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的生活所在,我的生活追求
- 瓦爾登湖
- (美)亨利·戴維·梭羅
- 10472字
- 2020-11-16 15:36:13
人生到了某種境界,便不免認為處處皆可安家落戶。因此,我在住所周圍,方圓12英里之內,將每一個農莊都考察了一番。在我的想象中,我把所有的農莊接二連三地都買下了,因為所有的農莊都得買下,我知道他們的價格。每個農民的農莊我都轉悠了一遍,品嘗了他的野蘋果,和他談談耕作,按他開的價,買下他的農場,然后再盤算著用什么價格將農場抵押給他,價格甚至不妨開得高一點——什么都買下了,就是沒有立下契據——就把他的話當契據,因為我很愛談話。我耕耘了這片土地,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想也耕耘了他這個人,就這樣,我嘗夠了耕種的樂趣之后,便揚長而去,由他接著耕下去。由于這番經歷,朋友們都把我當成了房地產經紀人,無論坐在哪兒,我都可以生活,并給四周的風景發去相應的光芒。何謂家宅,一個座位而已。如果這個座位設在鄉下,那是再好不過了。我發現了許多造房地點,地價似乎不會因為造房而馬上得到提高,有人或許會說,這離村子太遠,但我卻認為,是村子離他太遠。我說,好吧,我可以在那兒住,瞧,我真的在那兒過了一個小時的冬夏生活,體驗了一下歲月是如何流逝;熬過了冬天,便看到了新春降臨。這個地區的未來居民,無論房子造在何處,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在他們之前,有人就已在此住過了。只要一個下午,就可以將這塊地辟為果園、林地和牧場,決定好哪些優良的橡樹或松樹應該留在門前,并將每一棵枯樹派上最佳用場;然后我就撒手不管了,或者說讓它休耕,一個人拿得起放得下,自然也就富有。
我的想象縱橫馳騁,我甚至得到了幾個農場的優先購買權——而這正是我所期盼的——不過實際擁有財產也從未使我吃過苦頭。購買霍樂威爾農場那一次,我就差點實際擁有了這座房產,當時,我已選好了種子,找好了做手推車的木料,準備將此事繼續下去,但是,還沒等主人將房契給我,他的妻子——每個男人都有這樣一位妻子——卻變了卦,說她想保留這座房產,于是,他提出賠我10美元,解除約定。說真的,此時此刻,我在這個世上只有10美分,如果我是那個擁有這10美分的人,或者是擁有一個農場,或10美元,或所有這一切的人,那么我就算不清他到底有多少財產了。然而,我沒收下這10美元,也沒有占有這片農場,因為我做得已經過火了;或者不妨說我慷慨大方,按買進的原價,將農場又賣給了他,由于他并不富有,我將這件10美元的禮物送給了他,手上還留著我的10美分和種子,還有準備做手推車用的材料。由此我發現,自己一直是一名貧不失志的富翁。但是我保留了那兒的風景,自此以后,我年年將風景所產生的果實帶走,用不著手推車。至于風景——
我是眺望一切美景的君王,
我的權力不容爭辯。[93]
我經常看到一個詩人,在欣賞了農場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之后,揚長而去,而執拗的農夫卻還以為他拿去的只是幾個野蘋果。唉,詩人已將他的農場寫進了詩,而農夫多少年來卻還一直不知道,這個備受人們贊美、肉眼又看不到的柵欄,已經將它攔了起來,擠出它的牛奶,脫去牛奶里的奶油,然后再將乳脂全部拿走,留給農夫的只是脫了脂的牛奶。
