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死魂靈
- (俄)果戈理
- 9378字
- 2020-11-16 14:39:09
第一卷
在省會NN市的一家旅館門口,駛來了一輛相當漂亮的小型彈簧輕便折篷馬車,乘坐這種馬車的多半是單身漢:退伍的中校啦,上尉啦,擁有大約百把個農(nóng)奴的地主啦,總而言之,一切被人叫作中等紳士的那些人。在輕便折篷馬車里坐著一位紳士,外貌不俊美,但也不難看,不太胖,也不太瘦;不能說是年老,不過也不太年輕。他的蒞臨沒有在城里引起任何騷動,沒有隨伴著發(fā)生任何特別事故;只有兩個俄國莊稼漢站在旅館對過的一家小酒店門口,交換了一些意見,不過這些意見僅僅涉及馬車,而不是涉及坐在車上的人。“你瞧瞧,”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說,“這是一只什么樣的車輪子!你覺得怎么樣,要是上莫斯科,這車輪子拉得到還是拉不到?”“能行。”另外一個人答道。“可是我想,到喀山就不行吧?”“到喀山可不行。”另外一個人答道。談話到此就打住了。此外,當輕便折篷馬車駛近旅館時,迎面遇見了一個年輕人,身穿一條又緊又窄的白斜紋布褲子,一件想趕時髦式樣的燕尾服,里面露出用一支土爾出產(chǎn)的手槍形銅別針扣住的硬胸。年輕人回過頭,朝那輛馬車瞅了一眼,用一只手按住差點被風刮掉的帽子,接著又趕他的路了。
當馬車駛進院子的時候,上前來迎接紳士先生的是一個旅館侍仆,或者如俄國旅館里通常所稱呼的,一個伙計,他動作機靈敏捷到這種程度,連他的臉是什么模樣也叫人看不清楚。他一只手拿著餐巾忙忙叨叨地跑出來,整個頎長的身子裹在一件長長的線呢制常禮服里,后身差不多一直頂?shù)胶竽X勺,他把頭發(fā)往后一撩,靈快地把紳士帶上樓去,穿過一條木頭長廊,領他去看上帝給他安排的臥房。臥房是常見的一種臥房;因為旅館也是常見的一種旅館,就是在省城里經(jīng)常可以遇見的那種,旅客們一晝夜花費兩盧布就可以住進這樣一間舒適的房間,里面角角落落都爬滿著黑李子干似的蟑螂,有一道門可以通往鄰室,中間往往被一口五屜柜隔開著,隔壁住的一位鄰居,雖說是一個沉默而又文靜的人,卻非常好奇,一心想探知新來客人的一切細節(jié)。旅館的正面和它的內(nèi)部倒也相稱:長長的,有兩層樓;底層沒有抹泥灰,露出了深紅色的磚頭,磚頭本來就有點臟,幾經(jīng)嚴寒酷暑,顏色越加灰暗發(fā)烏了;上層照例抹著黃漆;下面是一排賣馬軛、繩子和羊皮的小鋪子。在旮旯兒里的一家鋪子里,或者不如說是在窗口里,端坐著一個賣熱蜜水的小販,身旁擺著一只赤銅制的茶炊,小販的臉紅得跟茶炊一樣,遠遠望過去,竟像是窗臺上擺著兩只茶炊,如果其中的一只不是綴有漆黑漆黑的胡子,簡直就區(qū)分不出來。
當過路紳士察看自己的房間的時候,他的行李被搬進屋里來了:首先是一只有點磨損了的、說明已經(jīng)不止一次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白皮箱子。抬這只箱子的,一個是馬車夫謝里方,他是一個矮個子,穿著大皮襖,另外一個是聽差彼得盧什卡,約摸三十歲上下年紀,穿一件肥大的、破舊的常禮服,那顯見是東家穿舊了的,這小伙子臉相有點嚴厲,生著兩片厚嘴唇和一個大鼻子。跟在箱子之后搬進來的,是一只紅木小匣子,上面有美紋樺木的精工鑲嵌花紋,還有幾副皮靴楦頭和一只用藍紙包著的烤雞。