解》)者,并非欲做一名逍遙隱士。

同為先秦諸子的莊子則不然,他更愿意做一個逍遙的游世者。面對復雜、兇險的社會,莊子將自己修煉成一把“十九年若新發于硎”(《莊子·養生主》)的解牛之刀,避開復雜,避開兇險,只追求個體的生存與逍遙。

孔子周游列國未果返魯,雖不能為官,但仍修《詩》《書》、作《春秋》,希望通過文化的力量來影響政治、改造社會。當世不得其效,便寄希望于后世??鬃舆@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這種堅忍不拔的性格,這種家國天下的情懷,不能不令國人肅然起敬。

孔子曾說“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意思是,如果天下太平,誰愿意折騰呢?天下大亂之時,難道人人都去做與“鳥獸同群”的隱士嗎?大家誰都不愿蹚這渾水,這個世界會自動變好嗎?改變世界,哪怕是一點點,哪怕是沒有結果,也是要去做的。中華民族飽經滄桑而綿延不絕,正仰賴這種精神的哺育。

由此觀之,孔子不愧是我中華民族的精神脊梁!

 

2019.11.19初稿

2019.12.20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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