在我看來,霍樂威爾農場的真正魅力在于:農場離群索居,村子離它有兩英里之遠,就是最近的鄰居離它也有半英里,況且還有一大片農田將它與公路隔開;農場傍靠河流,據主人說,春天,河上下霧,霜凍也就沒有了,對此我倒無所謂;農舍和牲口棚看上去陰沉昏暗,圮廢失修,就是籬笆也是支離破碎,好像我和前一個居民之間,彼此相隔了不少歲月;給兔子咬過了的蘋果樹樹身空洞,苔蘚密布,表明我會有些什么樣的鄰居;但最主要的還是那段回憶。早年,我曾溯河而上,當時,紅楓簇簇,房子掩映其中,紅楓深處,犬聲不斷。我急于將它買下,也不管業主是否已將那些石塊搬走,或砍掉那些空洞的蘋果樹,或鏟掉牧場上拔地而起的那些小白樺樹了,總之,我再也等不及進一步收拾了。為了享受這些好處,我已準備將它繼續下去,像阿特拉斯[94]一樣,將世界扛到我的肩上——我從未聽說他為此得到過什么好處——萬事一身擔,我這樣做只是想付清賬款,平平安安地擁有這座農場,并沒有什么別的動機或借口,因為我一直感到,如果我能放手經營,農場就一定會像我希望的那樣,五谷豐登,但是結果呢,前文已交代過了。
關于大規模的耕作(我一直耕耘著一個園林),我唯一能說的就是我的種子已經準備好了。許多人認為,隨著年代的前進,種子會變得更好。時間分得出好壞,對此我并不懷疑;等到最終真的能播種了,我不會感到大失所望的。但是我要最后一次對伙伴們說:你們要自由自在地生活,無拘無束地生活,能多久就多久,熱衷于農場與關在縣府大牢,二者沒有多大區別。
大加圖的《農業志》成了我的“栽培者”,他說——可惜我見到的那個唯一譯本將這段話譯得一團糟——“當你要買農場時,你要多動腦筋,不要貪婪地就將它買下,也不要怕吃苦,不去看它,不要以為去轉悠一次就夠了。如果農場好,那么你去看的次數越多,你就會越喜歡它。”我想我不會貪得無厭地去買,但是只要我活著,我就經常會去轉轉,就是死了,也要先葬在那兒,這樣,就會使我最終獲得更大的樂趣。
眼下要說的是我這種試驗中的第二個,至于更加詳細的細節,容我慢慢道來;為了方便起見,我把兩年的經驗合二為一。正如我一開始所說,我無意寫一首沮喪之歌,只是希望像一只報曉的雄雞,棲息在窩棚上,引吭高歌,哪怕喚醒我的鄰居。
我住進森林的第一天(也就是說我晝夜住在那兒),碰巧是美國獨立紀念日,即1845年7月4日,當時我房子還沒完工,抵擋不了冬寒,只能勉強擋擋風雨,房屋沒有粉刷,煙囪也沒砌好,墻壁用的是風雨侵蝕、斑駁變色的舊木板,縫隙很大,一到夜晚,屋子里就冷颼颼的。砍削好的立柱白白直直的,門框和窗框也是剛剛刨平,整個房子呈現一種清潔通風的景象,尤其是在早上,木頭浸著露水,這時我總愛幻想:到了中午,一些甜甜的樹膠就會從中滲出來,在我的想象中,這種黎明般的情調一整天都留在屋子里。我不禁想起上一年我游覽去過的那個山上小屋,這個小屋通風良好,又沒涂灰泥,正好適合四處游玩的神仙逗留,女神也可在此拖曳長裙。吹過我屋脊的風,恰似那吹過山脊的風,風吹過處,斷斷續續地傳來美妙的旋律,這只是人間音樂的天上片段。晨風永遠在吹,創世紀的詩篇連續不斷,可惜聽者稀然。奧林匹斯山就在大地的外表,隨處可見。
