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奧利弗結識了一些新伙友。第一次參加出殯活動,便對他主人的這一行當不感興趣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405字
- 2020-11-17 14:45:31
奧利弗現在獨自留在那棺材鋪里了,他把燈放在木工凳上,懷著驚慌、恐懼的心情膽怯地向四周望望,這情況年歲比他大得多的人是不會不理解的。擺在店鋪中間的一副黑色的支架上放著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那樣子是那樣陰森可怖,只要他的眼睛一轉向那邊,一看見那凄慘的東西,他便止不住直打冷戰。他幾乎感到他馬上會看到一個可怕的人從棺材里慢慢抬起頭來,把他嚇個半死。沿著墻邊整齊地擺放著一大排鋸成同一形狀的榆木板,在那陰暗的燈光下,看上去完全像把手插在短褲褲兜里的高大的鬼怪。滿屋子地上到處是棺材牌匾板、碎木片、閃光的棺材釘,和黑色的碎布片。柜臺后面的墻上十分生動地畫著兩個戴著硬領,正在一家私宅門口供職的職業送葬人,還可以看到一輛由四匹黑馬拉著的靈車正在向這邊走來。店鋪里又熱又悶,整個空氣似乎都染上了棺材的氣味。柜臺下面胡亂塞進一床氈墊的那個空當,本身也像個墳坑。
使奧利弗感到不堪的壓抑還不僅只是這些陰森的感覺。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待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們全都知道,處在這樣一種境地,我們中最不在乎的人有時也會有一種說不出的凄涼悲愴之感。這孩子既沒有他所惦記的朋友,也沒有誰惦記著他。新近的別離的愁緒在他的頭腦中記憶猶新,那些雖不相愛卻清楚記得的面孔忽然從眼前消失的感受,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但不管怎樣,他只感到心情沉重已極。當他爬進那狹窄的床鋪的時候,他希望那就是他的棺木,希望他能安靜、長久地沉睡在教堂的墓地上,一任長長的青草在他的頭上輕輕搖動,由那古老深沉的鐘聲為他催眠。
一清早,奧利弗被店外陣陣的踢門聲驚醒了;而且在他還沒來得及抓起衣服之前,那顯得十分憤怒和煩躁的踢門聲又重復了二十多次。在他開始打開門上的鎖鏈的時候,那踢門的腳停住,卻有個聲音說話了。
“開門,你聽見沒有?”那屬于踢門的腿的聲音叫喊著。
“來了,先生,馬上來。”奧利弗回答著,拉開鐵鏈,打開門鎖。
“我猜想你是那個新來的孩子,是不是?”那聲音透過鎖孔說。
“是的,先生。”奧利弗回答。
“你今年多大了?”那聲音問道。
“十歲,先生。”奧利弗回答。
“那我進門后非揍你一頓不可,”那聲音說,“你等著瞧看我揍不揍你,就這樣,我的習藝所的小鬼!”那聲音在做出這樣友好的許諾之后開始吹起口哨來。
奧利弗對剛才他所說的那個富有表現力的單音詞的具體實施早已司空見慣,因而使他絲毫也不懷疑,不管那說話的人是誰,必會不折不扣讓他的話兌現。因而他用一只發抖的手拉開門閂,將門打開。
奧利弗看看街上,又看看街道的兩頭,心里想著,那個從鎖眼兒里跟他說話的不相識的人,必是因為太冷要活動活動身子走開了;因為除了一個大個頭兒的慈幼院的孩子坐在店鋪對面的一根木樁上吃著一塊夾黃油的面包之外,再沒看見什么人了。他用一把折刀十分熟練地把面包一塊一塊切成適當的大小,一口一口地吃著。
“對不起,先生,”奧利弗看到再沒有別的人露面,終于開口說,“是你敲門嗎?”
