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霜原本在林木間埋頭梳理著自己的羽翼，感覺到賀須晴的靠近，便停下腳步，擰著脖子看著她。它如綠豆般大小的眼睛本該顯得格外犀利，賀須晴心中暫時沒有了對它的敵意，此時也并不覺得這沖霜有多猙獰。

沖霜見賀須晴沒有躲開它，頓時揚翅奮啼一聲，眼睛仍舊直勾勾地盯著她，賀須晴往前走了一步，就算沖霜的外貌和獸性讓她厭惡，但是環顧她周身，也就只有這只鳥是最好懂的了吧。牲畜永遠不會像人那樣有如此多的陰謀詭異，它們的行動更多的是發自本能，就算是被馴化，也只是簡單的、一心一意地聽從主人的命令而已。

“小姐！”柳參的聲音忽然間提高，賀須晴猛地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這才驚覺沖霜已經從樹上落了下來，此時正一步一跳的向她身邊靠近。

“沒事，它……不會攻擊我的。”賀須晴喃喃地說出這句話，強迫自己壓下心中拔腿就跑的本能反應，而是緩緩彎下身子，向沖霜伸出了手。

沖霜原本就有些親近賀須晴的意思，奈何賀須晴一直將它視作洪水猛獸，甚至恨不得毒死它。現在它看到賀須晴這樣主動的動作，反而不敢像從前那樣貿然莽撞，而是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靠近。

柳參在一邊不由得繃緊了神經。他一方面擔心沖霜傷了賀須晴，另一方面也擔心賀須晴會對沖霜撒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藥粉。

不過他擔心中的場景完全沒有發生。賀須晴站定腳步，篤定的如同一根石柱，向沖霜伸出了手掌，沖霜則搖搖晃晃的挪動著碩大的身子，挪到賀須晴的面前，在她纖細的手指上輕輕地啄了一下，隨后將毛茸茸的腦袋在賀須晴的手掌心蹭了蹭。

就算是柳參，此時也忍不住微微張大了嘴巴。

賀須晴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沖霜粗糙的喙碰到她手指的時候，她心中仍舊是止不住的畏懼。不過沖霜隨后可以稱得上是“乖巧”的表現將她心中的畏懼沖淡了不少。她嘗試著向黎清焰那樣輕輕拍拍它的腦袋，沖霜忽然之間展開雙翅，巨大的身軀在賀須晴面前展露無疑。

沖霜昂首啼叫一聲沖上天際，卷起的巨大氣流帶起一片沙土，賀須晴微微瞇起眼睛，抬起頭看著它矯健的身姿，沖霜在她頭頂上穩穩地轉了兩圈，啼叫聲興奮高昂，不一會兒便落在了賀須晴的面前。

“確實是一直很有靈性的鳥……”賀須晴低聲呢喃，她甚至忽然有些羨慕黎清焰，人心雖然難以揣測，但是至少他還有這只絕對不會背叛他的禿鷲。

她扭頭走向自己的藥室，沖霜在她背后不停啼叫，她也不曾回頭一眼。走回藥室緊閉房門，賀須晴將自己放在墻角的密封藥壇取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的話，這藥今天夜中子時就能開封了。她在藥鼎底下生上火，在鼎中加了足量的水，又將藥壇小心翼翼地放進去，隨后拿著蒲扇細心地照看著火苗。

鼎中的水慢慢沸騰起來，賀須晴目不轉睛的盯著火苗，一動不動。期間柳參還過來問她一次是否要傳膳，也被她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青色的煙霧漸漸從藥壇封口的縫隙中絲絲縷縷的冒出來，賀須晴看著藥物漸漸消失在空氣中，大腦中幾乎是一片空白。

關于這一天以后會發生的事情，她已經在腦海中假設了無數遍。而真當這一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她反而有些手足無措了。

她不知道她將要恢復的記憶會是什么樣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又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青色的煙霧越來越濃，甚至從門縫中飄出去，帶著有些苦澀的味道。柳參仍舊在門口不遠處守著，見著這樣的煙霧也并沒有什么異樣的反應，賀須晴剛進藥室的時候，也有過幾天片刻不停地研制著藥物，當時更加奇怪的現象都出現過。

賀須晴掐著時間，一直燒火燒到夜色深沉下來。鼎中的水幾乎都要被燒干了，她才停了下來。紫砂制成的藥壇此時泛著油亮的顏色，封蓋上熱氣騰騰的滿是青色的痕跡。

賀須晴翻找出兩只瓷碗，枯坐了一會兒后又有些不放心，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頁數殘缺的孤本，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頁，將上面的內容又細細地看了一遍——雖然她幾乎已經對這上面的內容倒背如流了。

這上面是一張只有一半的藥方，她也是研究了許久，才大致推測出來另外半張藥方的內容。這罐藥正是這張藥方的產物。她早先判斷出來自己是因為服食了什么藥物才導致記憶有損、血液有異，也大致翻找了能造成這種效果的藥物有哪些，零零碎碎搜尋多日，才漸漸有了眉目。

這張藥方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了。賀須晴雖然不知這藥方究竟是何人所作，但是也明白這本書上記載的全都是有奇效的方子，這張更應該差不到哪兒去。她只是跟黎清焰說過自己在找有可能恢復記憶的藥物，但是卻沒有告訴黎清焰自己究竟進行到了哪一步。

這張藥方以及這罐藥的事情，她還都沒有告訴黎清焰。她隱隱地覺得自己最好的做法就是靠自己的力量把自己的記憶找回來，她不能斷定黎清焰若是知道的話，會不會從中阻撓她什么，所以她干脆沒有說。

也算是上天給她機會，今日正好黎清焰不在她身邊，她試藥也不會有那么多的顧慮。

夜色越來越沉，藥壇的溫度也越來越低，直到最后完全冷卻。賀須晴看看外面的天色，大概也只剩下半個時辰了吧。她有些不安地起身四處走動，屋外沖霜的聲音稀稀拉拉的響起來，還伴隨著不知什么動物的嘰叫聲，應該是它捕捉來的獵物。

賀須晴打開窗戶，果然看見夜幕中沖霜的身影。這個時間，黎清焰應該已經睡下了吧。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子時如期來臨。賀須晴輕掩上窗戶，走到桌子前面，小心翼翼的將藥罐捧在手中，隨后屏住呼吸，一點一點的解開上了上面的封蓋，苦澀的味道一涌而出，讓她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

她把罐子中的藥汁全數倒在藥碗中，這藥汁微微泛著青色，已經沒有什么溫度了。她咬了咬下唇，沒有什么猶豫，將碗中的藥汁一飲而盡。

口鼻之間的苦澀味道久久揮之不去，賀須晴狠狠地皺了皺眉頭，這要可比她想象中的要苦得多，她苦著一張臉站起身，把藥壇和碗都收好，隨后走到床前一頭倒了下去。

這劑藥從另一種角度來說，就像是一劑烈性迷藥，只不過它不是讓人四覺五感盡消，而是讓人在混沌中勾起曾經深刻在腦海中的內容。這樣的藥物有極大的不確定性，也沒有任何相關療效的記載。賀須晴也只能在自己的身上試驗這種不確定性究竟有多大。

藥勁很快就上來了，賀須晴只覺得自己的眼皮像是有千鈞重，意識也在漸漸渙散。要是成功的話，她應該會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她曾經經歷過的事情會像夢境一樣重新顯現在腦海中，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她應該會想起自己印象最深刻的那一部分。

靜謐的夜空漸漸吞沒了所有的聲音，就連沖霜，也已經停止了夜中進食，靜默下來。賀須晴雙眼終于緩緩合上，放任自己跌入意識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