這一切東西都搬進來了之后,馬車夫謝里方跑到馬廄里照料馬匹去了,而聽差彼得盧什卡就在小小的前廳,一間黑沉沉的狗窩般的小屋里,開始安置自己的住處,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一件外套抱進來放在那兒,同時也帶進了自己身上的一股子氣味,這種氣味把隨后拿進來的裝滿各種仆人行頭的一只口袋也給染上了。在這間小屋里,他把一張狹窄的三只腳的床靠墻放穩(wěn),再鋪上他從旅館主人那兒要來的一條小小的墊褥般的東西,這東西又薄又扁,有如一張薄餅,恐怕油膩得也不亞于一張薄餅。
當仆人們張羅、忙亂著的時候,主人走到大廳里去了。這些大廳通常是什么樣的,每一個旅客都知道得很清楚:總是那么幾堵涂過光漆的墻,墻的上部被煙草的煙霧熏得發(fā)黑,下部被各種各樣過路客人,特別是當?shù)厣倘说谋臣鼓サ冒l(fā)亮,因為商人們在趕集的日子里都要上這兒來,六七個人坐在一起喝上兩壺茶;總是那么一塊熏黑了的天花板;總有一盞熏黑了的枝形吊燈,燈架下面垂掛著一串串玻璃珠,每當伙計靈巧地托著疊滿多得像海岸上的鳥群一樣的茶碗的托盤,跑過鋪在地板上的磨損了的漆布的時候,這些玻璃珠就也都跟著跳動起來,叮叮當當?shù)乜捻懫饋恚粧鞚M整個墻壁的總是那么幾幅油畫,——總而言之,這些東西都是人們在旅館里常見之物;差異只不過在于:有一幅畫上畫著一個仙女,一對乳房如此之大,想必是讀者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不過,這種造物的惡作劇在各種各樣歷史畫中都是屢見不鮮的,這些歷史畫也不知在什么時候,打從哪兒,由誰帶進了我們的俄羅斯,有時甚至還是我們一些愛好藝術的達官貴人,聽了他們的向?qū)У膭裾f,在意大利大批買下來的哩。紳士脫掉了帽子,從脖子上解下了一條毛線織的花花綠綠的圍巾,凡是有家室的人,這種圍巾是由妻子親手給織的,一邊織一邊還細語溫存地告誡說,該怎樣圍才暖和,至于單身漢呢,那就說不準是誰織的啦,只有老天爺才知道,我可從來沒有圍過這種圍巾。紳士解下圍巾之后,就吩咐上菜。伙計給他端上旅館里通常有的各種各樣菜肴,譬如說:好幾個星期來就為過路客人保存好的菜湯加酥皮餡餅,青豌豆煎牛腦子,香腸配白菜,炸肥母雞,腌黃瓜,常備不缺隨叫隨到的酥皮甜餡餅;當給他端上所有這些熱菜和冷菜的時候,他就跟那個侍仆,或者說是伙計,扯起各種各樣的廢話來:以前開這家旅館的是誰,現(xiàn)在的東家是誰,進項多不多,東家是不是一個大壞蛋,對于這一點,伙計照例答道:“哦,先生,是一個大騙子。”無論在文明的歐洲或者在文明的俄羅斯,都有非常多值得尊敬的人,不跟仆人攀談幾句,在旅館里是吃不下飯的,有時甚至還要挺滑稽地開一下仆人的玩笑。不過,過路紳士提的問題也不完全是空洞無謂的;他非常精確詳細地盤問了,這城里省長是誰,民政廳長是誰,檢察長是誰,——總之,他沒有遺漏掉任何一位重要的官吏。可是,對所有重要的地主,他打聽得格外詳盡細致,如果說不上非常關切的話:誰有多少魂靈[1],住得離城多少遠,甚至問到了脾氣怎么樣,是不是常到城里來;他又挺關心地問到這一帶鄉(xiāng)村的情況:在他們的省里有沒有發(fā)生過什么疾病,——流行性熱病啦,致命的瘧疾啦,天花啦,或者諸如此類的病,這一切詢問得這樣詳盡,這樣精確周到,簡直不像是僅僅出于好奇。紳士在舉止之間自有一種莊重威嚴的神氣,連擤起鼻子來也特別響亮。不知道他有什么訣竅,不過只聽見他的鼻子發(fā)出像吹喇叭一樣的響聲。可是,這一顯見是無足輕重的特點卻給他贏得了旅館侍仆的無上尊敬,每當侍仆聽到這種響聲,總要把頭發(fā)往后一甩,畢恭畢敬地挺直了腰,彎倒著頭,問道:要不要什么東西嗎?