“我踢門來著。”那慈幼院的孩子回答說。
“你是要買棺材嗎,先生?”奧利弗天真地問道。
聽到這話,那慈幼院的孩子露出了一副十分兇惡的樣子;并說奧利弗如果膽敢這樣跟他的頭頭們說話,那他很快就會要狠狠挨一頓的。
“我想,你還不認識我是誰,習藝所?”那慈幼院的孩子接著說,同時神氣十足地從木樁上下來。
“不認識,先生。”奧利弗插嘴說。
“我是諾亞·克萊坡先生,”那慈幼院的孩子說,“你得歸我管。把窗門全部卸下來,你這偷懶的小流氓!”說著,克萊坡先生給了奧利弗一腳,神氣活現地走進店鋪來,那樣子真夠瞧的。本來一個大腦袋、小眼睛、體態笨拙、神色陰沉的青少年,在什么情況下也難顯出幾分氣派,更何況他在這許多動人的儀表之外,更加上一個紅鼻子和一身黃色的小衣服。
奧利弗拿下頭一扇窗子,而當他勉強搬著它搖搖晃晃往白天存放那些窗子的屋側一個小院中走去的時候,不慎打碎了一塊玻璃,這時諾亞卻仁慈地對他給予幫助;他先安慰他說,一會兒他準得“挨一頓”,然后屈尊和他一起來搬。不一會兒,索爾伯利太太出來了。奧利弗在如諾亞所預言的“挨了一頓”之后,便跟在這位年輕的先生身后下地窖去吃早飯。
“到火邊上來坐,諾亞,”夏洛特說,“我從老板的早餐里給你留下了一塊美味的火腿。奧利弗,把諾亞先生背后的門關上,去吃我給你放在面包鍋蓋上的那些零碎兒去吧。這是你的茶;把它拿到那個木匣子邊上去喝吧,你可得快點兒,他們一會兒得要你去照看店鋪的,你聽見沒有?”
“你聽見沒有,習藝所?”諾亞·克萊坡說。
“天啦,諾亞!”夏洛特說,“你這人真怪!你理他干什么?”
“理他干什么!”諾亞說,“你要這么說,所有的人已經夠不理睬他的了。他的爸爸或媽媽全都對他不加干預。所有他的親人和親戚也什么事全都由他自己去干,是吧,夏洛特?嘻!嘻!嘻!”
“哦,你這個調皮鬼!”夏洛特說,忍不住開心地大笑起來,諾亞隨即也跟著她大笑;然后,他們倆都鄙夷地看著可憐的奧利弗·退斯特獨自坐在放在屋子里最冷的一個角落里的木匣子上,吃著專門留給他的發餿的食物。
諾亞雖是一個慈幼院的孩子,但他不是習藝所的孤兒。他不是一個偶然生出的孩子,因為他的家世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就居住在近處的父母;他母親是一個洗衣婦,父親是個酒鬼,當過兵,最后帶著一條木腿和一筆每天合兩個半便士再加上個說不清的零頭兒的恤金,被勒令退役了。附近的店員們一向習慣于用一些極難堪的名字,如“皮短褲”“救濟兒”之類,在大街上稱呼諾亞,而諾亞總是一聲不響地忍了下去。現在命運之神卻忽然無端讓他碰上這個甚至最下賤的人都可以對他指手畫腳的無名的孤兒,他大可以在他面前耍耍威風了。這有趣的情況很值得我們深思。它告訴我們,人性有時候可以顯得多么美好,以及那同樣的可愛的特性如何會毫無偏頗地在最尊貴的老爺和最下賤的救濟兒身上充分發展。
奧利弗在這家棺材鋪待了已是三個星期或一個月了,這一天店鋪已經上板兒,索爾伯利先生和太太在后邊的小客廳里用晚餐,索爾伯利先生在懷著無限的敬意對他妻子看了好幾眼之后開口說。
“我的親愛的——”索爾伯利先生本來有更多的話要說,但這時索爾伯利太太忽然滿臉特別的不高興,抬頭看著他,使他不禁愣住了。
“怎么啦?”索爾伯利太太冷冷地說。
“沒什么,親愛的,沒什么。”索爾伯利先生說。
“啊,你真見鬼!”索爾伯利太太說。
“不是,我的親愛的,”索爾伯利先生謙恭地說,“我想你也許不愿意聽。我剛才只是要說——”
“哦,不要對我講你剛才想要講的話,”索爾伯利太太打斷了他的話,“我算不得人;有事不必跟我商量,求你,我也不要揭穿你的秘密。”索爾伯利太太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更發出預示著不祥的陣陣冷笑。
“但是,我的親愛的,”索爾伯利先生說,“我就是要聽聽你的意見。”
“不,不,別問我的意見,”索爾伯利太太裝模作樣地回答說,“去問別的什么人吧。”說到這里,又是一陣使得索爾伯利先生恐慌萬狀的冷笑。這是一種經常使用、極有效果、歷經考驗的夫妻交往方式。這會馬上使得索爾伯利先生哀哀懇求著,要索爾伯利太太特別開恩,容他說出她迫切希望聽到的內容,在經過不到三刻鐘的短暫的交鋒之后,他終于得到了最為仁慈的恩準。
