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憔悴江湖
“翁譜”謂:“米黻南官五年,求便養,得長沙掾。熙寧八年(1075)十月望,經浯溪。”所謂南官五年,即從其熙寧四年赴浛光尉起至此時熙寧八年,首尾正好五年。所謂“求便養”是指遠任官員向朝廷請求調至距家更為方便近捷之所。長沙距離米芾老家襄陽很近,即便如其子米友仁所言其家已經定居鎮江,長沙也比桂林到鎮江更近。掾官是佐理文官,為主官副手。長沙當時為三等望縣,比米芾前兩任之地皆更富庶些。
米芾到長沙是經浯溪北上。浯溪在湖南祁陽之湘水南,二水交匯處的崖壁刻有唐元結撰、顏真卿書的《大唐中興頌》,內容是賀安史之亂結束、期待唐王朝中興之事。米芾文集中有《過浯溪》五言絕句一首:“橫逆自干紀,唐綱竟不維。可憐德業淺,有愧此碑詞。”題目雖未言及其觀看《大唐中興頌》碑,內容實為觀此碑后所感,首兩句即指安史之亂的后果,后兩句感嘆亂后大唐并未再現如碑文所期待的中興盛世。篤愛顏真卿書法的米芾在此并沒有談及該碑書法之妙,而是發出興亡之感嘆,這固然是受該碑文內容引發所致,但可能亦寄寓著他對當下時局危機的憂慮:米芾到任一年即離桂,原因之一固然有對此前遠宦兩廣有離家未便之感,當時米芾父母可能居丹徒(鎮江),長沙到丹徒較浛光、桂林稍近;另外也有邊境不靖的原因,當時交趾(越南)于此年北犯臨近桂林地界。《續資治通鑒長編》載:“(熙寧八年十一月)戊寅,交趾陷欽州。后三日又陷廉州(今廣西合浦)。”[56]此時米芾已到長沙。“翁譜”為米芾諱,只言其為就近養親事孝而不言其懼亂北遷。
米芾在長沙時間較長,直到元豐四年(1081)方離長沙,歷時六年。這六年,是米芾書法、文學俱取得長足進步之關鍵時間。米芾詩書俱進,已悔少作,乃有盡焚前作之舉。《獨醒雜志》載米芾自云:“年三十,為長沙掾,盡毀焚已前所作。”[57]此云非謂米芾三十歲方為長沙掾,乃指其在長沙掾任至三十歲時方將前作焚毀。自焚詩文,說明米芾對自己以前所作不滿意。實際上,米芾此前所作詩文多已不傳,上引五絕《題仙掌石》幸賴刻石留存,至于如前述《送潘景純》等少數詩或作于三十歲前而尚存其文集中可能是因墨跡為他人保存輯錄。然此后其所作的詩、文頗多,多至百卷,死后乃散佚,十不馀一。至于書法活動,在此期間,他于元豐二年二十九歲時得歐陽詢《度尚帖》于魏泰;次年,他到岳麓山觀摩李邕書《麓山寺碑》,并在碑陰題云:“襄陽米黻同廣惠道人來,元豐庚申元日。”[58]“庚申”即元豐三年(1080);他又到岳麓山中的道林寺觀看寺中所藏歐陽詢、沈傳師詩牌,還借沈牌留書齋半年以臨習之。米芾在岳麓山寺游賞后還曾留有詩作,其《道林詩帖》即為五言絕句一首,墨跡尚存;其觀道林寺裴休書杜甫詩后作了一首《杜板行》以紀其事[59]。米芾此間書法多具歐書筆意。歐陽詢本為長沙人,米芾仕履至此應受歐體感染,如其觀唐閻立本《步輦圖》所作題跋:“襄陽米芾,元豐三年八月廿八日,長沙靜勝齋觀”,及作于長沙的《三吳帖》《道林詩帖》《法華臺詩帖》《砂步詩帖》等書作墨跡俱存,皆具歐書筆意,而歐體修長緊斂的結字法則影響其一生。
此間米芾文學書法皆有長進,仕途卻頗為艱難,在長沙六年中,他先為長沙掾,后又任荊湖南路安撫使謝景溫的幕僚,加上此前在浛光、臨桂的“南官五年”,他是整整十年未得升遷,這是因為他沒有科舉出身,所以遷轉甚慢。其在長沙所作《詩送吳丈賓州使君》詩題下注:“元豐己丑長沙掾舍,真禧道館人。”元豐年間無己丑年,有己未(二年,1079)、乙丑(八年,1086),當為己未之誤,因元豐八年時其已在杭州任上。詩云:“江湖還送天涯客,憔悴江湖更別離。”詩借送友人,感嘆友人久宦天涯,憐人嘆己,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但米芾對仕途并沒有完全失望,仍希望通過交訪權貴獲取揄揚以改變命運。元豐四年,米芾三十一歲,蓋因秩滿未得新任,故離長沙,開始其重要的交游生活。他先南下,至惠州訪天竺寺和尚凈慧,作《書海月贊跋》。然后北上,十月十六日,游廬山東林寺,在李邕撰并書的《東林寺碑》上題名“十月十六日,楚國米黻”(見“翁譜”),并遍觀各寺唐裴休所留匾額書跡,以為“雖乏筆力,皆種種可愛”[60]、“率意寫碑,乃有真趣”[61]。當時他多與僧人交游,以品題書畫為主,亦微露厭倦仕途坎坷、向往佛門生活之意。
