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萬歷書壇:邢侗個案研究
- 孟慶星
- 4110字
- 2020-11-21 14:02:37
三、晚明書法地域空間的拓展和變遷
(一)中心與邊緣:多元而又相競相融的地域空間格局的形成
任何文化的產生都出自于特定的地理空間。目前,不管是書法通史還是斷代史的研究,對時間或者時序的維度是比較重視的。確實,事物、事件、人物的真相是能夠在時間性先后排列和比對中漸露真容的。但社會歷史畢竟是一個多變的復雜體,地理空間就是一個與時間相對的認識出發點或認識維度,因為人們發現事物、事件、人物等在空間維度上的延展和比對中也同樣會獲得對真相的把握,于是就有了文化地理學。
就書法史大部頭的專門研究來說,目前的研究成果多為書法通史,專門的斷代史也不多。而地域書法史的專門研究相對就顯得更為薄弱。當我們以那些通史的眼光遭遇具體的地域書法事件等問題的時候,我們往往會覺得它并沒有給我們提供多少判斷力。實際上,作為以時間為主要維度的書法通史研究如果與主要以空間為維度的地域書法史研究之間不能良好互動的話,兩者都容易走向簡單化。
關于地域書法研究的問題近年來已經引起了部分學者的關注,也有了一些成果的積累。如葛洪楨等以吳門書派所展開的研究,諸多學者關于嶺南書法的地域研究,等等。[3]
筆者在晚明書法史研究中,發現這個時期存在著一個重要的現象,那就是與明朝中期吳門書派崛起于江南形成一枝獨秀的發展態勢不同,晚明時期,伴隨著急劇波段狀的時序發展態勢,書法也出現以吳門為中心向周邊區域波段狀空間延展態勢。實際上不獨書法,繪畫、文學等也是如此。
白慊慎在《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紀中國書法的嬗變》就說:
(晚明)雖然商業活動使地區之間產生了更為密切的聯系與互動,但并未減少各地區的區域特色。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賦予了保護區域特色一種新的價值。……同時,認同特定的區域文化的興趣亦與日俱增。正是現實利益與道德價值之間的矛盾、不同文化相互競爭的多層次碰撞、本土文化與舶來品的沖突,為晚明增添了炫人耳目的復雜性和多樣性。[4]
文化包括書法的地域多元化現象在吳門書派后期的理論總結者——嘉靖、萬歷初年的著名文人王世貞那里早就被敏銳地關注了。在王氏的書論中一方面對吳門書派進行了總結梳理,另一方面又最早用地域書風的批評觀念對云間(今上海)、四明(寧波)、紹興、徽州、揚州、山東、嶺南等地的書法進行了研究。作為吳地的著名文人,王世貞所謂的“天下法書歸吾吳”在以吳門書派為自豪的同時,隱含的卻是因吳地書法話語衰弱受到挑戰而產生的焦慮感。
在當代其他文化研究領域,學者們對這種現象背后的原因進行了研究,認為:從明代中期開始,國家的政治中心與經濟文化中心發生了分離。北方長期以來就是華夏文化的發祥地,被人們視為文化之根的所在,但這樣一個文化中心在明代中期以后因江南的崛起日漸被邊緣化,這引起了江左周邊地區文人文化自信心的低落和恐慌,明朝后期多元化的地域文化中心的重新打造實際上就是各區域文人“自救”的結果。[5]
方波在《宋元明時期“崇王”觀念研究》一書中也認為:
明代中期以前,書法中的流派意識表現得并不明顯,在明代中后期,書法中的一線單傳觀念發生了改變,文人們開始重視書法風格本身的一些問題,諸如風格的差異與趨同、風格的獨立的價值等,以王羲之風格籠罩后世書家的現象有了改變,逐步產生了流派意識。