吃過飯之后,紳士喝了一杯咖啡,坐在沙發(fā)上,把一只靠墊塞在背后,在俄國旅館里,靠墊里塞的不是柔軟輕松的羊毛,卻是非常像磚頭和鵝卵石的硬邦邦的東西。這時候,他開始打起哈欠來,叫人領他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他躺下沒有多久就睡熟了,一口氣睡了兩個鐘頭。醒來之后,他應旅館侍仆的請求,在一張紙片上寫了自己的官銜、姓名,以便按規(guī)矩送警察局備案。伙計一邊走下樓梯,一邊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把紙片上的一行字念了出來:六等文官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地主,私事旅行。當伙計還在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仔細辨認紙片上的名字的時候,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本人已經(jīng)出門察看城市去了。顯然,這城市使他感到挺滿意,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城市無論如何不比其他省城稍形遜色:磚房的黃色油漆極其鮮明觸目,木頭房子的灰色油漆暗沉沉的,顯得謙恭樸素。房子有一層的,兩層的,和一層半的,都千篇一律地附有省城建筑師認為是挺美觀的閣樓。這些房子的布局,有些地方像是孤零零地被扔在荒野似的廣闊街道和渺無窮盡的木頭柵欄之中;有些地方又擁擠成一簇,在這些地方就可以看到更多的行人和盎然生氣。撲進眼簾的是一塊塊被雨水淋洗得幾乎褪盡顏色的招牌,上面畫的不是小甜面包就是長統(tǒng)皮靴,有一處畫著一條藍褲子,下面還寫上了某一個華沙裁縫的名字;有一家商店出售鴨舌帽和制服帽,標著:“外商華西里·菲約陀羅夫[2]”的字樣;又有一家店門招牌上畫著一張臺球桌,桌邊站著兩個打臺球的人,都穿著燕尾服,就是在我們戲院里等演到最后一幕時才姍姍來遲的看客們所穿的那一種燕尾服。這兩個打臺球的人被畫成用臺球桿在瞄準目標的樣子,兩條胳膊有點往后縮,兩條腿彎著,一副騰空彈跳后剛剛落地的架勢。圖下面寫明:“臺球房在此”。也有干脆當街擺著幾張桌子,賣起胡桃、肥皂和跟肥皂相似的姜餅來的;還有一家小酒飯館,招牌上畫著一條肥大的魚,魚身上插著一把叉。見得最多的是暗淡失色的雙頭鷹國徽,如今它們已經(jīng)被“酒家”這一簡潔的牌號所代替了。路面到處都顯得有點糟。他也去看了一下城市的公園,公園里只有幾棵生根很淺的枯瘦的樹,樹身下面都撐著用綠色油漆漆得挺美觀的三角形支架。雖然這幾棵樹還不及蘆葦般高,可是報紙在描寫掛燈結彩的節(jié)日時卻寫道:“感謝地方長官為民操勞,我城乃得享有庭園之樂,園內(nèi)遍植嘉樹,枝葉茂密,綠蔭如蓋,炎夏酷暑之時,惠人以清涼之佳趣”,又說“觀夫市民滿懷感激而心靈躍動不已,雙目淚如泉涌,對市行政長官感恩戴德,此情此景殊使人感動莫名而擲筆三嘆也”。他又向崗警詳細打聽了,如果有事要去尋找市議會、政府機關、省長,應該怎么走才近一些,在這之后,他就走去看了一下在城市中間流過的河,順路扯下了一張粘貼在柱子上的戲報,為的是回到旅館后可以把它好好讀一遍。這時在木頭人行道上走過一個長得挺不難看的女士,一個勤務兵裝束的小廝手捧一個包裹跟在她后面走著,他目不轉睛地朝女士注視了一會兒,然后再一次對四周所有這一切投以一瞥,仿佛要好好地記住地形似的,這才轉身回去。