除了一只小船,我曾擁有的唯一房產就是一頂帳篷,夏天出游時,我偶爾用用它,這頂帳篷至今還卷著放在我的閣樓里,但是那條船,幾經轉手,已經隨著時間的長河飄逝而去了。有了這個實實在在的安身立命之處,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漸漸地安頓了下來。雖說屋架有點單薄,但它到底給我筑就了一道水晶似的保護層,并在造房者身上產生了作用。它使人多少想起一幅素描的輪廓。我不必坐到室外去呼吸空氣,因為室內的空氣同樣新鮮,坐在門后與坐在門里也沒多大差別,即使是在滂沱的雨天也是如此。《哈利梵薩》[95]說過:“巢之無鳥猶如肉之無味。”我的住所并非如此,不知不覺之中,我發現自己突然與鳥兒成了鄰居。我并不是捉一只鳥,然后把它放在籠子里,而是在它們邊上,將自己囚在籠子里。我不僅離經常光顧園林和果園的鳥兒更近了,而且離森林中的鳴禽也更近了,這些鳴禽——鶇科鳴鳥、威爾遜鶇、猩紅比藍雀、野麻雀、三聲夜鷹,還有其他——從來沒有向村民吟唱小夜曲,就是有也很稀少,但它們更有野性,也更令人激動。
我住在一個小湖濱,往北一英里半是康科德村,我這兒比康科德村更高一些,小鎮與林肯鄉之間,森林茂密,我就身居其中,再往北約兩英里是唯一的勝地康科德戰場;不過我的位置在森林中很低,和別處一樣,小湖的對岸也為森林覆蓋,因此雖說湖對岸只有半英里之遙,但它卻成了我最遙遠的地平線。第一個星期,無論我何時凝視這小湖,我都感到這是一個山中之湖,湖底遠遠高出別的湖面,日出時分,我看到小湖脫掉了夜幕般的霧衣,漸漸地,小湖四處,微波粼粼,湖面如鏡,而霧則像幽靈,不知不覺地向四處撤退,隱到森林之中,就像夜間的某個秘密宗教集會,悄然隱散。露水則懸掛在樹梢上,懸掛在山的兩側,到了晚上還不消失。
8月里,在和風細雨的間隙,小湖成了我最可貴的鄰居,那時,風平浪靜,但是空中卻是烏云密布,雖說下午已過去了一半,但卻跟晚上一樣安靜,鶇科鳴鳥到處歌唱,此起彼伏,隔岸相聞,這樣的小湖沒有比這時更安靜的了;由于烏云的推進,湖面上的那部分清新空氣變得稀薄而暗淡,而波光粼粼、倒影重疊的水面,其本身就是一個下界天國,自然彌足珍貴。附近的山頂上,樹木剛被砍去,站在小山頂上,放眼向湖的南岸看去,湖光山色,甚是宜人,山與山之間有一個巨大的凹口,正好形成湖濱,兩座小山坡相互傾斜,使人覺得有一條溪澗從森林覆蓋的山谷中傾瀉而下,而實際上并沒有溪澗。就這樣,我看到了臨近的青山,越過青山,我看到了地平線上那些更高更遠的山脈,層巒盡染天藍色。說真的,踮起腳尖,我能看到西北角上的一些小山峰,更藍,也更遙遠,就好像是上天筑就的一塊塊貨真價實的藍色硬幣,我還看到了鄉村的一隅。但是換個方向,即使還在這個視角上,我卻什么也看不到,因為森林覆蓋,擋住了我的視線。附近有些水真好,水給大地以浮力,讓它漂浮起來。即使是最小的井也有價值,其中之一就是當你向井中觀看的時候,你會發現地球并不是綿綿相連的,而是一個孤島。這一發現很重要,就像井可以冷卻黃油一樣。站在這個小山巔,我將目光越過這個小湖,伸向了薩德伯里草原,發大水的時候,我感到草原在上升,或許這是山谷中熱氣騰騰的海市蜃樓作用的結果吧,就像盆底的一枚硬幣一樣。小湖之外,所有的大地看上去都好像是一層薄薄的外殼,就這么小小的一層水流就使它成了孤島,在水面上漂浮,這時我才注意到,我住的這塊地方不過是塊干燥的土地。
雖然從我的門向外看去,視野有所限制,但是我一點也不感到擁擠,也不感到狹窄。因為這兒有片遼闊的牧場,足夠我的想象力馳騁。小湖對岸,長滿了矮橡樹的高原突兀,一直向西部的大草原和韃靼式的干草原延伸,給所有的浪游家庭提供了充足的空間。當達摩達拉[96]的牛羊需要更大的新草原時,達摩達拉說道:“只有自由自在地享受廣袤的地平線的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地點和時間都在變,我住的地方離宇宙的這些區域,離我為之神往的那些歷史時代越來越近了。