除此之外,方波還認為這種流派是以地域流派的形成而展開的。[6]這些觀點都是很有見地的。
因而可以說書法地域多元化從明朝中期吳門書派的崛起就已經開始了,而嘉靖后期吳門的衰落只不過是加速了這個多元化的進程而已。這種發展態勢使得生活在這個時代并歷官南北的邢侗有了別樣的體驗:“若其文章,隨所歷官輒變。”在本書中,筆者同樣論證了以邢侗為代表的書家是如何捍衛山左地域書法文化傳統、倡導以“齊風”為概念的新的書法風尚并進而打造北方新的書法話語中心的。晚明這種基于地域流派的書法風格的打造風氣在悄然地改變著傳統單傳的帖學觀念和格局。如董其昌從打造“松江派”“云間書派”出發,不僅將陸機、陸云作為該地書法開山之祖,而且還將其遙領于“二王”之前。
晚明以地域空間為特征的延展波段主要有:萬歷年間以山左邢侗為代表的北方書家和與吳門相鄰的以董其昌、莫是龍等為代表的松江書派的崛起為標志,形成了“北邢南董”的南北呼應態勢。在邢侗稍后的米萬鐘也迅速在北方崛起,也被當時稱為“南董北米”。實際上不管是邢侗還是米萬鐘,他們崛起于書壇,都一改明朝初期、中期北方書法沉寂的狀態[7],這恰恰反映出書法進入晚明的萬歷時代北方進入了活躍期。
在邢、米之后的天啟年間,張瑞圖崛起于福建,也一改此地此前較為沉寂的歷史。繼而在崇禎的末年,中原的王鐸又與福建的黃道周一南一北崛起于書壇。這種態勢到清初還未消歇,繼王鐸之后,山西傅山崛起。
如果我們沿用慣有的時序性線性思維或者吳門、松江中心論我們就很難圓滿解釋晚明出現的這種地域波段狀空間延展態勢,因而筆者從地域空間的認識維度對萬歷時代的邢侗崛起于北方這種現象進行重新闡釋,認為晚明各區域文人自覺的地域文化認同與這種現象有著至為密切的關系,正是因為有了晚明地域文化的自覺認同才直接導致了晚明書法地域的多元格局的波段發展態勢。而晚明地域文化的自覺認同又與明朝以文人知識精英為主體的縉紳階層的崛起有著至為重要的關系。關于明朝縉紳階層與書法的關系詳見后面的敘述。
筆者在以邢侗為個案研究對象所引進空間認識維度中,上述所說的地域文化自覺認同所導致的地域多元化僅僅是其內涵的一個方面,實際上晚明伴隨著區域之間文化自覺認同導致的相競意識的大大加強,互相融合的發展態勢也大大增強了。這主要表現在以當時文人精英為代表的書法家們跨區域結社活動及交游明顯增多,它一改原來以吳門書家唱獨角戲的狀態。新的書法觀念、思潮借助這種跨區域的群體和網絡的推動迅速獲得傳播,所謂的“北邢南董”“南董北米”就是在這種歷史語境下形成的。
但在晚明書法地域多元化與跨地域互相融合這兩個趨向哪個更占主導的問題上,筆者的判斷自然是前者。因為雖然地域文化認同這個問題在任何領域、任何時代都存在,但在不斷走向分化的晚明社會,書法地域多元化表現得尤為顯性、復雜而深刻,這也是筆者在對邢侗的個案研究中為什么要引進空間認識維度的原因。
(二)書法地域化的社會機制
邢侗既然是晚明各區域文人地域文化自覺認同和地域多元化格局變動的產物,因而本書重點對萬歷時代精英文人書家所倡導的主流觀念是通過什么樣的機制被轉換成地域文化資源的,又是怎樣借助這種機制生產出書法“地域方言”等問題進行探討。
一、晚明各地的文人的地域結社及其雅集活動是書法地域化的群體機制。