一到旅館便由旅館侍仆輕輕地攙扶著走上樓梯,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喝過茶,在桌子跟前坐下,叫人拿一支蠟燭來,從口袋里摸出那張戲報,湊近燭光,稍微瞇縫著右眼,開始讀了起來。可是,戲報上吸引人注意的東西并不多:正在上演柯楚布[3]的劇本,由波普廖文先生扮演羅拉,齊雅勃洛娃小姐扮演柯拉,其余的角色就更不值得注意了;可是,他卻把這些名字也一個不漏地全都讀了,甚至讀到池座的票價多少,并且知道了這戲報是由省政府印刷局承印的,然后,他把戲報翻過去,想知道背面有沒有什么東西可讀,可是沒有找到什么,于是就擦了擦眼睛,把戲報整整齊齊折起來,放到他的那只小匣子里去,他有個習慣,不論碰到什么零七八碎的東西,總是要放到那只小匣子里去的。最后,他大概是吃了一盤冷小牛肉,喝了一瓶喀瓦斯[4]之類酸溜溜的飲料,然后照廣闊的俄羅斯國家某些地方的說法,鼾聲如雷地進入夢鄉(xiāng),從而結束這一天的。
次日一整天花在拜客上面;過路客人出發(fā)去對城里所有的官吏進行了訪問。首先對省長進行了執(zhí)禮恭敬的訪問,那省長原來跟乞乞科夫一樣,不胖也不瘦,脖子上掛著安娜勛章,甚至有人傳說他就要榮膺星形勛章[5]了;不過,他卻是一個心腸非常好的人,有時自己還要在透空紗上繡幾針哩。其次,他去拜訪了副省長,再其次,去拜訪了檢察長、民政廳長、警察局長、專賣商、官辦工廠的督辦……遺憾的是,不能把全部有權有勢的大人物都一一提到;可是,我們只要指出一點就夠了:過路客人對拜客這件事表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活躍,他連對衛(wèi)生監(jiān)督和城市建筑師也登門致了敬意。然后,他又許久地坐在輕便折篷馬車里,琢磨著還有什么人應該去拜訪,可是在城里再也找不出其他的官員了。在跟這些權貴們談話的時候,他善于很巧妙地對每個人都恭維奉承幾句。他仿佛順便地向省長提了一下,陌生人到了他省長管轄下的省里,有如進入仙境一般,道路到處都平坦光滑得像天鵝絨一樣,又說,那些善于任用賢明官員的當局是值得大大贊揚的。他對警察局長就城市崗警說了一些非常中聽討好的話;而跟副省長和民政廳長談話的時候,雖然明明知道他們兩個都不過是五等文官,卻偏要兩次說錯話,稱呼他們“大人”[6],這使他們非常高興。其結果是:省長對他發(fā)出了邀請,請他當天光臨一個家庭晚會,其余的官員也都紛紛邀請他,有的請他吃午飯,有的請他玩波斯東牌戲,有的請他吃茶點。
關于他自己,過路客人看來是避免多開口的;如果一定要說,那也不過是泛泛地說上幾句,口氣中含有一股顯而易見的謙虛勁兒,在這種場合下,他的談話就帶上幾分書本上文縐縐的腔調(diào):他是這塵世間一條百無一用的蠕蟲,不值得旁人對他多加關注;他一生閱歷已多,由于奉行真理在仕途上受盡挫折;他樹敵甚多,敵人甚至必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他現(xiàn)在但求安寧,所以要尋找一塊地方定居下來,他來到這個城市之后,認為他責無旁貸必須對當?shù)氐母呒壒賳T們表示他無限的敬意。這便是滿城上下關于很快就要出現(xiàn)在省長家的晚會上的這位新人物所能知道的一切。參加這次晚會的準備工作占用了兩個多小時,過路客人對于修飾打扮如此用心,這確是不大常見的。