我住的地方跟天文學家每夜觀察的天體一樣遙遠。我們常常幻想,在天體的某個更加神圣的角落,有一些稀罕而且格外宜人的地方,就在仙后座五亮星的后面,遠離塵囂。我發現我的房屋位置就坐落在宇宙中這個離群索居之處,亙古常新,純潔清靜。如果說住在這些地方,靠近昴星團或畢星團、金牛星或牽牛星座是值得的話,那么我住的恰好就是這種地方,跟這些星座一樣,將人世遠遠拋在后面,就像一束微光,一閃一爍,照耀著我最近的鄰居,而只有在沒有月亮的夜晚,他們才會看到我,我住的這個地方,就是天地萬物中的這一部分——
從前住著個牧羊人,
他的思想高過了山,
山上有他的一群羊,
時時將他來喂養。
如果他的羊群總是跑到比他的思想還要高的牧場上,那么牧羊人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呢?
每一個黎明都是一份令人愉快的邀請,使我的生活跟大自然一樣簡樸,也可以說是純真。我跟希臘人一樣,真誠地崇拜著黎明女神奧羅拉。我早早起床,沐浴在小湖之中;這是一種宗教般的活動,是我做的最好的事情之一。據說在成湯王的浴盆上銘刻著這樣的文字:“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97]我懂得這個道理。黎明帶回了英雄時代。一大早,我敞開門窗坐著,一只蚊子穿越我的房間,開始了一次看不見也想不到的旅行,它那微弱的嗡嗡聲使我大受感染,就像我聽到了吹捧英雄美名的號角一樣。這是荷馬的安魂曲,其本身就是空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修記》,吟唱著自己的憤怒和漂泊。此中頗有些宇宙之念。只要容許它存在,它就會不停地宣揚世界的無窮活力和生生不息。清晨是一天之中最難忘的時節,也是覺醒的時辰。那時候,我們一點也不瞌睡,至少有這么一個時辰,我們身體中日夜昏睡的一部分開始蘇醒。如果喚醒我們的不是我們的守護神,而是用肘機械地輕推我們的某個仆人;不是我們的新生力量和內心抱負,伴隨著天上的美妙音樂和襲人的馨香,而是工廠的鈴聲;如果我們醒來時,生活的境界并沒有比睡前高多少,那么這種白天,如果也可以稱作白天的話,也沒有多少可期待的;反過來說,黑暗也可以結果子,從而證明自己是好樣的,不比白天差。一個人如果不相信每天都有一個比沒有遭到他褻瀆的更早更神圣的黎明,那他一定是對生活產生了絕望,從而步入了一條走向黑暗的道路。感官生活部分歇息之后,人的靈魂,或者不妨說人的感官,每天都在散發新的活力,他的守護神又在試他,看看它能創造何等高貴的生活。可以說,一切值得記憶的事情都在黎明時的氣氛中發生。《吠陀經》說:“一切智慧都于黎明中醒來。”詩歌和藝術,還有最美麗最值得紀念的人類行為,都源于此刻。所有的詩人和英雄都跟曼儂一樣,是曙光女神奧羅拉之子,在日出時分彈奏出美妙的音樂。對于思想活躍、富有活力、和太陽同步的人來說,白天是一個永恒的黎明。鬧鐘如何報時,人們是何態度,從事什么勞動,這些都與他無關。清晨就是我醒來時,心中有一個黎明的感覺。道德改革就是要拋棄睡眠。如果人們不是成天睡覺,那么他們為什么把白天說得這么差?他們的計算本領并不差嘛。如果他們不是昏昏欲睡,他們本可以成就一番事業。有幾百萬人清醒得可以做體力勞動,但是一百萬人中,只有一個人清醒得可以做有效的智力勞動,而一億人當中,只有一個人過得富有詩意而神圣。清醒就是生活。我還從未碰見過一個異常清醒的人。我怎樣去面對他呢?