明朝文人結社是這一個時代的重要的文化現象,它在嘉靖、萬歷年間達到了第一次高潮。雖然這個時期已經有了文人跨地域結社活動,但這些文社更多的是依地緣而成立的,這構成了此一時期文藝發展的兩個元素:地域性和群體社團性。晚明書法地域化就是依托這種以聲氣為紐帶結成區域文人群體來完成地域化過程的。就隆慶、萬歷年間的山左來說,由于慎行、邢侗、馮琦、傅光宅、公鼐等著名文人為主體的“五友”文學集團就是當時最著名的地方文人結社團體。于慎行家鄉的榖城山堂和其弟子邢侗的來禽館是“五友”文學集團前期和后期雅集的主要場所,如邢侗在其詩中就徑稱來禽館為“來禽社”。這主要是因為萬歷十四年和萬歷十八年邢侗與其師于慎行分別辭職歸里后一直到去世幾乎再也沒有復出(于慎行后來復出沒有正式就任就去世了),漫長的鄉居生活使他們成為主導隆慶、萬歷山左文藝的執牛耳者。書法的賞鑒與創作自然是包含在這些雅集活動中的。邢侗的來禽館自不必說,就是在不擅長書法的其師于慎行來說,書法雅集的賞鑒等也不少,如邢侗就有詩《再奉宗伯尊師北樓宴出魯藩名酒觀法書作》記錄了某次這類活動。[8]因而“五友”文學集團及其雅集活動就成為完成山左書法地域方言轉換的重要的群體機制。
二、晚明以縉紳為主體的文人知識精英非常注重地方家族的經營,這成為書法地域的族群化機制。
這種家族經營包括將書法作為家學的一部分所進行的承傳活動,實際上是一個將易變的主流文化地域風俗化的過程,這個過程一旦完成,這種書法樣式、觀念等就被轉化成了相對穩定的地域文化基因而儲存起來。
整個明朝,盡管文人士大夫都注重宗族建設,但南北方的宗族特點還是有很大的差異。
北方曠野,常百里民聚族于一村,非其同族,即其同姓,故相結易親,相助必力。江南之民,散居于野,或一村不及數家,而比鄰乃不相識。[9]
明朝進入萬歷時代以后,文人結社活動雖然遍于南北,但總的來看,還是以江南最為發達。美國的史學家在分析了江南家族與士人交往關系之后認為:“由于他們散布各處,便需要超越家族界限和地域隔閡而走到一起。因此,士人交往聚會的傳統形式——詩社、學社、書院——在這一地區便異常發達。”[10]清初北方著名學者王源在《李孝愨先生傳》中也這樣說北方文人:“北方學者多暗晦,寡交游,著述也不傳于天下。”這與頻繁而喧囂的江南結社雅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對此,筆者在第四章《邢侗與晚明清初山左集古刻帖考論》重點對明清刻帖研究學者所普遍忽略的晚明清初山左集古刻帖現象進行了研究,認為:邢侗等是山左乃至晚明北方集古刻帖風氣的始作俑者;這種刻帖活動將邢氏復古的書學實踐活動與家族經營相結合,構成了該區域書法地域的族群化機制的重要內容。如此說來,相對于社集活動,文人的族群化更具有萬歷時代北方特色。
晚明文人知識精英所熱衷的地方志的編纂活動為書法地域化打造了一個話語平臺。明朝史研究表明,地方志突然大量的涌現是晚明的重要文化現象。這些地方志實際上是以國家的名義由地方長官領銜與代表地方利益的縉紳或知識精英們的對話平臺。后者往往借這種話語權將地域書法“方言”以官方所認可的主流話語的方式完成“轉正”或“固化”的過程。
作為晚明著名文人又身兼地方利益代表的縉紳的邢侗與其恩師于慎行一樣也熱衷于地方志的編纂,如前者在萬歷十九年修纂《臨邑縣志》中于舊稿上增設“人物”等志目,并借修志的機會專門為曾影響當地詩文風氣的縣學訓導的揚州人李應旸立傳。關于這方面的狀況見本書有關章節,此不贅述。
通過以上的分析,筆者對邢侗在晚明時序和空間上的定位就是:邢侗是萬歷時期北方最杰出的書家。這也是筆者對邢侗書法價值的基本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