“只不過是關于小退斯特的一點兒小事,親愛的,”索爾伯利先生說,“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小男孩,那個,我親愛的。”
“他本該如此,因為他有飽飯吃。”那位夫人說。
“他臉上總帶著一種悲傷的神情,親愛的,”索爾伯利先生接著說,“這真是太有趣了。他肯定會成為一個極受歡迎的職業送喪人的,我的愛。”
索爾伯利太太抬起頭來,臉上帶著相當茫然的表情。索爾伯利先生把這話說完,而他不等到太太方面有時間開口,卻又接著說話了。
“我的意思不是說,讓他作一個一般的為成人送葬的送喪人,我的親愛的,而是讓他支應埋葬兒童的業務。安排年歲相當的送喪人這將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創舉,我的親愛的,可以肯定這將產生非同一般的效果。”
對于送殯業務一向知之甚熟的索爾伯利太太,頗為這一新奇的想法所打動;但是,在這種情緒激動的情況下,她感到如果實話實說那未免使她顯得有些有失身份了,因而她只是生硬地問她丈夫,如此顯然的一個好主意他為何早沒有想到?索爾伯利先生把這正確地理解為她對他的建議已表示贊許,因而立即做出決定,馬上讓奧利弗正式加入送殯行當;而且這樣在下一次有送殯業務的時候,他就應該跟著老板一同去當差。
這機會轉眼就來到了。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飯剛半個小時,班博先生便到店里來了。他把手杖靠在柜臺邊,從兜里掏出他的皮面的大記事本,從中抽出一張紙條來交給索爾伯利先生。
“啊哈!”殯葬員說,喜形于色地讀過那張紙條,“要訂一口棺材,啊?”
“先訂一口棺材,然后還由教區來舉辦葬禮。”班博先生回答說,一邊系好了和他一樣臃腫的皮面記事本上的帶子。
“貝頓,”那殯葬員看看紙條又看看班博先生說,“我過去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
班博搖搖頭回答說:“一些十分頑固的人,索爾伯利先生,非常頑固。我恐怕,還有些驕傲,先生。”
“驕傲,是嗎?”索爾伯利先生一嗤鼻子大聲叫著說,“那可是有點太過了。”
“哦,實在讓人惡心,”教區管事回答說,“實在是黃蛋不金,索爾伯利先生!”
“一點兒不錯。”殯葬員完全同意。
“我們只是在前天夜晚才聽說那一家人的,”教區管事說,“要不是一個住同屋的婦女向董事會提出申請,要他們派教區大夫去看看一個眼看要不行的婦女,我們還會對他們什么都不知道。大夫外出吃飯去了;他的學徒(一個非常聰明的男孩子)用裝黑鞋油的瓶子裝上一些藥立刻給她送去了。”
“啊,倒是很麻利。”殯葬員說。
“可真是麻利!”教區管事回答說,“可結果怎樣;這些反賊的行為夠多么忘恩負義喲,先生?你瞧,她的丈夫帶回話來,說那藥和他妻子的病不對癥,她不能喝——說她不能喝,先生!那么有效、衛生的好藥,就在一個星期之前還給兩個愛爾蘭工匠和一個背煤的吃過,而且非常有效——現在白給他們,還饒上一個裝鞋油的瓶子——他竟然帶回話來說,她不能吃,先生!”
在這一罪惡行徑以其全部聲勢再現在班博先生的頭腦中的時候,他啪啪地在柜臺上敲打著他的手杖,氣得滿臉通紅。
“啊,”殯葬員說,“我從——來——也沒——”
“從來也沒,先生!”教區管事大聲叫著,“沒有,誰都從來沒有;可現在她已經死了,我們還得去埋掉她;那就是具體安排的通知單,把這件事越快了結越好。”
班博先生嘴里說著,拿起翹邊帽來,先戴反了一回,滿懷為教區事務奔忙的激情,匆匆走出了店門。
“嗨,他太生氣了,奧利弗,竟然沒有問一聲關于你的情況。”索爾伯利先生看著教區管事往街上走去的背影說。
“是的,先生。”奧利弗回答,剛才在他們談話時他一直極力避開他們的視線,現在一想起班博先生說話的聲音還止不住渾身發抖。但事實上,他完全用不著有意避開班博先生的眼神;因為這位對白坎肩先生的預言銘刻在心的教區官員想著,現在奧利弗正在殯葬員的店鋪學徒的試用期中,這個題目暫時還是以避開為好,且等到有一天七年學徒工的文書已正式簽訂,一切使他返回到教區手中的危險已完全合法地、有效地消除之后再說。
“得了,”索爾伯利拿起帽子來說,“這件事越快了結越好。諾亞,你瞧著店鋪。奧利弗,戴上你的帽子,跟我走。”奧利弗按照他的吩咐,跟著他的主人去正式當差。