然與方外人交游于其仕途、文學書畫等所助實微,畢竟這是重文、重科舉的時代,大家好手多在士林。故于次年(元豐五年,1082),米芾前往黃州拜會文壇巨擘蘇東坡。此時東坡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已達三年,詩、詞、文、書俱至妙境之時。在東坡雪堂,米芾得觀東坡所藏吳道子畫佛。他向東坡請教畫竹法,東坡當面作枯木竹石圖相贈。米芾《畫史》云:“蘇軾子瞻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余問:‘何不逐節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枝竹、一枯樹、一怪石見與。”[62]米芾亦出示所作書法,東坡盛贊其作“風檣陣馬,沉著痛快,當與鐘、王并行,非但不愧而已”[63]。這充分體現東坡的卓識和對米芾的獎掖揄揚之善意,兼有點撥勸勉他轉學晉人法書之用心。米芾對比自己年長十四歲的蘇軾“不執弟子禮,特敬重前輩而已”[64],二人從此結下莫逆之交,終生不渝。承蘇軾教示,米芾始精研晉書,自此書法大進。
告別東坡,米芾繼續交訪名家。時江寧知府劉庠(字希道)辟其為僚,米芾遂離開黃州東赴南京。不料劉庠恰于此時遭到貶謫,米芾遂撲空。王安石此時已罷相居鐘山數年,米芾遂以詩編謁王于鐘山半山堂。王安石精于詩什,此時詩尤達老境,他觀米芾詩后,摘其佳句書于扇面,以示贊許之意。米芾亦贊賞王安石書法為報,以為他頗得五代時的著名書家楊凝式筆意。王安石云從無人知曉,贊賞米芾知其所自、獨具慧眼。米芾此行,雖名為詩書會友,實則意在干謁以求揄揚。蔡肇為米芾作的墓志銘云:“余元豐初謁荊國王文公于金陵,公以詩篇摯見。文公于人材少所許可,摘取佳句書之便面。余由是始識公。”蔡肇字天啟,潤州人,少有才名,進士及第,頗受王安石器重。據此墓志銘文,則蔡肇見證了這次會面,并與米芾結識。以后二人多有來往,米芾現存墨跡“寒光二帖”末尾大字書寫“天啟親”,即為蔡肇作。米芾卒后,蔡肇為其撰寫墓志銘。當然,米芾的詩在此時未必甚佳,而王安石摘其句書扇;王安石書法未必深得楊凝式筆意,而米芾指出其來源于此。然未見彼此過于吹毛求疵、言過其實之辭,亦宋人文雅風流之可愛處。
告別王安石后,米芾有過青龍鎮監之任,在今上海青浦區。《至元嘉禾志》載有米芾書陳林撰《隆平寺經藏記》,末云:“襄陽米芾治事青龍,賓老相過出此文,愛而書之。”[65]又據光緒年間之《青浦縣志》,米芾元豐五年曾為青龍鎮監[66]。因米芾次年即赴任杭州,此次任期極為短暫,故多家年譜、年表俱失載。其間,米芾仍有多方交游,詩書會友:過山陽,得歐陽詢《庾亮帖》于鐘景伯;畫家李公麟作《山陰圖》相贈;又過蘇州,作《吳江舟中詩》一首,墨跡尚存,為其現存最早的大字行書,飄逸飛動,精彩可觀。
次年,米芾三十三歲,得杭州觀察推官一職。米芾攜眷前往赴任,共任兩年,各有創獲:到任之年四月九日書《杭州龍井山方圓庵記》,行書精美,堪稱名作;次年,于蘇舜欽幼子蘇激處得王獻之《十二月帖》(又稱《中秋帖》),為其鑒藏、臨摹的第一件佳作。他對此帖愛之也篤,習之也勤,以至平時從此帖摘字臨摹的習作竟被后世當成王獻之原作,乾隆皇帝還把米芾臨的此帖與王羲之《快雪時晴帖》、王珣《伯遠帖》一起當作三件稀世國寶收藏在皇宮“三希堂”內。米芾又于沈文通之子處購得張旭《秋深帖》,亦甚寶愛,后自書《張季明帖》稱之為“長史世間第一帖也”。此年米芾還有一個大喜是其三子米友知出生,他稍長即成為最得米芾書法真傳之子,曾代其作書,惜乎二十歲即亡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