他在飯后小睡之后,叫人端水來盥洗,把兩邊臉頰涂上肥皂,用舌頭從里邊把臉頰頂?shù)霉钠饋硎箘诺卮炅撕瞄L時間;然后,從旅館侍仆的肩膀上拿過毛巾,把他那張圓滾滾的臉從耳朵背后起前后上下都擦干,而在這之前先沖著旅館侍仆的臉接連哼哧了兩回鼻子。然后,對著鏡子穿上硬胸,拔掉兩根鉆出來的鼻毛,接著立刻套上一件樾橘色帶閃光花點的燕尾服。這樣打扮好之后,他就乘上自備的馬車,沿著只被有時一閃而過的窗戶里射出來的暗淡燈光照亮的無比廣闊的街道飛駛起來。可是,省長的邸宅燈火輝煌,如同白晝,哪怕開舞會的氣派也不過如此;門前車水馬龍,一輛輛彈簧馬車都亮著燈,門口站著兩個憲兵,遠處傳來前導馬騎手們[7]的吆喝聲,——總之,凡是光耀顯赫的東西,這兒是應有盡有。剛走進大廳時,乞乞科夫不得不把眼睛瞇縫起一分鐘,因為蠟燭、燈和女士們的衣衫晃晃閃閃得實在厲害。一切都盈溢著光芒。黑色的燕尾服或者分散或者簇成一團,在這里那里閃動、飄蕩,活像在七月炎夏,一大群蒼蠅圍住晶瑩潔白的糖塊飛旋一樣;這時候年老的管家婆在敞開的窗子前面把大糖塊砸成亮晶晶的小碎片,孩子們老是圍住她,興致勃勃地觀看她那雙粗糙的手拿著鎯頭上下起落的動作,而成群在空中游弋的蒼蠅則趁著和風,儼如主人似的,肆無忌憚地飛進屋里,那老婆子視力差,陽光又照得她眼睛發(fā)花,它們就借此機會,有的地方三只兩只,有的地方結成密密一團,釘在甜美可口的糖塊上。其實,豐饒的炎夏把美味的東西撒得俯拾皆是,它們早都被喂飽了,飛來根本不是為了找東西吃,卻不過是為了顯示一下自己,挨近糖塊前前后后飛一陣子,把后腿或者前腿互相蹭一下,或者搔搔自己翅膀下的身子,或者伸出兩只前爪蹭一下自己的腦袋,轉身匆匆飛走,然后帶著一群群惹人厭煩的蒼蠅重新飛回來。
乞乞科夫來不及把四周看清楚,他的胳膊已經(jīng)被省長抓住了,立刻帶去介紹給省長太太。過路客人這時的舉止也不失身份:他講了一句對于一個具有不太大也不太小的官銜的中年人說來是非常得體的恭維話。當成對的舞伴把大家擠到墻邊去的時候,他把雙手抄在背后,非常注意地對他們瞧了大約兩分鐘。許多女士穿得很漂亮,很時髦,另外一些女士就靠著省城里的那些行頭胡亂打扮一氣。這兒的男人也像在任何別處一樣,有兩種人:一種人是瘦子,他們老是死乞白賴地在女士們的身邊轉;他們中間有的人是這么一種人,簡直很難把他們跟彼得堡的男人區(qū)分開來,他們也有著極其精心梳剪成的漂亮雅觀的連鬢胡子,或者干脆是體面的、剃得的溜精光的鵝蛋臉,也隨隨便便挨近女士們?nèi)プ膊僦豢诜▏挘B給女士們逗趣也跟彼得堡的男人一個樣。另外一種人是胖子,或者像乞乞科夫一樣,就是說,不太胖,但也不太瘦。與前者相反,這些人見了女士連正眼也不看的,避之還唯恐不及,只是不時朝四周掃那么一眼,看看省長的仆人在什么地方擺出了打惠斯特牌的綠呢桌沒有。他們的臉是豐滿的,圓滾滾的,有人甚至有個把小硬瘤,有人還有一些麻斑,他們的頭發(fā)既不梳成雞冠式[8],也不打鬈兒,也不梳成如法國人所說的“任其自然”的式樣;他們的頭發(fā)不是剪得短短的,就是梳得光光的,而臉龐大多是圓滾滾的,結結實實的。這些便是城里可尊敬的官員們。唉!在這個世界上,胖子處理起自己的事務來可要比瘦子精明強干。瘦子干的多半是專員的差使,或者只是掛個名,而人在四處鬼混;他們的存在分量太輕了點,飄忽不定,根本靠不住。胖子卻從來不占據(jù)次要的位子,要坐就總是占據(jù)首要的位子,并且他們?nèi)绻谀膬鹤铝耍妥梅€(wěn)穩(wěn)當當?shù)模ぬ崒嵉模黄ü勺氯ィ瑢幙山心侵晃蛔釉谒麄兊钠ü上旅鎵旱冒T下去,壓得格啦格啦直發(fā)響,他們也絕不會讓位的。他們不喜歡表面的光彩;他們身上的燕尾服不像瘦子的剪裁得那么貼身,可是他們的首飾箱里卻積聚著上帝賜予的珍寶。