他們穿過本鎮最擁擠、人口最稠密的地區,向前走了一陣;然后來到一條比剛才所經過的更為破爛、骯臟、狹窄的街道上,尋找他們要找的那所房子。街道兩邊的房子都很高大,但都十分破舊,現在的住戶都是些最貧窮階層的人。這情況,即使沒有三兩個彎著腰、抱著雙臂偶爾蹣跚著在街頭走過的男女的慘相作為佐證,僅是那些房子的破敗的外貌也已清楚地表露出來了。許多房子前面都是店面,但它們全都門戶緊閉,任其霉爛,只有樓上的房間里住著人。有些由于年久失修已岌岌可危的房子,為防止它們倒向街心用牢牢栽在街邊的大木樁將墻壁頂住了;但就是這么一些可怕的窩巢也似乎被一些無家可歸的可憐人選作過夜的處所,因為原來用釘子釘上擋住門窗的木板都被撬出了足夠一人擠出擠進的空當。井里的積水又臟又臭,連到處可見的腐爛的耗子也讓人想起可怕的饑荒。
奧利弗和他的老板在一座敞開的門前停了下來,門上既沒有門環,也沒有拉鈴的手柄;因此那殯葬員在黑暗的過道中摸索著前進,告訴奧利弗緊跟在他身后,不要害怕。他們終于爬上了第一層樓梯。二樓口有一扇門擋住了去路,他停下來用手敲門。
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打開了門。殯葬員一眼便看清了屋里的情況,知道他們按通知要找的正是這個地方。他走了進去;奧利弗也跟著進來了。
屋子里沒有火,但有一個男人機械地彎著腰在空爐子邊坐著。一個老婦人在他身邊的一張矮凳上圍著冰冷的空爐子坐著。在屋子的另一個角落里,有幾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孩子;而在對著門的一個小敞間里,地上平躺著用毯子裹著的一件什么東西。奧利弗一看到那地方便不禁一抖,不自覺地向他的老板貼近一步;因為,盡管它被完全蓋住,那孩子也感覺到那是一具尸體。
那男人的臉干瘦而蒼白;頭發和胡須都已花白;眼睛里充滿血絲。老婦人滿臉皺紋,僅剩的兩顆牙齒齜在她的下唇外邊;她的目光卻很銳利有神。奧利弗既怕看到她,也怕看到那個男人。他們似乎非常像他剛才在外面見到的耗子。
“誰也不能接近她,”那男人說,他看到殯葬員朝那個小敞間走去,忽然驚醒過來,“別過去!你這混蛋,別過去,你要是還想要命的話!”
“你胡說,我的好伙計,”殯葬員說,對于各種形態的苦難遭遇,他都已司空見慣了,“你胡說!”
“我告訴你,”那男人雙手緊攥著拳頭,瘋狂地跺著腳說,“——我告訴你,我不能讓人把她埋到地下去,在那里她不得安身。蛆蟲會不停地騷擾她——不是吃她——她已經干瘦得什么都不剩了。”
殯葬員對他的這些胡言亂語沒有作答;只是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軟尺來,跪在那尸體旁邊忙碌了一陣。
“啊!”那男人說,忽然跪在那死去的婦人身邊大哭起來,“跪下,跪下——所有的人都圍著她跪下,聽我說,我說她是被活活餓死的。直到她開始發燒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她的情況已是那么糟糕;然后她的骨頭都戳出皮膚外邊來了。屋里既沒有火,也沒有蠟燭;她是在黑暗中死去的——在黑暗中!盡管我們聽到她斷斷續續叫著孩子的名字,她卻沒法看見他們的臉。我上街去為她討點吃的,而他們卻把我送進了監牢。等我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要死了;我的心中的所有的血液一下子全都干了,因為他們餓死了她。我敢對無所不知的上帝發誓,是他們餓死了她!”說著,他把雙手伸進頭發中,大叫一聲便躺在地上打滾兒,不一會兒,他兩眼發直,滿嘴白沫。被嚇壞的孩子們大哭起來;但那個對身邊的事似乎充耳不聞一直沉默不語的老婦人,卻幾聲吆喝止住了他們的哭聲。她先解下了仍然攤在地上的那個男人的圍巾,搖搖晃晃地朝殯葬員走過來。“她是我的女兒。”老婦人朝那尸體一揚頭說;她說話時的呆滯的眼神甚至比這里已經出現的死神的威脅還更為可怕。“天哪,天哪!想一想夠多奇怪,我當時自然也是一個女人,生下了她,現在卻還快快活活地活著,而她卻躺在那里:渾身冰涼、四肢僵硬了!天哪,天哪!——想一想這事,這簡直完全像一出戲——完全像一出戲!”