我們必須學會再蘇醒,學會使自己保持清醒,這不是通過什么機械的幫助,而是通過對黎明的無限期待,就是我們睡得再熟,黎明也不會把我們拋棄。我知道,令人振奮的事實只有一個,那就是人通過自己的努力,一定能使自己的生活得到提高。能夠畫一幅特別的畫,或雕刻出一尊塑像,或美化幾個物體,這確實了不起,但是更重要的是要塑造出或者畫出那股氣氛、那種媒介,這樣,我們就能從中有所發現,在道義上有所作為。要能影響時代的特征,這才是最高的藝術。每一個人都應使自己的生活經得起崇高和關鍵時刻的考驗,哪怕是微小的細節。如果我們拒絕,或耗盡了我們業已取得的這點微不足道的信息,那么神諭就會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如何去實現這一切。
我到森林中去住,是因為我希望生活過得謹慎一點,只面對基本的生活事實,看看我是否能學會生活教我的一切,免得臨死之前發現自己沒活過。我并不想過不是生活的生活,要知生活這么可愛,我也不想與世隔絕,除非有此必要。我要深入地生活,吸出生活的全部精髓,要堅強地生活,像斯巴達人一樣,掃除一切非生活的東西,將其夷為平地,然后再小心地加以修理,將生活逼到每一個角落,將它的條件壓到最低限度,如果證明生活是卑微的,那么就要將生活中的一切卑微之處弄清楚,然后公之于眾;如果生活是高尚的,那么就要通過體驗去了解它,好在下次郊游時將它真實地記載下來。在我看來,大多數人對生活都捉摸不透,不知道它是屬于魔鬼呢,還是屬于上帝,因而多少有點草率地得出結論,認為人生的主要目的就是“頌揚上帝,永遠享受他帶來的喜悅”。
然而我們依然生活得很卑微,像螞蟻似的;雖然神話告訴我們,我們早就變成了人,但是我們仍像侏儒一樣,在跟仙鶴作戰[98];這真是錯上加錯,臟上加臟,我們最好的美德此時成了多余而可避開的倒霉鬼。我們的生活就這樣消耗在瑣碎之中。一個老實人只要數他的十個手指就夠了,極端情況下,還可以再加上他的十個腳趾,余下的不妨以此類推。簡單,簡單,再簡單!我說,你的事情只要兩三件就夠了,而不要上百件或上千件;數個半打就夠了,何必要數一百萬呢,記賬用你的大拇指就夠了。在這種波浪滔滔的文明生活海洋中,一個人要想生存,就得頂住風云暴雨、層層流沙,還有一千零一件事件,除非他想讓船沉沒,自己躍身海底,不做航位推算,不到目的港,那些成功的人必然是一個了不起的計算家。簡化,再簡化。一天不必三頓飯,如果必要,一頓就夠了;菜不必一百道,五道就行了,其他事情也按比例遞減。我們的生活就像是一個德意志聯邦[99],全是由一些小邦組成的,邊界不斷在變,就是德國人也無法隨時說出他的邊界在哪兒。順便說一下,國家內政的所謂改善,全是些外表而膚淺的東西,國家本身就是這樣一個畸形發展、難以駕馭的機構,由于缺乏計算,沒有崇高的目標,機構里塞滿了家具,從而掉進自己設計的陷阱里,給奢侈和揮霍毀掉了,就像陸地上的上百萬戶居民;對國家和居民而言,唯一的對策就是實施一種嚴格的經濟政策,過一種比斯巴達人還要簡單的生活,并提高生活的目標。現在的生活太放蕩了。人們認為國家應該有商業,出口冰塊,通過電報交談,一個小時跑30英里,也不懷疑他們是否做得到。