瘦子在三年里頭剩不下一個沒有抵押到當鋪里去的魂靈;胖子卻日子過得挺舒服,一眨眼——在城市盡頭什么地方出現(xiàn)了一幢用他妻子的名字買進的房子,然后又在城市的另一頭買進了另外一幢房子,然后又在靠近城市的地方買進了一處田莊,然后又買進了一個水土肥美能供多種經(jīng)營的村子。最后,在為上帝和國家效忠了一陣,贏得了人們的普遍敬意之后,胖子就辭官隱退,換個地方定居下來,變成了地主,變成了非常好的俄國老爺,他慷慨好客,日子過得挺美。在他去世之后,一些瘦子繼承人把父親留下的家產(chǎn)按照俄國的風俗習慣飛快地揮霍得一干二凈。無可諱言,當乞乞科夫仔細察看那一伙人的時候,他心里轉的差不多就是這些念頭,結果是:他決定廁身到胖子堆里去,他在那兒碰到的幾乎全是些熟人:檢察長,他生有兩條非常濃密的黑眉毛,左眼睛稍微有點眨巴,仿佛在說:“老弟,咱們到隔壁屋里去,我要跟你說兩句體己話”,不過,他卻是一個嚴肅莊重而又沉默寡言的人;郵政局長,一個矮個子,但卻是個愛說俏皮話的人和哲學家;民政廳長,一個極其審慎穩(wěn)重而又溫厚親切的人,——這三人都像對待老朋友似的招呼他,乞乞科夫略略彎著腰,但還是不無殷勤雅意地向他們鞠躬答禮。也就在這當口,他認識了非常和氣而又彬彬有禮的地主瑪尼洛夫和外貌有幾分笨拙的地主索巴凱維奇,后者在締交一開始時就踩了他的腳趾,道了一聲歉:“請原諒。”接著,有人就遞給他一張紙牌請他去玩惠斯特牌戲,他又是謙恭地一鞠躬,把紙牌接了過來。他們坐到綠呢牌桌跟前去,一直打到吃晚飯沒有站起身來過。一切談話都停止了,正像人們專心致志做一件正經(jīng)事兒時所出現(xiàn)的情況那樣。郵政局長雖然非常愛饒舌,可是他牌一拿到手,臉上就立刻露出一副沉思的樣子,下唇咬緊上唇,并且在整段打牌時間里一直保持著這種姿態(tài)。當他打出一張大牌的時候,總要用手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一下,如果是王后,就叫道:“去你的,老虔婆!”如果是國王,就叫道:“去你的,唐波夫的鄉(xiāng)下佬!”而民政廳長則叫道:“我扯掉這小子的胡子!我扯掉這婆娘的胡子!”有時他們一邊把牌往桌上重重地摔,一邊情不自禁地叫道:“啊!管他媽的,沒別的牌了,就打紅方塊吧!”或者干脆叫道:“紅桃!紅桃爛貨!黑桃草包!”或者叫道:“黑桃蠢貨!黑桃傻瓜!黑桃愣小子!”甚至干脆叫一聲:“黑鬼!”——他們在自己一伙中間便是用這些名稱來叫各種各樣紙牌的。牌打完之后,他們照例要爭吵一番,嗓門都扯得相當大。我們這位過路客人也參加了爭吵,但卻不知怎的,他爭吵得非常巧妙,因此大伙兒發(fā)現(xiàn),他爭吵雖是爭吵,然而吵得令人感到怪舒服的。他從來不說:“您出錯了牌。”卻總是說:“您一不小心慌了神,我榮幸地吃掉了您的小二子。”以及諸如此類的話。為了使爭論對方更加悅服起見,他每一回總是把他的一只鑲嵌琺瑯的銀鼻煙匣送到大家跟前去,在這只鼻煙匣的底上可以看到兩朵紫羅蘭,那是為了增添香氣而放在里面的。特別吸引過路客人注意的是上面提到的兩位地主瑪尼洛夫和索巴凱維奇。他立刻把民政廳長和郵政局長喚到一旁,打聽起他們來。客人提出的幾個問題顯示出他不但好奇,而且胸有成竹,因為他首先就打聽他們每人有多少個農(nóng)奴,他們的田莊處于什么狀況,在這之后方才打聽他們的名字和父稱。用不了多少工夫他把他們本人也完全迷住了。地主瑪尼洛夫是一個正值壯年的人,有一雙像糖一般甜蜜蜜的、笑起來總是瞇縫著的眼睛,他被乞乞科夫弄得簡直神魂顛倒了。