正在這個可憐人含糊不清地咕噥著,在一種陰森可怖的歡樂中不時暗笑幾聲的時候,殯葬員轉身向門口走去。
“別走,別走!”老婦人似乎說悄悄話似的大聲說,“是明天埋葬她,還是后天,或者還是今天晚上?我已經為她收拾好了;你知道,我必須走路去送她。給我送一件大披風來,要好的,暖和些的,因為天氣太冷。在我們出發之前還得吃些蛋糕和酒!沒有關系,一點兒面包就行了——就一塊面包和一杯水。我們會有點兒面包嗎,親愛的?”她在殯葬員第二次朝門口走去的時候抓住他的上衣,熱切地說。
“有,有,”殯葬員說,“當然。你要什么都有!”他掙脫那婦人的手,拉著奧利弗匆匆離開。
第二天(在班博先生親自給這一家子送去一塊兩磅重的面包和一塊干酪之后),奧利弗和他的老板又來到了那個破爛的住處。這時班博先生從習藝所帶來四個抬棺材的腳夫,已經先到了。那老婦人和男人的破爛衣服外邊裹了一件舊的黑披風;一副白木棺材被釘上了棺蓋,然后四個人用肩膀扛著走上了大街。
“啊,你必須盡可能麻利點兒,老太太!”索爾伯利先生在那老婦人的耳邊低聲說,“咱們已經晚了,要讓牧師先生等著咱們那可不成。快走,伙計們,——能多快就多快!”
聽到這番指示,腳夫們扛著本來不重的棺材急速往前走著;兩個哭喪人盡可能緊緊跟著他們。班博和索爾伯利先生在最前面輕快地走著,奧利弗的腿沒有他老板的長,只得在一邊跟著緊跑。
但實際上并沒有必要像索爾伯利預計的那樣急急趕路,因為當他們來到教堂庭院里一個劃作公墓的、長滿蕁麻的陰暗角落的時候,牧師并沒有到來;而且據坐在法衣室里烤火的文書估計,也許還得個把小時他才會來。因此他們只得把棺材放在墳坑邊;兩個哭喪人也只得耐心地待在潮濕的泥土和毛毛細雨中等待,而一些跟進庭院里來瞧熱鬧的衣服破爛的男孩子,則吵吵鬧鬧地在那些墓碑中捉迷藏,或者在那口棺材上跳過來跳過去。索爾伯利和班博先生,原是文書的朋友,陪他在火邊坐下來,讀著報紙。
最后,過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大家看到班博和索爾伯利先生和文書一塊兒往墳地跑去。緊跟著,那牧師也出場了,一邊走一邊穿著袈裟。班博先生為了大面上過得去,轟走了一兩個孩子;那位任教職的先生盡可能利用四分鐘的時間念了一大段安葬詞,便把他的袈裟脫下來扔給文書,轉身走了。
“行了,比爾!”索爾伯利對掘墓人說,“填上吧!”
這可不是一件難干的工作,因為墳坑里已經很滿,最上面的一口棺材離地面僅有二三英尺。掘墓人往里鏟土,用腳把松土踩實,扛起鐵鍬就走了,后面跟著那些孩子,大聲抱怨著,還沒瞧到什么熱鬧一切便都完了。
“走吧,我的好伙計!”班博敲敲那個男人的背說,“他們一會兒就要把院門關上了。”
那位自從在墳邊坐下便一直沒動的男人驚了一下,抬起頭來望著那個跟他說話的人,向前走了幾步,便一下子暈倒了。那個精神失常的老婦人只顧為失去了披風(被殯葬員拿走)傷心,對他完全沒有理睬;他們于是在他頭上澆了一罐冷水,等他一醒來便把他安全送出院外,鎖上大門,各自走開了。
“怎么樣,奧利弗,”在他們回家的路上索爾伯利說,“你喜歡不喜歡?”
“很好,謝謝,先生,”奧利弗十分猶豫地回答說,“不怎么特別喜歡,先生。”
“你很快會完全習慣的,奧利弗,”索爾伯利說,“習慣以后你便會完全不在意了,我的孩子。”
奧利弗在心里納悶,索爾伯利先生不知是否花了很長時間才完全習慣下來了。但他想最好不要提出這個問題,只是一聲不響回想著他剛才所聽到和見到的一切,走回了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