至于我們的生活過得應該是像狒狒,還是像人,則心中無數。如果我們不是鋪設枕木,鍛造鋼軌,日日夜夜地忙于工作,而是馬馬虎虎地過日子,以改善他們的生活,那么誰去造鐵路呢?如果鐵路沒有造好,我們又如何能及時到達天堂呢?但是如果我待在家里,照料自己的事情,那么又有誰需要鐵路呢?不是我們乘火車,而是火車乘我們。你們是否想過,那鋪在鐵路下面的枕木是什么?每一根枕木都是一個人,一個愛爾蘭人或一個北方佬。鐵路就鋪在他們身上,他們滿身被沙土覆蓋,火車穩穩當當地從他們身上駛過。我敢保證,他們就是熟睡的枕木。每隔幾年,一批新的枕木就會鋪在鋼軌下面,因此,如果有人有幸乘火車,就必然會有人不幸地遭火車碾軋。如果他們壓上了一個夢游者,一根出了軌的枕木,將他喚醒,他們就會緊急剎車,然后大嚷大叫,好像這是一個例外。我很高興地了解到,每隔5英里就需要一幫人,負責讓枕木長臥地上,和路基一樣平,這表明,有時候,枕木是會重新站起來的。
我們為什么要活得這么匆忙,浪費生活?我們下定了決心,沒饑之前,就先挨餓。有人說,即時縫一針,可以省九針,因此,他們今天縫了一千針,省掉了明天的九千針。至于工作,我們還沒有什么結果呢。我們患上了圣維特斯舞蹈病,無法使自己的頭靜下來。我只要在教區拉幾下鐘繩,就像報火警一樣,也就是說,鐘聲還沒響徹起來,我敢說康科德郊外農場上的任何一個人——盡管今天早上還屢屢借口說忙得要死,任何一個孩子,還有任何一個婦女,都會放下手中的一切活計,順著鐘聲跑來;說實話,他們來的主要目的不是從火中拯救財產,而是觀看火勢,因為火已燒著;要知道,火并不是我們放的,我們也不是來看火是如何被撲滅的,而是想如果方便的話,我們也幫忙救救火;是的,哪怕燒的是教堂。一個人吃完飯,難得睡上半個小時的午覺,醒來后抬頭就問道:“有什么新聞沒有?”好像別人都在給他站崗。有人吩咐,每隔半個小時就把他叫醒,顯然并沒有什么目的;然后,作為報答,他們講起了自己的夢。一夜醒來,新聞跟早餐一樣必不可少。“請告訴我這個星球上任何地方任何人所碰到的任何新事”——他一邊喝咖啡,吃面包卷,一邊看報讀新聞,什么一個人今早在瓦奇托河上被人摳去了眼珠啦,他也不想想,此時此刻,他就生活在世界這個深不可測的大黑洞中,只剩一點眼睛的痕跡。
對我來說,沒有郵局,我也能湊合著過。我覺得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通過郵局來交流。說得準確一點,我一生中只收到過一兩封值得郵資的信——這話還是我多年前說的。所謂便士郵政制,就是你正兒八經地為一個人付一便士的錢,希望能得到他的思想,結果呢,得到的都是笑話。我敢肯定,我從沒在報紙上讀到任何值得紀念的新聞。如果我們讀到一個人遭劫、被謀殺、出車禍,或一座房子被燒、一艘船沉沒,或一艘汽船爆炸,或一只奶牛在西部鐵路上給碾死了,或一條瘋狗給殺掉了,或冬天出現了一群蝗蟲——我們根本就不必再看下去了,一條也就夠了。如果你已熟悉了原則,何必又要去管這么多的實例和應用呢?對哲學家而言,一切所謂的新聞都是流言蜚語,只有上了歲數的婦人才會一邊喝茶,一邊編輯閱讀這些。