他長久地握住乞乞科夫的手,懇切地請求乞乞科夫賞光一顧他的寒村,照他說來,他的田莊離開城關只有十五俄里[9]遠,乞乞科夫聽了非常溫文有禮地把頭一側鞠了一躬,誠懇地緊握著對方的手,回答說,他不但十分樂意遵命,并且認為這是他至高無上的神圣責任。索巴凱維奇略為簡潔地說了聲:“也請上我家來玩。”說著用腳后跟磕碰一下行了個禮,這腳穿在這樣一只奇大無比的長統(tǒng)皮靴里,要找到和這靴子相配的腳恐怕是不可能的,特別是在今天這個時代,當神話式的巨人勇士在俄羅斯也開始消蹤絕跡的時候。
第二天,乞乞科夫到郵政局長家里去吃午飯并消磨一個夜晚,在那兒從飯后三點鐘起便擺開了惠斯特牌局,一直打到深夜兩點鐘。順便提一句,他在那兒結識了一位地主諾茲德廖夫,這是一個三十上下年紀麻利活潑的小伙子,他沒有說上三兩句話就跟乞乞科夫“你我”相稱起來。諾茲德廖夫?qū)炀珠L和檢察長也稱呼“你”,談吐之間十分親密友好;可是,當他們一坐下賭起大的輸贏來的時候,凡是他所吃掉的牌,警察局長和檢察長都要非常仔細地看過,并且?guī)缀跏冀K十分注意他每次打出的牌。第二天,乞乞科夫在民政廳長家里度過了一個夜晚,民政廳長穿著有點油漬的睡袍出來迎接客人們,不管其中有兩位太太在內(nèi)。然后,到副省長家里去消磨了一個夜晚,在專賣商家里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在檢察長家里吃了一頓說是規(guī)模不大、然而不亞于一席盛宴的午飯,又去出席了商會會長招待的晨禱以后的茶會,雖說是茶點小吃,卻也跟午飯不相上下。總而言之,他沒有一個鐘頭得閑留在家里,他回到旅館只是為了住一宵睡一覺而已。過路客人不知怎么的對樣樣事情都善于應付,顯示出自己是一個經(jīng)驗宏富的上流社會紳士。不管談到什么話題,他總是能夠應付裕如:談起養(yǎng)馬場,他就談養(yǎng)馬場;談到良種狗,他對此也能發(fā)表一些中肯的意見;如果談論到稅務廳起訴的一樁案件,他又能夠表示出,他對于法院里的那套把戲也并非毫無所知;話題轉到打臺球,他對打臺球也不是一竅不通;講到美德懿行,他對美德懿行又談得娓娓動聽,眼睛里甚至含著熱淚;講到釀制燒酒,他對釀酒也講得頭頭是道;講到海關督察員們和海關官員們,他也能把他們評述一番,仿佛自己曾經(jīng)當過海關督察員和海關官員似的。可是,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講到所有這些話題時,他善于措辭穩(wěn)重,舉止得體。他說話既不響,也不輕,完全恰如其分。總之,不管遇到什么場合,他總顯得是一個非常正派的人。所有的官員都挺喜歡這位新人物的蒞臨。省長認為他是一個忠誠老實的人;檢察長認為他是一個挺干練的人;憲兵上校說他是一個有學問的人;民政廳長說他是一個學識淵博、值得尊敬的人。警察局長說他是一個可敬可親的人;警察局長的妻子說他是一個頂頂和藹、頂頂講究禮貌的人。甚至連難得對別人有好評的索巴凱維奇,那天從城里回家已經(jīng)很遲,當他脫了衣服,挨著他那個瘦骨嶙峋的妻子躺到床上的時候,也對她說:“寶貝,我在省長家里度過了一個晚上,在警察局長家里吃的午飯,結識了六等文官巴維爾·伊凡諾維奇·乞乞科夫,真是一個使人覺得挺愉快的人!”他的妻子聽了只回答一聲:“哼!”并且蹬了他一腳。
這樣一種對于新來客人恭維備至的意見就此在城里傳開了,這意見一直保持著,直到客人的一個奇怪的特性,他辦的一件事情,或者按照外省的說法,一件咄咄怪事(關于這一點讀者不久就會知道),使幾乎全城的人完全陷于迷惑之中為止。