然而卻有不少人在貪婪地追求這些閑言碎語。我聽說前幾天,有許多人蜂擁到一家報館,想了解最新的外國新聞,以至于把報館的幾塊方玻璃都擠破了,而我卻正兒八經地認為,這種新聞,聰明的人12個月或12年前就已絲毫不差地報道過。比如說西班牙,如果你知道如何將唐·卡洛斯和公主,唐·彼得羅,塞維涅和格拉納拉[100]時時放在合適的報道位置就行了——自從我讀報以來,他們的名字可能變了些——如果沒有其他趣事可以報道,你可以報道一場斗牛,這場報道一定真實,它將西班牙的準確現狀和衰敗現象統統告訴了我們,就像報紙同一標題下所做的簡潔明了的報道一樣;至于英國,來自那個地方的最新新聞差不多還是關于1649年的革命,如果你知道英國歷年谷物的平均產量,你就再也不會去留心這類事情了,除非你的投機只是為了錢;如果讓一個人下判斷,看誰很少看報,他會說,國外沒什么新事發生嘛,就是法國大革命也不例外。
什么新聞!要知道永不衰老的事情,那才是最重要的新聞啊!“蘧伯玉(衛大夫)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101]一周工作下來,農夫們昏昏欲睡——星期天正好是一周辛苦工作的總結,不是新的一周的新鮮美好的開始——而傳道士們偏偏不是在他們的耳邊進行冗長乏味的布道,而是沖著他們發出雷鳴般的吼聲:“停,停下!為什么看上去這么快,而實際上卻慢得要死?”
虛偽和謬見被推崇為最健全的真理,而現實則成了虛構。如果我們安安穩穩,只觀察現實,不讓自己受騙,那么跟我們所知道的一切相比,生活就成了一篇童話和《天方夜譚》里的故事。如果我們只尊重不可避免的事和有權利生存的事,那么詩歌和音樂就會在街頭回蕩。如果我們生活悠閑,辦事聰明,我們就會看出,只有偉大和優秀的事物才能永久而絕對地存在——而小小的恐懼和小小的樂趣只不過是現實的影子。現實永遠使人振奮,令人崇敬。人們閉目養神,任憑各種假象的欺騙,就這樣,他們養成了日常生活習慣,并且到處加以鞏固,而實際上,所有這一切都是建立在純粹的幻想基礎上的,嬉戲生活的兒童反而比成人更加清晰地看出了生活的真正規律和關系,而成人卻生活得沒有價值,可是他們卻還以為他們更聰明呢,因為他們積累了經驗,而實際上,他們積累的是失敗。我在一本印度的書中讀到:“有一位王子,從小被逐出本土,后被一位樵夫收養,長大成人,他一直以為自己就是賤民中的一員。他父親手下一位大臣發現了他,向他揭示了他的真實身份,于是對他身份的誤解得以消除,他知道自己是一位王子。所以。”這位哲學家接著說道:“由于靈魂所處的環境,因而誤解了自己的身份,直到某位神圣的老師向他指明真相,這時他知道自己就是梵[102]。”我看到,我們新英格蘭人之所以活得如此卑賤,就是因為我們的視力沒有穿透事物的表面。我們把似乎看成了現實。如果一個人走過這個小鎮,看到的只是現實,那么你想“密爾德姆街”[103]會通向哪里?如果他給我們描述他在那兒看到的現實,那么他描述的地方我們就會認不出。瞧一瞧禮拜堂,或縣府大樓,或監獄,或商店,或住宅,說一說你真正看到的是什么,在你的描述里,它們都成了碎片。人們推崇的是遙遠的真理,遠在系統之外,就在最遠的一顆星星之后,在亞當之前,人類滅絕之后。永恒之中確實存在著真理和崇高。但是所有這些時間、地點和理由都在此時此刻啊。上帝本身的榮耀就體現在現在,絕不會隨時間的消逝而變得更加神圣。我們只有永遠地融入周圍的現實,和現實打成一片,才能理解什么是真理,什么是崇高。宇宙溫順而不停地回應著我們的想法;無論我們跑得快還是跑得慢,路軌總是給我們鋪好。讓我們畢生做此構想吧。詩人和藝術家從未有過這么美好而高貴的設計,但是他的子孫后代至少可以完成它。
讓我們像自然一樣從容地過上一天,不要因掉在路軌上的堅果外殼或蚊子的翅膀而出軌。讓我們黎明即起,輕手輕腳,泰然自若,用或不用早餐;讓人來人往,讓鐘聲響起,小孩啼哭——我們下定了決心,好好過上一天。我們為什么要舉手認輸,隨波逐流呢?讓我們不要跌入到子午線淺灘處人稱“美餐”的可怕急流與旋渦之中。一旦度過這一險關,你就平安無事了,剩下的就是下坡路了。神經不要松弛,利用早上的活力,像尤利西斯[104]一樣,將自己拴在桅桿上,向另一個方向航行。如果汽笛鳴叫,讓它叫好了,叫疼了,嗓子也就啞了。如果鐘鳴,我們為什么要跑?我們還要考慮考慮,看看它們像什么音樂。讓我們安心工作,涉足于污泥濁水般的觀點、偏見、傳統、欺騙和幻象之中,這覆蓋了全球的淤土,讓我們穿越巴黎、倫敦、紐約、波士頓、康科德、教堂和國家,穿越詩歌、哲學和宗教,直到我們來到了一個堅硬的底層和牢固的磐石,我們將此稱之為現實,并說,瞧,就是這兒,沒錯;一旦有了這個point d'appui[105],你就可以在山洪、冰霜和火焰之下,開辟一個地方,建造一堵墻,或建立一個國家,豎一根燈柱,或測量儀,不過不是尼羅河水位測量儀[106],而是現實測量儀,如此一來,后代子孫就可以知道,山洪般的欺騙和幻象日積月累有多深。如果你筆直而立,面對現實,你就會看到太陽照耀著事實的兩面,好像這是一把東方彎刀,你會感到它甜美的刀鋒正在分割著你的心和骨髓,這樣你就會愉快地結束你的凡人生涯。生也好,死也好,我們追求的只是現實。如果我們真的要死了,讓我們聽到自己的喉嚨里發出的咯咯聲,感覺到四肢的寒冷情況;如果我們活著,那么就讓我們忙自己的去吧。
時間只是我垂釣的小溪。我喝的是小溪的水;但是我喝水的時候,清晰地看到了河底的沙子,從而感到小溪是多么淺啊。河水潺潺流去,永恒卻保持不變。我愿飲得更深,或到天上去垂釣。天底布滿了星星,像鵝卵石一樣。我連一個都數不出。我認不出字母表上的第一個字母。我一直感到懊悔,覺得自己沒有生來時那么聰明。智力是一把刀子,一旦看準,它就會一路割下去,切開萬事萬物的奧秘。我的雙手再也不想去忙多余的事情了。我的頭腦就是手和腳。我感到我的一切最佳本領全都集中于此。我的本能告訴我,我的頭腦是一個奧秘挖掘器官,就像有些動物用嘴、有些動物用前爪一樣,我要用自己的頭腦,一路挖掘,在這些山上開出我的路來。我想最富有的礦脈就在此附近,因此,運用手中的占卜杖[107],順著騰起的薄霧,我就此做出判斷,我要從此開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